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诞辰250年｜乐圣和凡人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1827年，贝多芬在维也纳逝世。助理安东·辛德勒和业主在他的寓所里找到了一个书桌隐藏着的抽屉，在里面发现几封书信，一些贝多芬不为人知的秘密从此真相大白，但也造就了更大的悬疑留给后人破解。

在这几封书信中，最为著名的非《海利根施塔特遗嘱》莫属。这是贝多芬在耳疾加剧，担心有失聪之虞的当口书写于维也纳近郊海利根施塔特的遗嘱，交代后事，收件人是他的兄弟。此外，抽屉里还有两幅未知女性的迷你肖像，银行股票以及一叠卷起来的书信，用铅笔写在十张小纸片上，分为三封信。与日期及收件人记载确凿的遗嘱相比，情书既没有年份也没有确切收件人，潦草的字迹和涂改的痕迹似乎反映出笔者疾书前后的纠结。

书信是洞悉贝多芬少为人知的内心世界，继而穿透他音乐表达，研究其乐思发展的一手宝贵资料。长期以来人们将贝多芬的创作分为早中晚三个时期，从早期到中期过渡的标志性作品一般被认为是第三交响曲“英雄”。创作于1803年的第三交响曲是一部里程碑之作，作曲家摆脱了第一与第二交响曲略带海顿及莫扎特式的维也纳古典乐派风格，音乐成了为人间疾苦而书，为当时动荡而书的社会写照。书写于1802年10月6日的遗嘱为贝多芬的音乐进入“英雄时期”提供了有力证据，更是从亲笔文字上掷地有声地预示着贝多芬日后乃至毕生的精神：与命运抗争。

写给“不朽的情人”的三封书信与遗嘱享有不相上下的知名度，激发的却是另一番努力。为求破解封尘许久的秘密，弄清谁是贝多芬笔下第三封情书开头提到的“不朽的情人”（Unsterbliche Geliebte），自贝多芬逝世以降，音乐学者纷纷化身为八卦能手，以侦探般的细致、警察般的坚持、考古般的严谨，外加一些必不可少的想象力，分析、推断、脑补出这位女性的形象，甚至好莱坞也掺和了两脚。通过分析，人们普遍认为这三封信成于1812年7月，地点是如今位于捷克境内的特普利兹（Teplice），当时贝多芬在这座温泉度假胜地休养生息，继续创作第七交响曲。

如下是这三封情书笔者的译本。

7月6日 早晨

我的天使，我的所有，我的另一半——今天我就写几笔，用的也是你的铅笔——明天我才能敲定住处。把时间花在这些事情上真是虚度光阴——既然两情相愿，但又为何哀哀欲绝？

除了自我牺牲和无法求全，我们的爱是否还有其他前途？你还不完全属于我，我还不完全属于你，你能改变现状吗？老天，看看美妙的大自然，不用纠结于命中注定之事。爱需要全情投入，而且这样做也是正确的，我应该和你在一起，你应该和我在一起。要知道我是为你和为我而活着。倘若在一起了，我们的痛苦可能会少些。

也许我们很快又会见面，即使今天我还不能把信寄给你。这几天把我的生活和内心写下，如果能和你在一起，我也就不用天天给你写信了。我满肚子都是想对你说的话，但又不止一次地觉得语言的贫乏。你要乐观起来，来做我真正的唯一的爱人，我的全部，我也是你的爱人和你的全部。愿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我们的归宿，是我们应得的。

你忠诚的

路德维希

7月6日 周一傍晚

你受苦了，我亲爱的人。刚刚我发现得一早寄信才行，只有周一到周四是邮差才从这里收信寄往你处。哦你受苦了。无论我在哪里，我心里都装着你，我们都在一起。我要努力设法和你一起过。这就是命，哎，没有你的日子！

善良的人们到处追随着我，我真当不配如此殊荣。每当想到人在人前的卑微我就会感到刺痛。忖量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我为何，伟人为何，到处都有成事在人的神迹。想到你要在周六才能收到信得知我的近况，我禁不住落泪。你是爱我的，只是我爱你更深，不要躲着我。

晚安，我洗漱过，这就上床去睡了。你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我们的爱即使不像天堂那样虚幻，也要像天堂那样坚实。

7月7日 晴朗的早晨

在床上我想着你，我不朽的情人。我时悲时喜，等待着命运的裁决，不知命运会否聆听我们的心声。我要么永远跟你在一起，要么永远没有你。我决定漂泊到天涯海角，直到投入你的臂膀，回到你的温暖乡，直到你拥抱着我的灵魂进入精神家园——很遗憾，只能这样。无论如何你都会过这道坎，因你深知我对你的忠心；没有其他女人能如此俘获我的心，永远不会！老天，为何要让拆散心爱的人让他们彼此分离，我在维也纳的日子举步维艰。你的爱让我既彻喜又彻悲。我已经一把年纪，想稳定下来，但我们这样分离，生活如何安稳？天使，听说邮差每天都有，我就此搁笔，愿你收到此信。平静下来，爱我，一如今天，一如昨日。

