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人海同游》导演蔡杰:借来的时光与广东作者眼中的粤港

澎湃新闻 10-12 13:19
自釜山国际电影节新浪潮(New Currents)单元完成世界首映后,《人海同游》在平遥电影节藏龙单元放映,同时参与竞逐“费穆荣誉”,这是蔡杰的第一部电影长片。

自釜山国际电影节新浪潮(New Currents)单元完成世界首映后,《人海同游》在平遥电影节藏龙单元放映,同时参与竞逐“费穆荣誉”,这是蔡杰的第一部电影长片。擅长使用纪录片记录人物状态和时间的他,以自己的习得、用几乎手工的方式完成了这部记录人物状态和时间的剧情片——是谓电影艺术远不限于名词的界定。影片中,近而立之年的麦婉婷(林冬萍饰)在结婚前从广州到香港寻找二十年前不辞而别的父亲,在发现一段过往“借来的时光”(Borrowed Time亦为电影的国际标题)的真相之余,自己也经历了借来的一夜时光:谎言的本质也许就是借来的时间,人海中同游的法则不外乎有借有还。这一切背后之微妙之处,也许最恰当的体会方式就是像电影本身那样,含蓄地隐于不言之中。或许隐喻亦遵照“大隐隐于市”,在电影中变成了对细节的关照和尤其香港部分中浓郁的市井气以及城市人文气质表现。“万里难隔阻,心里情长照,应知人间小得俏”,是剧中人麦婉婷儿时哼唱的黄霑《世界真细小》中的一句歌词。

蔡杰的电影博士论文研究岭南电影,他对影响自己创作的电影传统也毫不讳言,这些都可以在此篇访谈中一窥究竟。也许阅读《人海同游》的创作过程还可以有另一个启发——尤其是对那些有志于拍摄电影的未来导演,那就是如何以相对低的成本、集友朋之力顺利完成自己的电影和表达。毕竟低成本不是细腻的反义词,但同时低成本本身又绝非一部电影足以被夸耀的素质,这在近几年中国年轻导演的创作中不断地被证明,或者证反。最后,还有一个小小的趣闻佚事,片中鱼生穿着的达芬奇T恤,“阴差阳错”地来自于许鞍华当年那部动人的《千言万语》(Ordinary Heroes,1999),熟知这两部电影的人,面对这样的巧合,也许会不禁莞尔一笑。

《人海同游》剧照

澎湃新闻:最初从事独立纪录片拍摄的经验对你之后的创作带来的最大益处和启发是什么?

蔡杰:我真正开始影像训练应始于纪录片。2012年我在中国传媒大学读研,那年夏天去藏区拍摄了两个小佛童的纪录短片《云上佛童》(Nature's Kids),第二年又去东欧爱沙尼亚拍摄纪录短片《有生之年》(Recalling)。一开始的选题其实是随遇而安的,往往起始于一段旅居发现,我当时尤喜欢以拍摄纪录片的方式深入对一段生活的观察。

如藏区双胞胎佛童的纪录片,我是偶然遇见了拍摄对象,很喜欢他们,那时他们12岁,周围的人都说这两兄弟以后注定要成为活佛,他们的人生有一个十分特殊的语境,而两兄弟性格差异又那么大。我很好奇他们会长成什么样的大人,因此之后每年我会过去二三十天,纪录他们的成长,后来前后拍摄竟跨越了10年。这些经历让我建立起对真实的感知,我对日常生活中的戏剧性有了新的看法。现在看来,我感觉自己拍片的耐力和影像素养,也是纪实训练得来的。

2014年,我完成剧情短片《归省》(A Piece of Time),这也是我和《人海同游》编剧王寅、主演林冬萍的第一次碰撞。整部短片用一种极低预算、灵活的方式完成,讲一个远嫁日本的广州女孩在中秋节前夕归省回家的片刻时光。印象中那个短片的剧本只有两三页纸,无具体台词,无明确分镜分场,但我十分沉迷去想象和塑造一个家庭的过程。从那时候起,我感觉自己已慢慢找到一种拍摄剧情片的创作方式,它不同于电影科班出身的专业训练模式。我对提前设计好的镜头运动调度没有兴趣,也不热衷于靠常规剧作法去排布人物,我似乎自觉选择站在纪实美学一边。

澎湃新闻:在作者策略(Politique des auteurs)其实颇值得商榷的影响甚或偶尔的偏见之下,世界范围内艺术电影创作者的第一部作品往往是自导且自编,华语电影当然也不出其外。《人海同游》相较而言反而似乎成了一个特例,它和之前的剧情短片一样,由王寅单独编剧。

