求职季|三国记(下):那些年,在美澳中教过和见过的学生们

周江评/香港大学建筑学院城市规划与设计系副教授
2020-12-29 13:09
来源:澎湃新闻

求职季|三国记(上):那些年,在美澳中教过和见过的学生们

昆士兰大学(2015-2016)

2015年离开爱荷华州立大学后,我在澳洲昆士兰大学从教,直到2017年海归香港大学。昆士兰大学在澳洲排名前三,在各种世界大学排名中常排进前五十。因为澳洲高校把海外留学生当做重要财源,昆士兰大学的中国留学生真是太多了。自己在那里不到两年,接触和交往的中国留学生数量,远超昔日在爱荷华州立大学。因所在学院有博士生,我也对一些中国来的博士生有了印象。

昆士兰大学。本文图片均为作者拍摄。

M是中国北方的90后小伙子,高高大大。他对老师特别尊重。如果是中国老师,他说话时“您”一直用着;对老外老师,他言必称Professor——尽管在澳洲,大家可以互相喊名字。大家见面沟通,如果是站着,他每次都略略倾斜身体,免得让个子不那么高的老师不舒服。

初到昆士兰大学时,M跟着学院另一个中国老师做博士研究。但博士开题遇到很大挑战——导师觉得他没做好,有点不想让他过。系里博士生指导委员会(我也是一员)很为难,他更为难。于是,学院主管博士生教育的一个英国老师JC介入,还拉上我,说M有潜力,偏定量,我俩可以联手重新给他命题作文,让他博士重新开题,做更适合他的东西。就这样,我和他接触多了起来。

在国内,M老家省份的高考,是典型“地狱模式”。考完高考,能上大学的,特别是985、211的,比例不算高。他家在县城,不属高考的高地。但他应该很努力,也比较聪明,考取东北地区一所211学校。本科毕业考上本校研究生,再考过外语,这才来到昆士兰大学读博。

昆士兰大学主楼前的夜晚。

不过,他最初的中国导师,科研基金有限,他是没有任何外来资助地自费读博。对一般家庭而言,经济压力不小,自己不下决心,恐怕也不行。他家里应该经济条件还行,或是全力以赴支持他,我从没听说他要业余打工挣学费生活费。反而听路边社的消息说,他因迎合前女友,买过一台二手豪车来潇洒,结果和朋友开车出去玩,出了事故,修车、善后等花去一大笔钱。我和他确认过此事,他没否认,但也没承认。哪怕是真的,在我看也没啥。年轻时疯狂一点,正常的;再不疯狂,活着活着就老了。

大体上,我感觉M和之前碰到的YY差不多,没有经济压力,学习按说能花更多时间,更加走心。所以至今我也没想清楚,为何他第一次博士开题没过。或者,正因没有经济压力,自己学习就不能真正破釜沉舟,做的东西没达到导师期待吧。

M第二次博士开题,他成为JC(主导师)和我(副导师)名下的学生。我们担心他再次不过,抓得有点紧,他也更努力了。一转导师的开始,他担心没文章。我给他说了自己的一个研究想法,给了他数据,让他继续探索。没想到,他很快算出结果,还画出一些不错的图。在此基础上,我写了文章,带上他合作,投稿了一篇英文学术论文。那个我们投稿的杂志,是少有的收版面费的。我初到澳洲,科研经费有限,和M老实说了。他似乎不差钱,很快自费把版面费交了。我想自己也不差论文,他数据分析、画图工作量不小,还出了版面费,把一作给了他。这个论文,是他有史以来发表的第一篇英文论文。他很开心。之后从中国休假回来,他就给我送些小礼物。还张罗着请我吃饭表示感激,说是父母嘱托。可惜,我没给他这样的机会。我和他一起学习、进步一年左右,就转会到香港大学。