泪目想念你——你是我的生命，我的全部——别了。不要不爱我，聆听内心的声音。

爱你的

路德维希

我是你的，你是我的，我们的

很难把这些澎湃激昂，激情四射的言语和面容严肃，眼神冷峻的贝多芬联系起来，但这三封最终没有寄出的情书均为贝多芬亲笔所写，字字玑珠。阅读这些生动形象的文字，仿佛一个凡人的“乐圣”降落人世：短短24小时之内他的情绪经历了前所未有的辗转起伏，人到中年的他还在为住处烦恼，想过上稳定的生活，希望有一个人生伴侣却逼取便逝。

贝多芬保存完好的秘密隐藏了15年浮出水面，然后人们花了近200年来破解谜团。最初的判定有五位女性入选，甚至有人认为这是作曲家想象中的人物，但信中文字都表明这是一位与贝多芬相知已久且一度走得很近，在写信前甚至与其共度良宵，给他铅笔的女性。排除法将五位缩减至两位，她们当时都在特普利兹。

在全球都在纪念贝多芬的2020年，英国广播公司拍摄并在四台公映的纪录片《成为贝多芬》（Being Beethoven），片中公布了近几年动用前沿科技和大笔资金投入研究后的最新成果。据贝多芬生平的权威研究机构，位于他降生地的贝多芬波恩故居博物馆联合学者研判，不朽的情人有“90%可能性”确信为约瑟芬·布伦斯维克（Josephine Brunsvik von Korompa），这是她的闺名。这一结果也被德国之声（DW）和巴伐利亚广播电台等德国严肃媒体采纳。

据考证，小名“佩皮”的约瑟芬出身贵族，1799年5月5日在其母安娜·冯·布伦斯维克伯爵夫人带领下，和她的姐姐特蕾莎一起来到贝多芬寓所开始学钢琴，因为按照当时社会风俗会弹琴的姑娘嫁得更好。于是，19岁的约瑟芬成了贝多芬的学生，贝多芬也逐渐喜欢上了面容姣好的妹妹，免费教她们钢琴，经常陪这双姊妹去树林里游玩，为此牺牲掉不少作曲时间。尽管如此，贝多芬还是抽时间写了由六首变奏曲组成，为四手联弹而写的D大调《我想你们》（Ich denke dein WoO 74），题献给这对姐妹。另外他的F大调钢琴曲《可爱的行板》（Andante Favori in F Major WoO 57）的动机听上去就像在呼唤“约-瑟-芬”。

不久，约瑟芬的妈妈为她谋到一桩好婚事，她嫁给了约瑟夫·蒂姆伯爵，成为蒂姆伯爵夫人（Countess Josephine Deym），但25岁时丈夫就故世，留下四个孩子。得知约瑟芬守寡，贝多芬对她展开了热烈且漫长的攻势，前后一共给她写过13封署名的情书，约瑟芬也对贝多芬表达仰慕之情，回信写道：“一千个声音低声告诉我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唯一的爱人，我的心属于你。”不过感情最终被现实打败，身为贵族的约瑟芬无法放下一切与一位平民结婚，让贝多芬成为四个孩子的继父，再者也是为了保持孩子抚养权和遗产继承权，只得再度嫁入豪门，成为斯塔克堡男爵夫人（Baroness von Stackelberg）。第二段婚姻也草草了事，她最终离开男爵，怀上孩子：在贝多芬写下不朽的情人书信后第九个月，于1813年4月8日在维也纳生下一个女儿，取名米诺娜（Minona），把字母倒过来读，Anonim几乎就是德语的“匿名”。

至此，关于不朽的情人的世纪之谜或许可以告一段落，人们终于可以对这一有90%确信度的历史事件予以各种解读。英国乐评家杰西卡·迪琛（Jessica Duchen）便以最新研究成果为依据，通过实地走访和大量阅读，从女权主义角度写就小说《不朽的情人》（Immortal）并由英国散装出版社今年出版。小说以约瑟芬姐姐特蕾莎的第一人称视角写成，揭露了当时社会横加在女性身上的负担。作者继而提出见解：“社会对女性的不公不仅影响了女性，也继而影响了男性。”这里的男性，指的便是追求未果的贝多芬。

《不朽的情人》（Immortal）

站在事后诸葛亮的角度，大可站着说话不腰疼地认为，恰恰是贝多芬的失落锤炼了他的意志，铸就了他的艺术生命力，造就了伟大的乐章。我们或许要感谢约瑟芬的拒绝，让世间少了一位暴躁的丈夫，多了一位无双的天才。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贝多芬自1812年写完不朽的情人书信后仿佛脱胎换骨。此后再无关于他的绯闻传出，他也进入到创作中登峰造极的晚期生涯。

经过风平浪静的第六交响曲，与情书差不多同时完成的是第七交响曲，洒脱的旋律，不拘的节奏和贝多芬交响曲中率先使用的力度标记fff奏出了当仁不让的最强音。经过第八的沉思，贝多芬写出了惊为天人，开创纪元的第九交响曲，以全人类的高度直陈天下仁爱，世界大同的至高精神，把音乐的升华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纬度。从小情到大爱，从遗嘱到情书，贝多芬完成了从凡人向圣人的蜕变，在文字中以泪洗面，在音乐中关爱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