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的三位“驴友”和一位“赞助商”
原创 团队特邀作者 朝文社
作者|我方特邀作者海焰
《朝文社》(原《我们爱历史》)为头条号签约群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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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客称得上明朝第一背包客,长途跋涉旅行三十多年,旅行经验堪称举世无双,按理说跟着他一起旅行应该十分令人向往,但现实却恰好相反,徐霞客的驴友们,下场一个比一个惨。
一、穿山甲
第一位驴友叫王二,这个名字看着像是随便取的,但确实是史料记载,他成为徐霞客的驴友也很符合逻辑,因为他是徐家的仆人。
徐家是江阴屈指可数的地主,家境殷实,徐家的先辈大都曾经做过官,后世子孙仕途虽然差点,但财富已经相当可观。
王二在出发前非常兴奋,因为要跟着少爷进行西南万里之行,身为一个底层的仆人,这辈子读万卷书是无望了,但是能行万里路也算是功德圆满了一半。
但是从江苏一路游览,刚到浙江,王二就撂挑子不干,启程返回江苏了。
因为他发现,徐少爷的脑子似乎有些不太正常,估计和他继续走下去,自己的精神会崩溃。
自从出游之后,王二越来越觉得,自家少爷估计是穿山甲转世,见洞必钻。
比如湖南麻叶洞,悬崖上一个斗大的黑黝黝的小口,看着很恐怖,徐少爷却特别感兴趣,想钻一钻。结果当地人都不愿做向导,因为传言里面有鬼。但少爷偏不信邪,要仆人带着火烛一起进去一探究竟,最后王二极不情愿的跟在少爷后面像蛇一样从洞口硬挤了进去(蛇伏以进)。
没过两天,少爷突然又被株洲的水洞深深吸引,这个水洞看着更危险,类似现在的排污管道,洞口又黑又小,想进洞必须游泳,但徐少爷立马脱了衣服,命仆人跟着,像条水蛇一样又钻了进去(解衣伏水,蛇行以进)。
最受不了的是云嵝山山洞,这个洞口倒比较大,可以大摇大摆的走进去,但这是王二最不情愿的一次,因为这个看起来温暖舒适又宜居的洞,有个霸气的名字--“虎窟”,幸好进洞时老虎没在,否则尸骨无存。
真正让王二下定决心辞职的,是广西柳州真仙洞,这个洞其实比其他洞都要好一些,一没有鬼怪传言,二不用泡水,三没有老虎,里面的怪石姿态妖娆,如梦似幻,看着神奇又惬意,王二举着火烛暗自松口气,但突然脚下踩到一个油腻冰冷的枯木,用烛光一照,顿时吓尿,原来脚下踩的,是一条巨蟒的身子。如果不是巨蟒太长,蛇头不知道伸到哪里去了,王二确定自己肯定是逃不出来的(石下有巨蛇横卧,以火烛之,不见首尾)。
刚到浙江,王二就已经陷入重度抑郁,他本就是个老实人,准备干几年仆人赚点钱回家养老,偏偏少爷带着他整天钻来钻去,担惊受怕,拒绝也不行,钻也不情愿,于是他心一横,不干了,回家!