蔡杰:在学习拍摄纪录片时我曾听一位导演说过,他认为“纪录片和故事片不是区分电影的界限,如果说电影有不同类型之分,那只会是:有些电影人相信人与人的相遇,而有些则不。”在创作过程中,我并不看重导演的绝对权威,我很相信因人成事,也常觉得一部电影的面目并非由导演自己决定的。而如果能找到同频同调的主创一起合作,则是一件极其幸福的事情。

这个故事也是编剧王寅的第一个长片剧本,一开始我们并不知道一部电影的编剧工作是怎样的,一起摸索前行,因此付出了比想象中还要细致的前期调研。在合作之前,我和王寅已认识许多年了,我们在同一所大学念书时认识,加上女主角林冬萍,都是那种自十八九岁salad days至今的好友,大家很清楚彼此性情。我们并非就读电影专业,顶多只算是电影同好者,而三人第一次合作是短片《归省》。不得不说,王寅的投入拓宽了这部电影的深度,与女性编剧的合作,也确保了这部女性电影不至于过于想当然。

至于创作是从何开始的,最开始要追溯到2016年。当时《归省》走了一些短片影展,它让我发现自己基于剧情片的创作方式是有效的,我想或许可以拍出与众不同的影像,于是开始和王寅商量要好好合作一部长片。那时觉得《归省》刚刚开了一个口子,让我们走进一种创作新体验,但又未能尽兴。

澎湃新闻:这个基于剧情片的有效的创作方式,在当时指的是什么?在《人海同游》完成后的现在,你对这个方式有什么新的看法?

蔡杰:在当时指的是,就算不将创作约束在一个规整的工业体系片场、一种计划缜密的视听组织方式,将镜头对准日常生活的细小之物,也能拍出打动人心的剧情片。这个观点我至今拍完长片也无比坚定。

如果说有修正的想法,可能是拍摄《归省》时毫无负担,想描摹的生活了然于心,因此许多创作交给片场即兴。到了《人海同游》,它既有模糊的时代和地域背景需要厘清,加上找寻投资过程漫长,使我们准备的详尽程度走向另外的极端。等到拍摄出来,许多朋友看过都觉得与前期剧本传递的信息和气质吻合,但我依旧相信,他日假如继续拍摄剧情片,可将更多的创作比重交给片场去生成。

澎湃新闻:你的三部长短片均是聚焦于女性角色,如果不是偶然,为什么有这样的选择甚至偏好?

蔡杰:身为观众,我的确喜欢观看女性题材电影,尤喜欢的几位亚洲导演,如小津安二郎(《晚春》)、是枝裕和(《幻之光》)、侯孝贤(《好男好女》、《千禧曼波》)等,皆有令人过目不忘的女性题材电影。

从创作角度来说,我对用电影去描绘女性的行止和处境更感兴趣,又刚好运气不错,遇到能一起切磋打磨的女性编剧和女演员。身为男导演,在这个过程中获益良多。在我自己的成长环境中,我的母亲和姐姐都是能量巨大的普通女性,在家庭中她们的光芒常常盖过男性。我也常听到足以打动自己的女性故事,让我梦想有朝一日能创作出一个打动人心的女性角色。我时常觉得男性满怀抱负理想,因此得失心过重,不如女性活得勇敢通透。另一方面,亚洲女性的处境往往更加复杂,需要面对的问题更多,这会使得她们活得更有能量,即使是日常面,在电影中她们也可呈现出更为强烈的叙事张力。

澎湃新闻:《人海同游》从故事缘起到剧本成型是一个怎样的过程?

蔡杰:开始思考以何为第一部长片时,我们很快将触觉投向了粤港地域,它是一个广东85后年轻人无可避免的成长语境,我们的童年有太多关于香港的记忆(食物、物品、华侨亲戚、集体记忆等等),也受到太多香港文化(电视、电影与港乐)的影响。最开始的出发点即是,我们很想从一个广东作者的角度,去拍出一部抒发我们心目中对粤港两地亲密关系看法的电影。我们觉得这个角度无人讲过,它既不同于北方导演眼中的香港,也不同于香港导演眼中的粤港。

后来我们找到一个切口,一个跨境家庭的女儿,她与我们同龄,父亲是香港人,母亲是广州人,她的家庭变迁随时代浮沉。我很信赖自己的选材,也相信最宏大的历史可以在最微观的个体行止中透露出来。回想起来,这部电影的源头是有了上述限定,才有往后所有细枝末节。

