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苏州河而行·地标|在梦清园做自然教育:人与河的共舞

李蔚
2020-12-08 22:03
来源:澎湃新闻

2014年9月,参与自然教育活动的亲子家庭登上苏州河上的渡轮。  本文图片均为 唐继荣 摄

百多年前,来自西方的冒险家们沿着吴淞江溯流而上,到达了盛产丝绸的苏州城,于是将途经的河流称作“Soochow Creek”,意为“通向苏州的小河”。“苏州河”之名自此流传开来。

随河流之名一同兴起的,是河两岸的建筑与产业。外白渡桥、礼查饭店、百老汇大厦、上海邮政总局……十里洋场的繁华在水汽中氤氲远去。及至19世纪60年代起,中国最早的面粉、纺织、化工等民族工业在这里起步。

光荣与梦想的另一面,是阳光下的阴影——从旧时的棚户区到“臭水浜”的噩梦。犹记得小时候,我在上下学路上会经过苏州河闵行段,河水时常散发出刺鼻的气味,水体表面总是泛着不同颜色的金属光泽。渐渐地,我会在经过河道之前默默在心里猜想今天的河水是什么颜色。

此后的许多年,我与苏州河之间并未再有太多交集。它给我的印象就像周迅与贾宏声参演的那部同名电影,熟悉又朦胧,真实中又带着一丝距离感——就像某天遇见染了病的故人,蒙着面纱,戴上口罩,在身边蹑足而行。你极力想表现得亲切些,却又心有挂碍不免期期艾艾。

探访梦清园:人与河的对话

直到有一天,当我成为一名自然教育工作者,“苏州河”三个字重新跃入脑海。在上海这样一座以“洋气”著称的城市里,要如何让孩子找到与自然的联结,如何让整个家庭感受到脚下城市的风土人情?

我努力“搜刮”城市中有限的自然资源,苏州河作为上海曾经的“母亲河”当仁不让地成为优先选项。

苏州河的历史、文化、环境污染与治理历程、水质如何检测、水生动植物的科普……可以说的太多了。让孩子们走近真实的河流,观察它的水体状态,了解它的历史变迁,发现水鸟和鱼虾……在这个天然的课堂中,孩子们可以自然而然地熟悉城市的地理人文,掌握科学探索的简单方法,培养乡土意识。我认为,自然是最好的学校,跨学科的教育前沿,因为人类社会的一切都源于自然。所有的发明、创造、文明都生发于自然。

说干就干。我开始四处搜寻苏州河相关的信息与场地,因为要实现这样场景化的教育实践,必须有一个生动的载体。很快,梦清园进入了我的视线。

梦清园是上海第一座“活水公园”,依偎着苏州河,位于昌化路桥和江宁路桥之间,分为大鱼岛、人工湿地和梦清馆三大部分。梦清馆介绍了苏州河的地理位置与历史演变,从污染到治理的全部过程;大鱼岛是苏州河上的第一大岛,登上岛中的观景阁可将苏州河美景尽收眼底;人工湿地则好比大自然的过滤器,生动展示了水质过滤净化的生态系统。

为了让亲子家庭更真切地观察和体验苏州河,我们在探索梦清园之前还增加了一个亲近河流的游船之旅。

亲近苏州河的游船之旅。

2014年9月21日,“玩转苏州河”主题活动正式开始。活动内容包括:苏州河的前世今生、苏州河生境考察、污水处理系统考察、水质检测小实验、探秘水世界。

在可以远眺外白渡桥与对岸外滩源的北苏州路码头上,我们的课程欢乐开场了。

抓手指游戏“阿水的故事”和大海捕小鱼游戏让孩子们记住了“水”与生活的紧密联系。

上船后,大小朋友一路细细观察。偶尔出现的水鸟翩跹,让人惊喜;漂浮水面的垃圾则让人叹息。饮料瓶、塑料袋,甚至还有装着不明物体的麻袋……每一点一滴的垃圾都在苏州河刚恢复光泽的面庞上撒下污点。孩子们体会到苏州河的治理不仅是政府工程,更是与每个城中的人休戚相关的行动。

