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中国第一代钢琴家巫漪丽:一曲《梁祝》一世情

澎湃新闻 04-30 13:53
从鸾凤和鸣到劳燕分飞,杨秉荪和巫漪丽的故事像极了梁山伯与祝英台。此后每每巫漪丽弹起《梁祝》,她的脸上总是挂满了泪。

4月20日晚7点,新加坡维多利亚音乐厅陆续有宾客进场,一场名为“春华秋实”的音乐会即将演出。

音乐会的主角是新加坡歌唱家陈毓申和中国歌唱家孙家馨,她们的学生将用歌声向两位老师致敬。

这天,来到音乐会现场的还有88岁的巫漪丽,她虽没有演出节目,还是扑了粉、画了眉,大家都夸她漂亮了。中场休息时,三位老人聚到一起享用了茶点,和晚辈们聊天合影,气氛祥和融洽。

音乐会进行到下半场,巫漪丽突感不适后晕倒,随即被送至医院抢救。遗憾的是,这位一年前刚刚在国内走红的中国第一代钢琴家,最终离开了人世。

出身名门望族

在最后时刻,巫漪丽的身边没有亲人,陪伴她的只有音乐和朋友。

2018年8月,她曾回到祖国,在哥哥巫协宁、妹妹巫漪云的陪伴下,去了外公李云书在宁波的故居。

2018年8月,巫漪丽(右二)在宁波李氏故居。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李云书是近代中国的工商实业家,1906年任上海商务总会第三任总理,后加入同盟会,随孙中山参加辛亥革命。他们的母亲李慧英是李云书最小的女儿。

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李慧英在老家不仅上不了学,甚至还被要求缠足,脚也落下了残疾。

等长大后她跟着家里亲戚来到上海,哥哥姐姐陆续都上了学。她也曾去圣玛丽女中(注:今上海市三女中)学过半年,但跟不上进度。等到兄长们都出去闯荡,她只能待字闺中,心中很是不服。

她后来嫁给了美国华侨之子巫振英。他祖籍广东河源,14岁回到南京上学,后进入清华学堂,又考取庚款留学生名额留学美国,1922年回国后和亲友共同创办了建筑事务所。

在出嫁时,李云书仅给了小女儿一份3000元的嫁妆,夫妻两人就拿着这笔钱在上海北京西路一带租房过日子。

夫妻俩育有三个孩子。1927年,长子巫协宁出生。1931年和1933年,姊妹俩巫漪丽和巫漪云相继出生。

1947年巫家全家福 。 受访者供图

李慧英曾对孩子们说,虽然李家是个大家族,但她这一房并不富裕。巫漪丽回忆,“我父亲在外头工作,生活比较清苦。当时家里有点封建气氛,都是要讲怎么样给嫁妆,我母亲就说,一肚子学问作嫁妆。”

李慧英对学识很重视,她叮咛在上学的孩子们,“以后你们的发展要靠你们自己。”

在李慧英的教育下,巫家三个孩子日后各有本领。巫协宁是中国著名消化病学专家,巫漪云是复旦大学英文系教授,而巫漪丽则与钢琴结缘。

“那时候我才6岁半,一次到姑姑家,我看到表姐在弹钢琴,那就是一段简单的乐曲吧,就把我给迷住了。”2008年巫漪丽对新加坡《联合早报》记者邹璐说。

年幼的巫漪丽还被大人带着去看了美国电影《子夜琴声》,其中一个弹奏肖邦《即兴幻想曲》的片段令她叹为观止。巫漪丽说,电影中白发老翁反复弹奏的曲子,自己连做梦都在想。巫漪云记得,看完电影后姐姐好像还沉浸在电影音乐中。

当时巫家人住在西摩路(注:今上海陕西北路)640弄17号,15号的邻居家有钢琴,巫漪丽有时也会去那看着十多岁的邻家孩子弹琴。邻家孩子人很好,有时候弹累了会问问巫漪丽要不要也弹两下,她便害羞地按几下琴键。