之后有漫长的两三年都在打磨剧本,这次和短片创作的随性则截然不同。主要是这个故事背靠特定时代和地域,我们希望自己对故事的所有细枝末节了然于心。另一方面,如果想找到一笔投资完成拍摄,对于一个新人导演来说,剧本似乎成了唯一的筹码。那时候,王寅在日本读社会学博士,她几乎运用田野调研的方法投入剧本工作,而我又是一个信赖纪实美学的新导演,我们不谋而合,花费许多的时间在现场调研勘景。除了熟悉的广州外,我们把香港踩个遍,后来又去马来西亚调研热带雨林。期间有一个例子,电影中研究人类学的男主角提到他在热带雨林调研一个原始民族Senoi,其实那些描述都并非虚构,为此编剧独自一人按图索骥,真的在马来雨林找到这个民族的现居地。

《人海同游》剧照

澎湃新闻:微观层面,比如电影中表现广东作者眼中粤港的诸多细节,“世界真细小小小,小得真奇妙妙妙”一带而过的低调和美妙,又或者香港部分着意捕捉到的市井气……你没有将这些有关“时间与记忆”的细节刻意凸显——因为怀旧不是这部电影的主题,但不妨碍它更反衬出一种乡愁式怀旧之感。所以你想抒发的眼中粤港两地亲密关系,其实包含一种怀旧或者怅惘?

蔡杰:在电影中,我喜欢表现任何时间遗留下的痕迹,且我觉得电影本身的观看场域、电影的时长让创作者对时间的呈现变得成立。在这部电影中,一切时间的描写需更加缜密,因为它需要对应社会史实。这个家庭构成是特定时代的产物,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由于巨大的经济差异及往来屏障,一些已婚的香港男性选择到内地的珠三角地区开展婚外情,这在当时的广州也并不少见。我很好奇当年那些风流韵事还遗留下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那些“借来的时间”将以何种形态影响这个家庭和这个女儿,这是我一开始很想去呈现的。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怀旧,但起码我热衷于表现旧事物被侵蚀、旧情感被激活、旧记忆被改编的状态。在《人海同游》中,我对还原过去事实毫无兴趣,它毕竟不是一种自传电影。激发我创作热情的重点,在于对当下的观察和感受。不管是对现今的粤港地域、又或者是对女主角走入婚姻的人生阶段,我感兴趣的是正在发生之物。回想起来,从一开始我就很明确自己不想使用“闪回”去呈现这个家庭的过往。我不希望观众对过去“眼见为实”,而想带他们去看见时间流逝所带来的含糊多义。“婷”仿佛是个时间的载体:母亲的心碎往事、父亲的离别信、哥哥的童年记忆、旧友的雨林日记,这一切不同剖面的记忆都由她去回收处理,她看似无观点无表达,但有些变化已经不知不觉在发生,我理解的时间的本义就是如此。

澎湃新闻:电影的英文标题Borrowed Time直切主题,又是为什么选择“人海同游”作为中文标题?它的来源是什么?中英文标题简直是这部电影的正反两面,互为补充。

蔡杰:英文片名是一早就确定的,“借来的时光”灵感来自对香港的一句经典形容(称它是一处Borrowed Place,拥有过一段Borrowed Time)。我觉得借与还类似一种泾渭分明的世间法则,是每个人自孩童时期熟知的规矩,但借还之间延伸出来的余波,则要深远和模糊许多。将这个概念放置到人与人的情感关系去探讨,应该会很有趣。在这个电影里头,婷的父母有过一段十年的借来的时光,而她与梦中的旧友只共度过台风一夜,这部电影不仅志在描写那段借来时光的滋味,也想让观众看到时光流逝之后,那段时光给这些人物留下的影响。

而说到中文名“人海同游”,其意蕴则要开阔许多,我感觉这更像中国人看待一切事物的观念。在茫茫人海中,最后留下你和他人同游一场的吉光片羽,是这些游历造就了你。我最初发现这四个字来自一本书,那是1980年代香港知名文化人黄霑和林燕妮共同写成的报刊专栏合辑。当时相恋的两人轮流出题,每天依同一题目写作,谈尽人间有情之事,题目如“私奔”、“婚姻制度”、“结婚头一天”、“男女之间”......二人有时意见相同,你唱我随,有时则背道而驰,各抒己见。我感觉这本书的概念与这部电影呈现的世界观不谋而合,于是愉快将其确定为中文片名。

澎湃新闻:含蓄、隽永、敏感是《人海同游》显见的特质和优点,捕捉和表达它们是否是包裹在一个看似并不具多大野心叙事下的野心?