在游船上观赏苏州河沿岸,许多历史遗迹在身边一一登场。英国领事馆、光陆大戏院、杜月笙仓库……这些古老的建筑从历史深处走来,满身尘埃又熠熠发光。

靠岸了!大小朋友们沿着高高的苏州河堤,体验了一把“走河”——“走河”是近年兴起的沿着河流的行走,多出现于环保和自然体验活动。

荷塘湿地旁,小朋友们在老师的带领下吟诵起优美的诗文:“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老师讲解湿地为什么能净化水质。

走入梦清园,我们先在取水口观察了苏州河未经处理时的面貌,然后到达了折水涧及与之相连的荷塘湿地。这些都是梦清园清污系统的一部分。

在出水口附近,孩子们分组进行了水质对比实验,通过过滤实验了解到净化水质的基本原理,通过pH测量与含氧量测量,对处理前后的苏州河水质变化有了直观的认识。

为了让孩子们观察水中微生物,老师们还特意将笨重的实验室显微镜搬到了现场。

最后,在以苏州河为主角的梦清馆,孩子们在寻宝游戏中认识了母亲河从清澈到黑臭,经过治理后又重新恢复风采的历程。

我们的第一次梦清园探访活动在恋恋不舍中结束了。

小朋友们参观梦清园的水质净化系统。

取水样。

水质测试实验。

苏州河滨河公共空间改造:河岸新生

类似的探访活动之后又进行过几次。后来,因为梦清园附近的码头关闭,我们开始转战亲水环境更好的后滩公园。不知不觉间,已有四五年未再到梦清园。

说来也巧,因为澎湃新闻·城市漫步发起的苏州河行走活动,我又一次来到了梦清园。这一次,和我一起行走的是来自各行各业的成年人。我手中的工具也升级换代了——不再携带试管之类的瓶瓶罐罐和笨重的实验室显微镜,取而代之的是便携式的水质检测盒和来自斯坦福大学的折叠显微镜。

苏州河也在改变。这些年来,苏州河的水质肉眼可见地变清了。在包括梦清园在内的沿河地带,不时可以看到夜鹭在河岸出没,或翩翩飞翔,或长时间站立不动——那是它们在耐心地等待猎物的到来,“老等”的诨号就源于此。

夜鹭是鹭鸟中的大胃王,只吃荤,不食素。它们的主食是鱼类、甲壳类、青蛙、水生昆虫和其它小型动物。它们成群结队地出现,说明苏州河里有鱼吃,数量还不少。

得益于苏州河水体变清的当然不只是鸟儿。经历了20余年的四期环境综合整治工程,重获新生的苏州河正慢慢揭开神秘面纱,曾经阻隔视线的高大围墙渐渐不见了身影,河岸空间的设计策略从“挡水防水”转变为“见水亲水”。到今年年底,苏州河两岸42公里滨水岸线将实现基本贯通开放,苏州河将重新成为百姓的“自家走廊”。

与英国泰晤士河、巴黎塞纳河、维也纳多瑙河等世界知名河道相比,有20多年治理经验的苏州河只是个“小弟弟”——这些同样催生了伟大城市的河流亦曾有过相似的命运:为摆脱污染,奋斗过数十年乃至一个多世纪。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它们的经验同样值得我们记取。比如,基于“亲近自然河流”概念和“自然型护岸”技术,多瑙河的河堤由过去的混凝土人工建筑,改造成了适合动植物生长的模拟自然状态,建成了无混凝土河堤或混凝土外覆盖植被的生态河堤。

远眺苏州河对岸。

如果苏州河的堤岸能恢复自然状态,土壤与水体间被硬化河道隔绝的物质交换就能得以重现——土壤中的营养物质可以渗透到水中,两栖爬行类动物可以自由通行,生长在岸坡与河床上的生物将回到我们身边,城市生态系统方能恢复完整。

而作为孕育了上海近代文明的母亲河,苏州河不仅是水生动植物的乐园,亦具有深厚的文化沉淀。苏州河上的桥座座有来历,18个弯道弯弯有故事。若能将这些宝贵的历史文化财富悉心整理并加以可视化呈现,城市的魂与根将伴随着流淌的河水代代传承。

从本质上来说,苏州河改造是新时代城市人与自然在时空关系上的调整重置。在先民们的摇船挥桨中,“黄金水道”见证了城市的早期繁荣;在工业文明的阵痛中,人们对黑臭水体曾避之不及;而今,苏州河将重新成为一条家常河浜,诉说市井百态。