这便是巫漪丽与钢琴最初的故事。

拜师与学琴

从初碰钢琴开始,巫漪丽老是缠着父母要学弹钢琴。彼时钢琴是奢侈品,一般家庭负担不起。后来母亲李惠英想了个办法,每月花钱租琴给女儿学。

有了钢琴后,巫漪丽通过小叔的介绍认识了第一位启蒙老师“李太太”。学琴一年后的1939年冬天,巫漪丽获得了上海儿童音乐比赛钢琴组第一。坐在台下的母亲激动得落泪。

当时母亲李慧英给她准备了一个大得遮住脑袋的蝴蝶结,顶着蝴蝶结的她觉得自己很好看。从留影照片可以看到,戴着眼镜的巫漪丽穿着正式,表情看起来自信而沉稳。

巫漪云说,姐姐拿回来一面绿色奖旗和银色奖牌,之后就更来劲了。“姐姐每天放学回来练琴,吃完饭也练,还要早起练琴。从来没听她埋怨过。”

1939年获奖后的巫漪丽。 受访者供图

她们有一个嗓子很好、喜欢唱歌的舅舅,经常到家里来做客,会带一些黑胶唱片回来一起欣赏。有时候他唱,巫漪丽就给他伴奏,家里的音乐气氛愈加浓厚。

当舅舅得知她得奖后,觉得应该给她找一个更好的老师。他打听到意大利指挥家梅百器(Mario Paci),便托人想要见上一面。

梅百器是传奇钢琴家李斯特的关门弟子斯加姆巴的学生,1919年来华,被工部局(注:清末列强在中国设置于租界的行政管理机构)聘为乐队指挥,直至1942年。

他的工作室位于四马路(注:今上海福州路),“那个时候四马路菜场很出名的,你很难想象,远东交响乐团的办公室居然就在菜场的上面。”巫漪云说。

工作室内很宽敞,西式装修算不上豪华,桌上到处是琴谱显得乱糟糟的,一台三角钢琴(grand piano)立在办公室中间。梅百器个子不算很高,西装下的身形发福,头发不多。梅百器会先看看琴童的手,接着让她试弹一段。

巫漪丽曾提及,“梅百器脾气很大,曾经有一个男学生没有好好弹,梅就把他的谱子全都扔到窗外去。”

学费很贵,还要租琴,买琴谱,每隔一段时间要找调音师调音。巫漪丽每个月学琴1~3次,去梅百器家大概四五公里路,母亲就背着厚重的琴谱领着她,坐黄包车或电车去。“那时候学琴,我妈妈风雨无阻地陪我去,我每次讲到这些都非常激动,我不能够辜负父母的期望。”

1945年,梅百器办67岁生日宴,55个学生簇拥左右,除了8个来自国外,其余都是中国学生。那时巫漪丽留着短发,穿着碎花旗袍,她是这些学生中年纪倒数第二小的。最小的是傅聪。

巫漪丽(前排右一)与梅百器(二排左七)、傅聪(前排左一)等人的合影。 受访者供图

初露锋芒,一奏成名

哥哥巫协宁从小喜欢唱歌,经常在留声机的伴奏下放声高歌。自从妹妹巫漪丽学会弹琴,兄妹俩晚饭后一唱一弹,就像一场小型音乐会。

在巫漪丽最后的演奏时光里,她常会为一些歌唱家伴奏,“我自己演奏方面还差得很,但我在伴奏方面有比较丰富的经验。”

巫漪云记得,家里常常会有各种人来交流音乐,姐姐的琴声总能合上他们的歌声。

巫漪丽勤学苦练,哪怕是寒暑假。放假时,无论巫漪云在屋内跟表兄弟打桥牌,还是去外面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与之相伴的总是姐姐的钢琴声,这已经成了她童年记忆的一部分。

在梅百器的严格教导下,巫漪丽的技艺日渐成熟。后来她回想起1939年首次公开亮相时,对《联合早报》记者表示,当时太小,演奏作品程度不深,但评委们普遍认为自己的演奏有内容,不是单纯表现技巧。

等到1949年,属于巫漪丽的荣光时刻来了——上海兰心大剧院,18岁的巫漪丽第一次和上海交响乐团合作,演奏了贝多芬第一钢琴协奏曲。

父母和兄妹都去了能容纳七八百人的剧院,现场还有很多穿着礼服的外国人。

“我姐表演的时候我担惊受怕,怕她忘谱,谱子那么长。”巫漪云紧张地听完了演奏,觉得姐姐弹得不错。随后家人去后台,巫漪丽看到家人们十分高兴,“那时候不兴拥抱,大家就是一直笑。”