王二辞职的很坚决,直接消失,回乡的路费都没找徐霞客要。
二、江洋大盗
第二位驴友叫顾行,也是仆人,他比王二年轻,能经得起折腾,但下场也惨的多。
顾行堪称最强驴友,体力好、胆子大,徐霞客不管是钻山洞还是爬悬崖,顾行都陪着,而且包揽了一路上的起居饮食、采购联络、押运行李工作,即使累到生病也毫无怨言。
顾行之所以任劳任怨,一是尽仆人的本分,二是他从心眼里佩服自家的少爷,这位少爷平时养尊处优,但出游之后,白天钻洞攀山,日晒雨淋,毫不含糊,而且无论多累,晚上必定要点起油灯,或点起篝火,铺纸磨墨,坚持把当日的见闻一一记录。每当此时,顾行就在旁边静静的陪着,少爷有时会兴高采烈的告诉他,《尚书》里说的长江源头的记载可能是错的,真正的源头应该是金沙江。
也有时,会问他问题,比如白天登的黄山最高峰是哪一座,天都峰还是莲花峰?顾行回想站在峰顶的情形,当时光顾着看天边绚烂的晚霞和树梢毛绒绒的松鼠来着,丝毫没有考虑过那个山头高,他想起当地人说天都第一峰,便回答是天都峰高,但少爷微笑着摇头,说,错了,应该是莲花峰高,高一点点。说完,他又奋笔疾书,他说会把结论记录在游记里,供后人验证。
顾行隐隐觉得少爷不仅仅是旅行,而是在做一件很牛的事情,但他做的事情到底哪里牛,他也说不上来,他只是满心钦佩,心甘情愿陪少爷完成旅途。
但在旅途即将完成的最后一刻,顾行违背了誓言。
他也辞职了,而且辞职时偷偷卷走了少爷不少银子。
一切改变,始于湘江上的那一夜,那一夜,少爷带着顾行和两个朋友在船舱里聊天,他们将顺江而下,在天明之后到达下一个目的地。四个人秉烛夜谈,很是开心,但在月光下的平静江面上,黑暗中有几艘小船突然出现,接着一个连一个的黑影跳入水中,像鲨鱼一样包围过来,是江洋大盗,等顾行察觉,已经太晚了,船上的四个人下场如下:徐霞客和朋友艾行可裸体跳江,艾行可淹死,顾行身中四刀,奄奄一息,另一个僧人失踪,生死不明。
从旅行开始,徐霞客遭遇强盗已经三次以上,这是最严重的一次。
不管少爷要干什么大事,顾行都陪不下去了,跟着别人旅行要钱,跟着少爷旅行要命啊。
三、鸡足山的遗愿
第三个驴友是僧人静闻,他是最懂徐霞客的驴友,但也因此下场最惨。
静闻是南京迎福寺的一名和尚,徐霞客后期的万里之行途中,静闻加入,在徐霞客眼里,这位和尚是一位可以交心的驴友,因为他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他的理想也要用旅行来实现---将自己20年刺血写就的《法华经》送到鸡足山。
自从静闻加入,徐霞客万里跋涉的旅途就开始有了温暖的颜色,这种颜色叫做:有你,旅途便不会寂寞。
在浙江西永新境内的山峰上,徐霞客和静闻各坐在一块峰石之上,一边望着妙不可言的满天晚霞,一边分一块饼吃。
在桂林城北山顶静室里,徐霞客和静闻卸下负重,互相为对方拍去旅途中沾染的灰尘,舒服惬意的躺在椅子上,面朝如画般的西山,一边畅聊一边饮酒饱餐。
在湘江之上,客船中的两人点烛泡茶,换书而读,徐霞客看静闻的经书,静闻欣赏徐霞客的游记,读到有趣之处,相互诵读,抚掌赞叹。
如果不是强盗袭击,徐霞客和静闻大概会一直相伴下去,但湘江之上,静闻因拼死护住《法华经》而受伤,到了南宁崇善寺时生命已垂危,不久之后,静闻在寺内圆寂,离开了人世。
徐霞客悲伤至极,肝肠寸断,一连写下六首《哭静闻禅侣》,
"含泪痛君仍自痛,存亡分影不分关"。
但斯人已去,阴阳两隔,眼泪已无济于事。
徐霞客记起静闻生前最挂念事:我志不得达,死愿归骨于鸡足山。
徐霞客打算替自己的这位驴友实现愿望,徐霞客擦干眼泪,继续旅程,背上他的经书和骨灰匣,历时一年,终于将这位挚友的骨灰安放在鸡足山悉檀寺。
离开悉檀寺时,徐霞客仰天长啸,送别这位旅途知音:黄菊泪分千里道,白茅魂断五花烟。
四、守护神
最后一位驴友,非常特殊,她从未出游,但徐霞客的所见所闻她都了如指掌,而且,徐霞客的一切旅途开销,都是她无私支持。
万历二十九年(公元1601年),十五岁的徐霞客参加童生考试落榜,这本来是一件让父母震怒、家族蒙羞的事情,但是母亲却毫不在意,反而安慰儿子说:没事,你志不在此,所以不要放在心上。
徐母很早就察觉到,她这个儿子注定与科举无缘,这倒不是徐霞客脑子笨不适合读书,相反,据先生们说,他非常聪慧,能举一反三,就是对四书五经不太热情。
这在徐母的预料之中,自从几十年前唐伯虎作弊案震动整个大明朝的时候,与唐伯虎一起受罚的徐经就被终身禁考,自感冤枉无处申诉,最后抑郁而死,所以徐家后代都对科举深恶痛绝,整个家庭弥漫着厌考的气氛。
徐霞客的父亲便是例子,让徐家靠科举光大门楣看来是不可能了,但在明朝,科举做官是唯一的正途,那么徐家的光大之路究竟在哪里呢?