M之后的博士论文写作,还有相关学术论文发表,从耗时维度看,还蛮顺利。今年初,我们微信上叙旧,他说已决定回北方。本来一直听他说,他和女友喜欢南方,想联系广东高校。但一直不顺利。而北方一所C9高校给了他讲师位置,他考虑再三,决定从了。他说,自己211的本科、硕士起步,非主流的澳洲大学的博士学位,已发表论文就几篇,配置不算高,能在最近欧美海归博士众多的大形势下进入C9高校,也不易。我觉得,他想得很对。只希望他继续在事业、爱情上发展顺利。

在昆士兰大学,我第一次指导了几个来自香港特区的学生。就职昆士兰大学没多久,我中了个校内科研基金。这让我有机会研究自己从事的专业里,不同利益相关者怎么看待和使用大数据。因涉及中英文的调研和访谈,我想招个中英文俱佳的学生做科研助理。我和同事打听。95后的香港新移民学生Michelle,是好几个同事推荐的。那时,Michelle刚上大三,但之前大一、大二各门功课都给人留下很深印象。

昆士兰大学校园边上的布里斯班河。

在西方高校做涉及人的调研、访谈,第一步要打报告,向学校的道德伦理委员会申请。申请里,要说明为何要涉及人,解释清楚调研访谈时,会不会让人不舒服,并详细阐述怎么保护人的隐私等,程序和细节上要注意的不少。昆士兰大学把这个本该学校道德伦理委员会申请审核的事,外包给一个退休高校老师开的咨询公司。而这个公司为保证万无一失,要求细致入微,甚至比在校老师组成的道德伦理委员会还严格。在Michelle协助前,我几次和这个公司打交道,有点快受不了了。但Michelle很有耐心,她的英文写作、沟通能力,也真是很棒。做科研助理几个月后,她就协助我把申请搞定了。

我们再开项目会时,也有些时间聊人生和远方。我这才知道,她系里还有个双胞胎妹妹。但妹妹学习、能力似乎大不如她。因此,父母决定,让妹妹未来多打理一家人当地餐馆的生意。而父母希望她成为专业人士。父母从香港移民澳洲,本来希望两个女儿走技术精英的发展路线。没想只有姐姐如愿。

我也问了Michelle,如何培养学习兴趣和能力。她说,也许是天生的。我和教过她和妹妹的一个老外老师Laurel聊天,才知道,天生可能是一部分,另一部分是努力和认真。Laurel说,她给班上的作业,无论大小,最认真完成的,少不了Michelle。课程里有任何疑问,Michelle都会找她解惑。几年下来,想不记住这个好学好问的学生都不容易。

对我而言,和Michelle一封封电子邮件往来,一次次修改完善申请,也是印象深刻。自己觉得差不多时,她还在仔细检查,哪里可能有问题。她之后帮我做的文献综述,我离开澳洲,拷贝到一个活动硬盘上,随身带到香港。偶尔再看那个文档,感觉真不像大三学生的作品。

离开昆士兰大学后,没再和Michelle联络。但我想,以那样的工作态度和学习习惯,即使在一个新的国度,人生要打开新局面也不会很难。

在昆士兰大学,几个老外和我交往(锋)不少,尚有鲜活印象。第一个是Liam,澳洲人。每次我上课,他都喜欢坐在最远的位置。只要有我讲得不清楚的地方,就一定会大声打断我,搞得我有时没法按既定节奏讲完,真想把他赶出教室。但每次都忍住了。我有时打太极,说之后会回答他;或请他在我的office hours时和我私聊。他没去过,但也减少了想问就问的习惯。

课程结束后,学生给课程打分。里边有个匿名的大段书面点评,核心意思是说我上课讲不清楚很多问题,英语有口音。我猜,也许就是Liam。

离开昆士兰大学,以为和Liam再无关联。没想,他在领英加了我好友,继续问各种问题。不问不成交,他也是我在昆士兰大学不长时间里,最熟悉的本科生。后来我知道,他家在澳洲一个小镇,没听过多少老外讲英语——还是带美国口音、夹着些许中国腔的。所以,一开始确实听不懂(清)我讲的英文。还有,我上课举例很少有澳洲本地的,他没出过国,有些例子对他实在太远了。