次年,巫漪丽加入上海交响乐团,担任钢琴独奏员和室内乐演奏员,并任教于上海音乐学院及中国福利会儿童剧团。

在此期间,她结识了小提琴演奏员杨秉荪。两人是一起演出排练认识的,经常搭档演出,巫漪丽觉得,“他的声音特别吸引人。”杨秉荪也常去巫家,“杨是一个很活跃的人,谈吐很幽默,很会讲话,人缘不错。”巫漪云评价。

年轻时的杨秉荪。 受访者供图

1952和1954年,杨与巫先后被调到北京中央乐团,后在北京结婚。

巫漪云已经记不起姐姐是写信还是电报通知了家里,当时只有一位亲戚代表女方家属去北京见证婚礼,其余都是音乐圈的人。

到北京后的巫漪丽成了年轻的“三名三高”(注:名演奏家、名作家、名教授、高工资、高职位、高待遇),1962年被评为国家一级钢琴演奏家,受到周恩来总理的接见。

巫漪丽(二排右三)与周总理等人的合影。 受访者供图

而杨秉荪在到北京后不久前往匈牙利李斯特音乐学院留学,1957年毕业。

《梁祝》钢琴谱诞生,夫妻分离

初到北京的巫漪丽住在琴房里。她听说有人在琴房里起炉子做饭,结果钢琴的钢板裂了。她宁愿挨冻也不生火,穿着大衣练琴,热了就“像蚕宝宝一样一件一件脱”,结果脱到只剩一件毛衣。等练完,她再一件件穿上去。

在中央乐团,她参加了大量国内外的演出。当年在川渝演出,舞台一角放一架钢琴,有观众问这个黑柜是干什么用的,她们首先要把钢琴完全打开,介绍钢琴的钢板、琴键、踏板和钢琴结构,并解释琴声是怎样发出来的,最后才开始演奏。

1961年的一张节目单。 受访者供图

那几年,巫漪丽的生活单调而平静,每天就是排练、演出,跟家人都很少见面。“她一生丢弃的东西很多,她那个时候要出国巡回演出,刚刚买了新电器寄存在别人那,用不上就等于送给别人了。”巫漪云说。

1959年,新中国成立10周年,各地文艺活动随之开展。当时观众对《梁祝》的呼声尤其高,但起初由何占豪、陈钢作曲的《梁祝》小提琴协奏曲没有钢琴伴奏,而中央乐团独唱独奏组则恰巧是以钢琴为主的伴奏。

巫漪丽回忆道,“我们团长说,一定要把钢琴谱弄出来,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结果就跟我说,你要去做。我也没有二话,从资料室借了总谱,刻苦钻研。好在我对钢琴比较熟悉,钢琴各种表现手法我都很了解,所以凭着当时那一股热情,一定要把它写出来。”

巫漪丽在中央乐团工作期间照片。 受访者供图

三天后,《梁祝》钢琴伴奏谱完成,巫漪丽成为了《梁祝》小提琴协奏曲钢琴部分的首创和首演者。

“这是一个中国民族曲调,它有它的优美,有它的悲壮,有它的凄美,也有它的哀伤。我对《梁祝》的改编,是一个中西音乐表达手法相糅合的过程,外国听众对它的接受度也很高。”

这是巫漪丽从技术层面对改编作出的评价。但后来发生的事,让她对《梁祝》钢琴伴奏曲寄托了更厚重的情。

1966年,“文革”开始。巫漪丽的丈夫杨秉荪受到波及,被判入狱十年。

作为杨秉荪的家属,领导常常找巫漪丽谈话,要求其划清界限,否则她在乐团的地位岌岌可危,演出的机会也不保。

“她不想离婚的,他俩感情是很深的。领导常常暗示她,她也一直在扛。如果让她离开乐团、远离钢琴,她会很难受。她也不跟我们说,但我知道在那样一种身份下,她的日子是很不好过的。”巫漪云理解姐姐的矛盾处境。