蔡杰:小津安二郎有一句话我读后非常感动,他说希望“以简洁的风格,拍出电影的洗练完美”。事实上,我更愿意以此为目标,拍出具备东方情感色彩的电影。这部电影的创作确实藏着许多叙事下的野心,观众可以简单将其理解为一个女孩的寻父历程,但假使反复观看,或能提供他们自由感悟的其他层次。在整个创作过程,我时常在意的事情是如何在最平淡的日常生活中呈现戏剧性,我们反复尝试,一些显山露水的人物行为及对白在此过程中逐渐被拿掉,关于时代、地域的指涉亦留有许多互动空间。我感觉拍电影有点像做中国菜,同样的食材你可以红烧、可以煎炸、可以麻辣,但就像广东人独爱清蒸一样,我选择一种最简单的方式去做表述,希望观众品尝后留有余味。如果说得上创作“野心”,我认为有时候最简单的方式,往往最难奏效,但我又不得不如此。

澎湃新闻:剧情电影基于其本性是虚构之“美学”——创造一个故事,但它可以和纪录片的目的一致,那就是捕捉真实。你之前说的“自觉选择站在纪实美学一边”是如何贯彻到你之后的创作中、尤其是拍摄现场的?

蔡杰:在拍摄电影这件事上,我喜欢一切在场发生的部分,也尊重每个角色作为真实人物一般活在环境中的逻辑。在剧情片片场,真实的环境令我感觉踏实,哪怕再紧凑的拍摄条件,我都愿意花费大部分时间去摆布细节和挑选环境。这与我和非职业演员的合作也有关系,我想只要创造等同于真实的情境,他们便能交出等同于真实的情感反应。

我想起在广州拍摄中有一场戏,那也是唯一一场婷和盘托出她对父亲内心情感的戏。那是一个即将天黑的空荡新居,窗外是一片将亮未亮的城中村灯火。那天拍摄我将剧组人员尽可能都请出片场,留下一个空间供演员去感知,而那个场景也是我自己的家,我将它拆解布置为新居状态,我清楚在某个时刻它所带来的情绪体验。最终女主角崩溃大哭不止,这一反应并非一早预设,我在想完全是那样的天色、那样的一个未完成的新居,以及那样的一个情侣间的事后状态,令她不得不如此。每次捕捉到多一次类似的影像,人物的面目便会清晰一点。而在演员方面,我喜欢顺着他们的特质去创作,只要电影核心目标不变,演员大可以动用自身生活经验去调整角色,我认为只要他们感受到了真实的情感就好。

《人海同游》剧照

澎湃新闻:创作中做减法,那么你是如何指导女主演林冬萍的?尽量缩减常规剧作法下以情节冲突为核心的戏剧性,演员表演上的难度反而升高——因为电影起承转合的张力和情感需求部分地转移到她身上了。

蔡杰:林冬萍是我本科大我一届的师姐,当时我们都在新闻系。从拍摄学生作业开始,我便邀请她担任演员。在镜头前她有一双善于传达情绪的眼睛,在镜头外她很善于倾听他人,我觉得这些都是好演员的特质。

每个人都或许有那么几个值得无条件信任对方的朋友,于我而言冬萍算是这样的一位。因此,我们之间一起拍戏,导演和演员可以建立最大限度的信任感,她往往很清楚我想要的表演是怎样的,我也很在意她代入角色的种种反馈,以此调整人物方向。在片场中,她比谁都知道她面对的是一个需要“少一点”的导演,但少并不代表没有,那个层次很难言说。我们会充分讨论角色动机,但约定好在片场不做具体指示。

事实上,拍摄《人海同游》之前,她已有好几年未有表演机会了,她的工作和生活也与电影毫无关联。我很感谢她在紧张的生活中,愿意把这么一大段时间留给这部电影,我们一起拍摄样片,屡屡推翻重来,一起讨论剧本,一起去见演员找对手,一起为了拍片前后隔离一个月。她为电影做了力所能及的准备,第一次以一个专业演员的心态进行身心重塑,我感觉她为《人海同游》奠定了一种气质。她身上有一种属于普通人的失焦、模糊的感觉,但对幽微情感的体会又很敏锐,这个角色是靠二者交织累积形成张力。

澎湃新闻:《人海同游》粤港两地拍摄,期间又正逢疫情,这是一个怎样的过程?