第二个老外Mike,也是澳洲本土人,个性有点像Liam。他喜欢给我发电邮,问各种问题,提各种建议。离开昆士兰大学时,他选我的那门课,Outlook上建有专门的文件夹,里边提问最多的,就是Mike。我不是很了解Mike的出身和背景,他现在已是布里斯班城市政府的雇员了。

经历了Liam和Mike们,我上课也有不少改进。一是学期开始,我就和学生说,英语不是我的母语,如有听不清/懂的,随时可让我重复;二是我努力找些本地的、贴近生活的实例;三是我每几节课,就给学生机会,匿名告诉我,他们学到了啥,有哪些需要我注意的。

到了香港大学,即使是刚来的第一学期,我的教学考评也不错。系主任看了,比较满意。我也在新的岗位上,对教学有了更多自信。

香港大学(2017-)

香港大学运动场的黄昏。

昆士兰大学我所在的专业,因招生不足,面临重大调整。好几个同事失望,陆续离开。那时,国内家人也希望我海归。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幸运地得到了香港大学抛来的橄榄枝。一阵纠结之后,2017年我转会到香港大学,一直呆到今天。

在香港大学,碰到老外学生的概率,实在比较小。碰到中国内地学生的概率,比之前工作的两所大学,都要高太多。有时我感觉一天都没必要说英文。我带的学生,硕士毕业有十来个,博士到明年才有毕业的。至于本科生,我上的都是百多人的大课。很遗憾,没有印象特别深的个体。

香港大学百周年纪念花园。

在已毕业离开港大的内地学生里,我印象最深的,是在我指导下读了1年制硕士、硕士毕业被我招聘为科研助理的小L。她是南方人,跑去北方某C9大学读了本科。本科毕业,挥师南下,来港大读硕士。她本科的专业,看似和硕士专业相关,实际差不少。她读硕士时,我考虑她也许探索时间不够,直接把自己的思路布局给她做硕士论文。对我而言,那个思路很新很有趣。她也欣然接受。我们一起读相关文献。隔了一段时间,我自己没空,让她帮着做简单的数据分析,看她做得出来,就慢慢加大难度和工作量。她硕士论文后,感觉几乎可以代替自己做全部数据分析。她本科的画图功底,也被二次开发出来。我们一起完成了很多短篇学术论文,看图说话那种。她硕士毕业干了一年多,因男友不在香港,提出辞职。我有点惋惜,给她推荐了一份工作。单位几乎是当地同类里最好的,甚至不大愿意招聘女生。她简历上有不少和我一起发表的作品,还有我的推荐。单位领导不知看中哪个,犹豫了一小会,还是招聘了她。她离开香港,到那个单位也好一阵子了。

 回想起L的进步,有几点很难忘。一是她很踏实勤奋。我后来才听说,尽管她和男友异地不远,但自从转专业读硕士,她居然1个月才去和男友聚一次,剩下时间全花在学习新专业上。二是她也善于和系里几个比她大的博士后学习。我送别博士后奔赴新岗位时,他们不约而同称赞L勤学好问。三是她的决心和耐心。我刚让她做数据分析时,她有点手足无措。我和她说,C9大学本科不是那么容易考上的。尽管本科那几年,她可能没太多接触数据,但我相信她重新学习后,一定可以赶超一般人。她下了决心,耐心看了我推荐的数据、网课,真的把那些技能都掌握了。

在香港大学,我也有机会教授来自台湾省的学生。C是我带过的印象最深的台湾省学生。她本科是英语加会计。不知为何,工作几年后,突然想着换专业再就业,专攻交通方向的硕士。认识她时,觉得专业有点八竿子打不着的感觉。后来知道,她亲戚里有台北市交通部门从业者。在她想二次择业时,向她推荐了交通方向,她居然被说动了。

香港大学百周年纪念校园片区。

C在港大读的是1年制硕士。1年内要上7门课,还要完成一篇不少于10000字的英文硕士论文。时间紧迫。我和她针对硕士论文,开了几次会。我感觉,她业余爱好是很有意思的和交通有关的题目,适合她这样的转行者。她从高中开始“流浪台湾”——即背包穷游台湾,之后“流浪”东南亚,再“流浪”地球。我问她,为何远方经常比家有魅力?这些“浪人”,对家和异地,到底怎么看?“浪人”之间的情感,和亲人之间的,有啥相同和不同?他们在异地、流浪、“浪人”朋友那里获得的,究竟是哪些,竟是家里、家乡、家人不可替代的?何处才是“浪人”的心安之处?