杨秉荪的外甥女方毓文也提到。起初巫漪丽和母亲都不同意离婚,反倒是杨有些“大义凛然”。杨秉荪的刑期到第九年,巫漪丽顶不住压力申请了离婚。“她去完法院就来找我,说离婚了,说完就开始哭。”方毓文说。

作家张郎郎当时和杨秉荪同在河北省第二监狱,他记得老杨在接到离婚通知书时,二话没说,“干净、麻利、脆”就签了,绝对没哽没咽。

他在博客中记录道,“她也满腹心酸,为杨秉荪的突变不幸而难过惋惜,也为他们过去共同的日子伤感万分。如今,他人在监狱,老杨的东西就封存在他们曾经的家里,包括那把贵重的小提琴。”

从鸾凤和鸣到劳燕分飞,杨秉荪和巫漪丽的故事像极了梁山伯与祝英台。此后每每巫漪丽弹起《梁祝》,她的脸上总是挂满了泪。

 

巫漪丽和前夫杨秉荪。 

“您不是在演奏,您是在给我讲故事”

往后的岁月里,巫漪丽远离了亲人和朋友,离开了公众的视野,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1981年,巫漪丽去美国进修,遇到了同为李斯特学派的老师,并随当时美国钢琴家协会主席奥森•马什(Ozen Marsh)学习钢琴表演艺术及新式“形象”教学法,获得“音乐家”称号。1986年她又去了一次,长住下来。

1993年,巫漪丽在旧金山为男低音歌唱家田浩江的独唱音乐会伴奏,当时新加坡女高音声乐家苏燕卿就在台下,她十分欣赏巫漪丽。

两人相见恨晚,苏燕卿邀她去新加坡教音乐,而巫漪丽恰好在学习新教学法,便应允了。

同年,只身来到狮城的巫漪丽应聘到实践表演艺术学院音乐系教儿童钢琴。学院创办人之一吴丽娟说,“以巫老师的功力,跟我们一起合作是有一点委屈。”

但巫漪丽还是坚持了六七年,直到音乐系解散。后转而在当地为团体和个人担任伴奏,偶尔也出席一些音乐会。

此时国内除了至亲们,能想起巫漪丽的人已经寥寥无几,来自广西南宁的录音师杨四平是其中之一。

从2005年开始,他一直在寻找钢琴演奏家,想要做出民族钢琴作品。“当时翻了翻中国音乐字典,第一代音乐家就五六个,(健在的)傅聪十几岁就去了英国,只剩下巫漪丽了。”

巫漪丽与杨四平的书信。 受访者供图

2008年3月,二人才终于辗转联络上,聊了聊作品内容和构思。等到8月中旬,杨四平背着录音机、调音台、一个话放、两支大话筒以及100多米的线搭上了赴新加坡的飞机。

杨四平到了才发现巫漪丽和房东一起住,录音只能去一个学生家,那里有一台斯坦威钢琴。

头天去,巫漪丽就对他说,大师录音的专辑她都听过了,但她有自己的想法,她的作品和别人的不一样。随后她像当年初见梅百器一样,试弹了一段。

“巫老师啊,您不是在演奏,您这是在跟我讲故事啊。”

“哦呦,我终于找到知音了。”巫漪丽心存感激。

随后的日子里,他们开始了第一张专辑的素材录制。杨四平知道,他面对的是一个极度挑剔的音乐家。“每录制一首,她都要用耳机听。合格了可以,不行再录。但录音很容易受她自己的情绪影响,有的时候一天都不能录一首,有的时候一上午就录三首。”录音第三天,有个记者登门造访,巫漪丽当时就发脾气了,作品还没出记者来做什么?结果那天一首都没有录成。

第一张专辑录制了一周左右,几乎每天她都倾力将自己融进音乐里。

杨四平觉得,乐曲层次最多的就是《百鸟朝凤》。百鸟中,有布谷鸟、百灵鸟、大雁等各种各样的鸟,用钢琴表现出来层次非常丰富。“如果用耳机来听,整首曲子里,哪怕在谱子是相同的音符,在她不同的力度和触键的处理下,几乎没有重复的同一个音。”