城市自然教育的现在与未来

治理后的苏州河以及改造后的滨河空间是否适合进行自然教育?上海适合做什么样的自然教育?写作过程中,这两个问题一直盘亘在脑海。

行文至此,我觉得自己已有了初步答案。

对于第一个问题,答案无疑是肯定的。作为典型的河埠型市镇,老上海的港口地位与文化基因,最初都是由苏州河奠定的。要了解上海的前世今生,苏州河是绕不开的话题。它是连接历史与未来的时光之河,每一次荣辱兴衰的变化都映射着城市发展历程中的沟沟坎坎。

亲近苏州河、了解苏州河,是每一个市民了解上海的最佳切入点。那些历史变迁、水质状况、物种分布都是自然教育最鲜活的素材。我们要考虑的是如何更好地挖掘与呈现这些贯穿时空的生态、文化资源。

至于第二个问题,正是我入行这些年来日夜面对的挑战。所有在类似上海这样的现代化都市中从事自然教育的人都在思考:城市中的自然教育该怎么做?

从需求端来看,城市中的公众,尤其是孩子,面临着更明显的“自然缺失症”——与大自然的割裂正引发愈来愈普遍的儿童肥胖、注意力紊乱、孤独、抑郁、愤怒、感觉统合失调等问题。而城市的快节奏,高竞争及有限的、园林化的自然资源也为开展自然教育提出了更大的挑战。

与乡村原生态的自然环境相比,城市自然教育的“治愈性”处于下风。都市人面临的“人与自然”相关的问题也不尽相同。如何回应这些问题,是值得从业者们探索与实践的。

孩子们好奇观察滴入检测试剂的水体。

动动手,一起做实验。

赵敏老师做水质实验示范和解说,显示梦清园的水质含氧量高于苏州河。视频制作:唐继荣(02:08)
个人之见,城市自然教育的开展,其核心要义是搞明白如何处理人与自然的边界

在城市化进程的初期,我们面临的主要矛盾是发展与保护的冲突。“发展”意味着工程和改造,意味着原有自然空间的不断打碎和重组——曾经的江湾湿地、科技馆小湿地等自然爱好者眼中的瑰宝,正是在发展的浪潮中改换了天地。苏州河亦是在高速繁荣的工业文明下经历了数十年的严重污染。

在这一阶段,决策者若能多一些生态学的思维和理念,更谨慎地面对自然的边界,生态系统的平衡之网将不会被轻易打破。孩子们的自然教育空间也会得以最大程度地保留。

在大拆大建基本完成、城市建设进入微更新的阶段后,如何调动市民共同参与城市生态系统的构筑与重建,更是城市独有的自然教育主题。比如,如何让苏州河的河岸更有利于动植物的生长,如何让更多的本土物种回到河流和堤岸……这些完全可以被设计成为具有现实意义的项目式学习课题。

作为走在时代发展前列的大上海,除了以上这些历史遗难,一个更“前沿”的生态问题已经开始凸显了。那就是人和动植物“共享”空间带来的城市管理难题,其中尤以人与野生动物之间的关系最为棘手。

随着城市的范围愈来愈大,生态文明理念下的城市与自然的关系亦愈来愈亲近,曾经一度罕见的野生动物开始重回都市人的视野——比如南京的野猪,还有上海前段时间频繁出没的貉家族。

如何看待我们的动植物邻居?如何处理好我们与自然邻居的关系?如何做到不恐惧,不打扰,和平共处?这是未来许多年城市居民不得不面对的新问题。

而这同样可以成为自然教育的研究课题。我们可以用公民生态学的方式监测物种的种群数量,可以研究如何通过科学手段控制生态平衡——举个例子,根据公开报道,上海的夜鹭数量已经有点过多了,我们可以做些什么?夜鹭的天敌有哪些?制约夜鹭繁殖的条件又有哪些?苏州河可以在其中起到什么积极的作用?

在城市发展的不同阶段,人与自然的边界一直在变,就好像在跳一支永不停歇的舞曲——有时进,有时退,相互配合,彼此回应,以保持一种动态的优美的平衡。

这种不可预知所带来的丰富性正是自然教育最大的魅力所在,它诉说着人与自然之间永恒的牵绊。

(作者李蔚系自然教育机构自然萌创始人,她的自然名是蔚然)

    责任编辑:沈健文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