香港大学与龙虎山郊野公园之间的通道。

她顺着我的发问,读了很多哲学的、文学的、交通的文章和书,搭建了全新框架,从12个世界各地的“浪人”给出的解答里,试图一一回答。最后,她的硕士论文拿了当年唯一的一个A+。但因她在最后成绩单上只要“通过”,根据规则,不能参评各种奖项。于是,她的论文就完美错过了当年“最佳论文奖”。我今天想起,心里都有点遗憾。

我问过她,怎么会想硕士论文不要分数。她说论文写得很煎熬。那些个月面临双亲重病、男友离去的惨状。论文是咬牙含泪写完的。想起她羸弱的身形、日益瘦削的脸庞,真很难想象她内心居然那么坚强。我也有点懊悔,怎么那么久没有发现,她发生了那么多大事。或者,是她每次来见我,都伪装得太好了?!

通过C,我越发觉得,每个人内心都有特别的需求和兴趣,老师不一定非要是学生喜欢的研究方向、业余爱好方面的“专家”,只要帮他们挖掘、梳理出相关方向更广泛的意义,他们无论写课程论文,还是做学术研究,就都会更有激情,把相关事情做得很棒——即使面临重大的困难和挑战。

最近,C在脸书上和我联系。她说,记得我最初的鼓励,想把硕士论文改写成一本书,更贴近大众,回答关于家、家乡,以及异地、流浪的问题。我马上说非常期待。一路走来,我也时不时询问过自己那些问题。

香港大学孙中山纪念雕像及花园。

三国记:写在最后

回忆了九年来碰到的三国N地不同的学生,仿佛看了一部部微电影。自己有时是主角,有时是配角,有时是观众,有时只是路人甲。电影的每一次重放,都让我看到、听到、想到了很多。如果简要和后浪小结点什么,那么我最想说的是:

无论何时或哪个高校,如果想上进,想过和父母辈不一样的生活,碰到的问题大同小异。除非能拼爹拼妈,不然只有自己奋斗。一个路径,就是好学习,学习好。学好某个专业,甚至一门语言,都可能改变命运,例如TX及其老公。学习(新)专业、掌握新语言,提升综合素质,不能只局限于和同学老师学。例如Michael的非洲经历及其对他个性的塑造,还有C的“流浪”经历和感悟,我觉得,再好的老师、同学、学校都没法代替。

人生另一半,也对个人未来有重大影响。有时为正面影响最大化,男随女,女随男,真的都可以。我回忆到的学生里,至少三个都碰到这样的问题。他们中的两个,一个男随女,一个女随男。另一个没最后决定,继续被煎熬。还有,C写论文时面临男友离去,真是非常负面的打击。

教学相长。学生从老师那里学到东西,老师也从学生那里学到很多,无论做人做事、思维方式,还是关于苟且和远方。有的相互学习启发,是一辈子的。上文提到的每个学生,与我或多或少都是如此。他们觉得从我这学到了东西,有了不一样的体验和经历,其实我何尝不是!

人生是长跑,不止于学业,别把大学几年的专业考核、成绩看得太重,最重要的是花点时间,找个环境,找群人比照交流,尽快弄清楚这一生到底想怎样度过。这个,Sophie和Matthew这两个95后本科生,给我最大启发。他们本科毕业后的发展方向,和本科所学的很不一致。很大程度上,人生是不断试错调整。过程中得失都很正常。最重要的是要勇敢坦然面对。经历丰富无怨无悔,远比波澜不兴寡淡无味,来得更加幸福。

(作者周江评系香港大学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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