这种丰富的层次或来源于她的生活阅历,“那时她被下放到小汤山劳动改造,晚上田里放水,她就整晚守着水田,看着天空。天快亮的时候,鸟开始叫,叽叽喳喳。她盯着鸟,心里就有了百鸟朝凤的景象,最后凤凰出现时,哇地一下,所有鸟都朝凤凰飞过去。她把这首唢呐曲子反反复复地哼。”

“一代大师”的晚年生活

在巫漪丽77岁时,她终于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张专辑——《一代大师》。

杨四平认为,此时巫漪丽已经年过八旬,在技术上郎朗、李云迪“闭着眼睛就能超越她”,几百万人都在弹肖邦,但要是弹《梁祝》、《百鸟朝凤》,整个地球就剩她一个人了。

这两首曲目后收录在2011年的专辑《一代大师Ⅱ》中,除此之外还有《绣金匾》、《松花江上》以及著名的《鳟鱼五重奏》。(注:第二张专辑中的梁祝为选段)

巫漪丽的两张专辑。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在新加坡的时候,每天录完音巫漪丽都会带杨四平去附近的餐馆,老人最爱吃的还是上海本帮菜。

事实上,巫漪丽在国外的生活十分简单。她的收入全靠教孩子弹钢琴,偶尔有些演出费,用于租房和吃饭。

在新加坡家中教琴的巫漪丽。 

2017年12月20日开始,她租住在了新加坡华人冯女士家中。冯女士说,老人没有头衔,没有退休工资,唯一在意的就是曲子弹得好不好。

二人相识于教会。在深入接触之前,冯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只觉得她好老,每周日转两趟巴士去礼拜,走路颤颤巍巍,拎了一个布袋,外八字脚严重。

“当时我就想,刚好我们家是唯一一个有车的。我就跟先生说,我说你去把这个老人家接送一下,一星期一次。”冯女士说。

直到有一次在活动中,牧师让她上去弹一曲,大家才知道她能弹钢琴,而且水平很高。

在此之前,不会做饭的巫漪丽每天自己去楼下买吃的,气色并不好。2017年10月17日,巫漪丽在新加坡开了一场演奏会后由于过于劳累,睡了一天一夜没吃没喝,在朋友的照顾下才慢慢好转。

到10月底,冯煜正好为女儿买了台二手钢琴。等12月巫漪丽到冯家做客,饭后,“她晃悠悠地走到琴凳那,慢慢坐下来。先是用两根手指弹了两个键,试试钢琴键的硬度,然后再坐直身体,踩好脚踏。”她弹了一首《娱乐升平》,祝福她们家庭幸福美满。

就这样,巫漪丽住进了冯家。每天早上8点多自己起来,10点左右开始练琴,花一个半小时左右练习两个曲目。大多数是西方古典音乐,如果有民族乐,以《百鸟朝凤》居多,外加专门练指法的曲子。

除此以外,巫漪丽的生活就是写信、剪报、看新闻、听音乐会。“一旦中国这边发生什么大事,她就会跟我们念叨一下子,发表发表意见。”

但大多数时候巫漪丽生活在自己的空间里,不声不响,不紧不慢,脑子里想的只有谱曲和演奏。

走红

巫漪丽说话时音调很高,语速缓慢,普通话带有明显的吴语口音,“我一定要练习,从前有一个钢琴家说过,我一天不练琴,我自己知道;两天不练琴,邻居知道;三天不练琴,全世界都知道。钢琴音乐的海洋是非常一望无际的,一个人活着能弹多少钢琴作品是有限的,我已经失去了动荡年代的那些年数,所以我现在不能偷懒。”

在晚年她还能登台演奏,与每天练习密不可分。

2018年2月,巫漪丽参加了央视《经典咏流传》的节目。主持人撒贝宁透露,老人来北京之后,节目组问有什么要求,巫老师只提了一个,就是找一个练琴的地方。

节目组找到巫漪丽,是因为2017年2月新加坡一场名为“老不得空”座谈会,巫漪丽受邀演出,演奏的正是《梁祝》。

“我之所以接受邀请,是因为我老来回顾我的一生,觉得确实不是一场空。”让巫漪丽没想到的是,这个视频在网上收获了422万的点击量,人们终于发现,中国第一代钢琴家还尚有人在,而且还能演奏出如此动人的音乐。