徐母十分担心儿子泯然一生,直到私塾先生们向她告状,说徐霞客不是个好学生,不在私塾里坐着,却喜欢往外跑,读闲书,还会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写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更不能容忍的是他立的志向,不是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
而是: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乃以一隅自限耶?
通俗的说,就是要成为天下第一背包客。
送走告状的老师,徐母思索良久,此时丈夫已经过世,她靠开织布行经营整个家庭,她叫来了徐霞客,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的志向是出游吗?
徐霞客点了点头。
我给你做了个帽子,就叫远游冠吧。
徐霞客惊呆了,但当他看到母亲和善解人意的笑容,和坚毅的表情,他明白母亲没有开玩笑,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用颤抖的手接过帽子,跪在地上对母亲深深的磕了下去,他知道这句话代表着什么:你可以不科举,也可以不用照顾我,我会管好家庭,用我的余生支持你实现自己的梦想。
老师告状时说的徐霞客那个不成体统的理想,让徐母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欣慰,她整日担心儿子的前途,如今她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这个儿子非同寻常,将来一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做远游冠的时候,徐家母亲也不知道儿子追求的到底是什么,以及之后会怎么样,但是她比儿子自己还要坚信他能成就一番前无古人的事业。
凭借的,是对儿子的了解,虽然出游从来就不算一项事业,但儿子这个人向来非常的认真,是个会为自己选择负责的人,她决定赌一赌。
后来的事实证明,徐母的决定是无比正确的。
五、结语
英国科学史家李约瑟看完徐霞客游记,曾极度怀疑徐霞客是一个穿越者:他的游记读来并不像是17世纪的学者所写,倒像是一位20世纪的野外勘测家的考察记录。
李约瑟的另一句话也解释了仆人王二一直以来的疑惑——好好的出去旅游,为什么非要钻洞?
"他不但在分析各种地貌上具有惊人的能力,而且能够很有系统地使用各种专门术语进行纪录分析。"
徐霞客不仅仅是旅游,更是在专业的进行科学勘测。
而顾行和静闻,应该会非常佩服徐母的判断,旅行是徐霞客的爱好,但这个人对待自己的爱好,认真刻苦的连命都可以不要。
以大多数人的努力程度之低,根本没资格抱怨无法从事最爱的事业。
徐霞客生前并不出众,最后因常年旅行导致两足俱废,临死前仍抱着在出游带回的奇石和自己的游记,他的死没有掀起任何波澜,时人谈论,他只是个不是科举荒废人生的"怪人"而已,
但历史长河滚滚向前,他留下的笔记,随着岁月流逝却越发光芒万丈。
20 世纪初,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指出: "盖以科学精神研治地理,一切皆以实测为基础,如霞客者真独有千古矣”。
2011年,国务院常务会通过决议,徐霞客写下游记第一行字的日子,定为中国旅游日。
当然,徐霞客已经永眠,后世的荣光,已经与他无关。
二十岁开启旅程,至死方休。即使没有后世评价,他的一生早已足以,正如他临终时微笑着说:此生,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