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振华:怀王元化先生

何振华
2020-11-30 13:00
来源:澎湃新闻

王元化先生写过一篇短文《女性赞》,文章写道:记得“四人帮”被粉碎后不久,我读到巴金第一次发表他所翻译的《往事与随想》的几章,其中有这样一段话:没有人(除了女人)敢于表示同情,敢于替那些昨天还同他们握过手,可是在夜里就给逮捕的亲戚、朋友说一句好话。……只有女人不曾参与这些抛弃亲近的人的可耻行为。这几行文字当时曾使我心情激荡不已。

虽然文章并没有明指,但元化先生确是有感而发。那几行文字之所以引起他强烈共鸣,使他心情激荡不已,就因为在他的生活中有一位女性,一位数十年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的女性,一位值得他用心去赞美的女性。就是元化先生的夫人张可。有学生这样形容:先生楚人,师母吴人;先生如楚骚汉赋,师母如吴侬软语;先生是动的,师母是静的。有一次我当面问过张可老师,她是如何看待双方存在的这样其实是互补的“差异”,坐在一旁的元化先生抢白说,他最早不很欣赏莎士比亚,更多青睐契科夫,他接受不了莎士比亚那种古老的语言表达方式,因而对莎翁洞见人类心灵的深邃观察力几乎茫然未知,夫妻俩各依所好,各执一端,难免发生争论。但论战并不火爆,坚执己见的张可也始终是吴侬软语,从不脸红耳赤,更不会疾言厉色。久而久之,元化先生被同化也成了“莎派”,当然仍不忘情于契科夫,他撰写过评说莎翁四大悲剧的论文,可惜10万字的文稿在“文革”中付之一炬。但夫妻俩合作翻译的英、德、法等国的莎学论文近50万言,所幸未成劫灰。我的书橱里珍藏着元化先生赠我的《莎士比亚研究》一书。

当时很欣赏王元化才华的周扬说,只要他按上面的口径认个错,就不划为胡风反党集团成员。王元化的脾性怎么可能会认错,结果成了“胡风骨干分子”,开除了党籍,行政降了6级,被隔离审查。外表柔弱的张可内心刚强,任凭审查组的人搧她耳光,就是不改口,绝不参与抛弃亲人的可耻行为。元化先生一度患了精神抑郁症,没有张可老师的和煦守护,没有夫妻双双沉浸于翻译莎学论文藉此排遣、化解心底的苦痛,明晓得译稿在当时不可能出版,心灵相契的劳作,是穿越艰难岁月历程中的精神寄托。“文革”中王元化被打成“历史和现行反革命”,张可受到株连。1979年夏天,王元化即将得到平反前夕,张可突然中风,昏迷了十多天,久经苦难磨练而刚毅坚忍的王元化面对昏迷不醒的妻子禁不住大放悲声……苏醒康复的张可老师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再也不能用脑工作,从此读写俱废。

《王元化集·卷八》是元化先生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日记。1995年3月2日有这样两行记载:晴转暖。自春节前患病,已多日未出门,今早至楼下散步,可亦同去。与何苦通电话借来《吴宓与陈寅恪》,我买的一本不知被何人借去,迄未归还……

王元化在世时,与施蛰存先生一样,几次要我改掉“何苦”这个笔名。在张可老师的追思礼拜上,几近失明的元化先生对我说,你署名何振华的文章很好,不要再何苦了。今年是王元化张可夫妇的百年诞辰,我想写一篇忆述王元化先生的文章,心里非常难过,久难成文。“社科大师”也好,“思想家”也好,先生是当之无愧的。但在我的心目之中永远挥之不去的,是才华横溢的师母的一手好菜,是衡山路上“可亦同去”的一道美丽风景,是那一代历经劫难始终不离不弃、对党无比忠贞、一生追索真理的时代楷模。

清园,是王元化先生的书斋名。《清园论学集》,是上世纪90年代初上海古籍出版社印行的元化先生的一部重要著述。初版精装本的护封,是元化先生自己设计的,浅淡的黄而泛白的底色,一枚放大的闲章,“临风挥翰”四个阳文篆字,出自冰铁奏刀。元化先生赠我此书时,特意允我将他的那枚家藏王冰铁治印在扉页上再留一个钤迹。元化先生离开我们整整十二年了。睹物思人,往事如昨。

步入的梦境完全会是虚拟的,走过的岁月不能不反思。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文汇读书周报》一度连载王元化年谱,有人不理解。当时王元化在会议上、在谈话时不止一次提出上海应该成为“文化特区”。至少在我的理解,所谓“特区”,特不就特在今天全力提倡的上海文化品牌建设的大胆探索、守正创新么!大上海本来就是文化的“半爿江山”啊!今天, 在纪念这位思想家和杰出的学者时,我们应该也已经从不理解到理解的过程中、从不愿接受到欣然接受的现实果实和历史真实中感悟:前人的理想,仍然是我们从昨今迈向未来的每一个艰难而必须砥砺前行的进步。

2020 . 11 . 30,写在王元化先生百年诞辰。

    责任编辑:韩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