2018年1月7日,中央电视台两位导演来到新加坡的一家琴行,琴行的老板叫陈清顺,一个总是穿着深色衬衫、戴着厚重眼镜的中年男人。

陈清顺帮巫漪丽把钢琴调好音,她坐下来就开始弹奏《梁祝》。

陈清顺陪着巫漪丽在演出前练琴。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冯女士介绍,《梁祝》不是一开始特别悲,一开始十八里相送这些都很轻快,所以老人带着很陶醉的心情弹得很轻快。但等到了撞坟的段落,一下子悲愤的情绪奔涌而出,老人嘴巴抽搐得厉害,闭着眼也能看到眼眶里红红的,眼泪开始溢出。最后化蝶了,老人缓缓睁开眼,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当时哭得不行了,两个导演也都哭了。”这首曲子老人已经熟练到“视线所到之处手指早已略过”的境界。

等到2018年3月8日巫漪丽去到北京的现场,再次演奏了《梁祝》。《经典咏流传》总导演田梅从监视器中注视着巫漪丽的表演,哭成泪人。等老人走下舞台时,她拉着老人的手,抱着老人忍不住又哭了。

从这时开始,国内越来越多的人认识了巫漪丽。在新加坡的音乐会上,巫漪丽介绍自己有着“曾祖母级钢琴家”的称号,说完台下掌声雷动。主持人说,今天所有的掌声,都迟来了50多年。

对名利,巫漪丽看得淡薄,“有时候把我捧得很高,我就怕高处不胜寒啊,碰一下掉下来怎么办,所以我兢兢业业,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事实上,巫漪丽曾多次拒绝央视各个栏目的邀请,对她来说,出名和走红早已没有那么重要。

回家

独自旅居新加坡25年的巫漪丽曾两次“回家”。

第一次在2017年4月,巫漪丽在杨四平的陪同下来到父亲的祖籍,广东省河源市龙川县紫市镇新南村鹿水洞,见到了巫氏宗族,受到了当地百姓的热烈欢迎。

在演讲中,巫漪丽说道,“小时候人家问我是广州人,我不会讲广东话,别人就笑我,我就想哭,以后我就不说我是广东人。这次有人问我,想不想去故乡,但是我不知道在龙川的什么地方,一个朋友帮我找到了。”

“这次我真是饱享了故乡水甜,乡情浓……我下飞机马上有人送我水,我说甜。又有人给我一碗故乡粥,我说乡情浓,我一边说就流泪。”

第二次在2018年8月,巫漪丽受邀参加宁波北仑国际钢琴艺术节。

那天巫漪丽还没回到酒店,她的哥哥巫协宁、妹妹巫漪云、杨秉荪的外甥女方毓文等人就已经等候在房间。巫漪丽一进门,众人就拥抱在一起,她们在沪语、英语、普通话之间流利切换,只为倾诉思念之情。

2018年8月,家人们与巫漪丽在酒店团聚。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巫漪丽还拉着嫂子的手给她看自己演出的礼服,每一件都是伴随她多年。最后嫂子给她选了那件蓝色长裙上台演奏,这也是巫漪丽参加央视节目所穿的。

演出前一天,众人来到外公李云书的故居参观,巫家三个孩子都是第一次来到母亲出生的地方。巫漪丽指着墙上黑白相册里的人,跟巫漪云讨论着那些早已远去的亲人分别是谁。

一路上,巫漪丽的心情都很好,她的思维依旧清晰,喜欢跟熟悉的人开开玩笑。然而轻松的气氛随着演出的临近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和任性。

在上台前,巫漪丽会因为找不到一支眉笔而生气;用餐时她和家人们分桌,只留陈清顺在身边。巫漪云知道,姐姐此时压力很大,谁也不去打扰她。

在演出前一小时,巫漪丽的鞋坏了。虽然身边的人给她带了备用的,但她就是要穿原来那双,并要求立即修好。

家人说,老人发脾气是压力造成的,年事已高的她心理承受能力已不如以往,在有压力时,任何事都会成为她发脾气的原因。

巫漪丽化妆。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但巫漪丽私下又是个非常有修养的人,“如果她想对你表示感谢,会用写的,在卡片上写一些谢谢你、感谢你照顾我,通过笔墨来表达。”家人介绍,之前司机送她们到酒店,老人就给他写了张卡片来表达自己的感激。

巫漪丽对于信任的人十分友好,但外人想和她走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至今都记得当年谁欺负过她,她还叮嘱过杨四平,“你不要和这些人来往。”

如果不上台演出,巫漪丽就是一位平凡的老人,生活自理能力比一般人要差。只有当她走上舞台坐在钢琴前时,她的力量才会迸发出来。手指飞快而有力地在琴键上跳动,脸上褶皱的皮肤随着双手的游动而颤动。

在宁波的这次演奏,巫漪云又一次和小时候一样坐在台下看着姐姐弹琴,看着她又一次因为《梁祝》而流泪。当主持人问到她的年龄,她回答,“钢琴是88个键,52个白键,36个黑键,我正好88岁(虚岁)。”

与音乐相伴的最后时光

巫漪丽居住的家不大,但很整洁,客厅铺着红木地板,一架钢琴就摆在窗前。平日里巫漪丽就在这里教学生弹琴,她自己摆一张红木靠背椅坐在学生身旁,边记录边指导。

在钢琴上除了琴谱还有一张画,那是因为有次一个学生没有洗手就来弹琴,巫漪丽便另找一个学生把他的左手画下来,在上面用英语写道“请勿在钢琴前饮食,保持钢琴干净”,同时用中文写道“脏脏手,弹钢琴,它会不高兴”。

巫漪丽让学生画了张画提醒要爱护钢琴。 

对她来说,钢琴就是她从小到大的热爱与支柱,她形容自己是“独行侠”,她曾说过,“只要有钢琴陪伴,我就不会感到孤独。”

只不过这次巫漪丽从家里走出去后,再也没能回来;那架钢琴再也等不回悉心照顾它的老人。

女高音唐翎接受采访时表示,4月20日的音乐会进行到下半场中途时,巫漪丽突冒冷汗,感到背痛,后在上厕所途中晕倒。

“休息时间她拿了一盘食物在吃,她见到所有人都很开心,笑得像小女孩一样。不过到了下半场,她感到不舒服便走出音乐厅,躺在外面的沙发上一直冒冷汗,站起来后又突然倒下去,有些喘,没办法醒来。”

巫漪丽(左一)在音乐会中场享用茶点。 

唐翎与巫漪丽近几年因为一起出席音乐会和各种表演而成了忘年交,巫漪丽经常为她的独唱伴奏。在老人离去前,她们还相约5月11日一起参加百合合唱团的音乐会,5月12日参加独唱音乐会,5月18日参加大型演出。

4月22日,在巫漪丽的丧礼聚会上,唐翎为她献上了最后一首歌,《You Raise Me Up》(注:《你鼓舞了我》),随后周围的人随着钢琴伴奏一同合唱。

据新加坡联合早报报道,由于在新加坡没有亲人,巫漪丽的丧礼将由新加坡音乐家协会主持操办。

85岁的女高音陈毓申说,“不要伤心,全世界都应该为她庆祝。她很有福气。她参加音乐会的时候非常开心,她是听着音乐走的、很快乐地离开这个世界。”

巧合的是,杨秉荪(1929~2017)在88岁时病逝于美国休斯敦,如今巫漪丽(1931~2019)荣归天家也是88岁。两人在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复婚,巫漪丽始终孑然一身。

2017年5月中旬,巫漪丽身在香港,准备领取世界杰出华人艺术家大奖。与此同时,她从中央乐团的老友那里得知,杨秉荪已在5月初离世的消息。随后她只在台上走了个过场,便匆匆返回广东龙川,把奖杯留在了那,并与杨四平约定在广西容县见面,她要录制第三张专辑。

杨四平回忆,巫漪丽来到容县后情绪很不好,换上一件白衣后就把自己关进录音棚,除了他谁也不能进入。

随后的一周时间里,她什么话也不说,衣服也不换,不停地重复弹奏着完整版《梁祝》,弹奏着她自己的一生。“人都没了,我要这个奖有什么用?”巫漪丽说。

如今两个人都已离去,巫漪丽的《梁祝》已然成为绝响。

巫漪丽的追悼会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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