蔡杰:两地拍摄本来并无特别之处,广州和香港距离很近,同样使用粤语方言,且都是适宜拍摄电影的一线城市。但新冠疫情令一切变得困难,我们最终将电影分成广州和香港两部分进行筹备拍摄,除了最核心的主创和女主角从广州过去香港外,剧组大部分成员采用两套班底运行。

决定要拍摄电影之后,我们首先面临的是跨境通关问题。当时粤港两地封关,罗湖口岸已经长达一两年没有开放了。我记得那阵子每天都在刷新闻,留意通关的任何新进展。现在想来有些好笑,别人都是因为与亲人分隔粤港两地望穿秋水,而我们是因为电影拍摄需求。

后来多亏了香港HAF亚洲电影投资会的帮助,我很感激王庆锵老师(Jacob WONG)和他的同事们,假如不是他们的帮助,我们根本不可能在2021年拍完这部电影。后来我们经历了2周酒店隔离后,第一次走出香港街头,感觉如梦如幻。我和制片人去拜访HAF办公室,每个人笑脸盈盈,像在庆祝着什么,但当时我相信每个人都不知道我们能在香港拍到些什么。现在想来,颇有江湖救急的意味。

回忆整个流程,广州部分因成本相对可控,加上主创成员都是刚离开大学的年轻人居多,我们花费许多的时间在准备和拍摄。而香港寸土寸金,制作成本昂贵,加上主创成员富有经验,因此往往速战速决。有时我会背上摄影机,与演员继续在香港城市游走,电影中的不少台风天镜头及雨林镜头,都是以这种类似纪录片拍摄的灵活方式所获得。电影从2021年7月10号在广州开机,7月底完成广州部分拍摄。随后8月14日赴香港进行防疫隔离,最终香港的正式拍摄要到9月14日。具体而言,我们是到达香港后才开始第二部分的选角、勘景、排戏、服装造型等工作的,从这点来说这部电影有点类似完成两个短片的拍摄。而香港完整剧组拍摄只有不到10天时间,其余时间都在等天气,最终等来了两个8号风球,我们用mini crew的形式拍完涉及台风天气的镜头。

澎湃新闻:两个经验不同、创作流程不同的主创团队完成粤港拍摄,在最终的成片中你怎样保持两部分的谐和?尤其是影像气质上。电影给人的感觉是广州多内景、拍人物而香港部分多外景、拍人物和拍城市的注意力甚至是相当的,虽然这不是个仔细用数字比较而得出的数学结论。

蔡杰:确定分两个城市、两个主创团队进行拍摄时,我并没有过份担心关于影像调和的问题。原因是这个电影本身也是一个对位结构(广州/香港,借/还,梦/醒),我觉得广州与香港如若有不同的影像感受,也未见得是件坏事。而你所感知到的广州多内景、香港多外景的情况,确有其事,这与人物的处境相关,也与我对两座城市生活的感知相关。广州像这个女孩的一个恒温区,一切都是舒适的,一切又都不甚满足,它多少需要带点空间上的闭塞感。而香港之旅则是她打开感知觉的场域,观众终于可以跟随她呼吸片刻自由空气了。故事的前部分,我希望观众可以感受到一种无精打采的,情感些许被压抑住的状态。

在影像上面,两位摄影师有过简单沟通,我请他们观看各自的作品,沟通统一的技术指标,之后便分头行事。我感觉自己在选择合作的摄影师前,已确信与他们影像上的契合度了,另外正式拍摄前,我提供给摄影师我在调研时拍摄的胶片图片作为影调参考。香港摄影师鼓励我自己拍摄电影中的少部分镜头(如隔离酒店的戏是我在隔离期间所拍摄完成),多少对交织调和成整体有些帮助。

澎湃新闻:这部电影整个的创作过程让人觉得它像是一部“手工电影”。

蔡杰:我希望这部处女作的面貌是朴素而真挚的。在创作过程,所有环节的主创似乎都耗费了比制作其他电影要庞大许多的时间和精力,我觉得当中肯定存在着某种吸引他们心甘情愿付出的磁场。

澎湃新闻:也有那么一处不那么算做“减法”的地方,就是在香港部分中通过剪辑完成的对于“虚和实”或者“现实和梦”的轻微有意混淆。

蔡杰:确实如此。虽然虚实的界限在前期剧本环节已有设计,但不做强调。而到后期剪辑环节,我发现这些概念可以更加清晰一些,这是针对这部电影的已有素材做出的选择。当时我先投入2个月的时间完成一个导演版的剪辑,后来剪辑师秦亚楠加入进来,继续持续工作了数月之久。在此期间,我们将许多值得尝试的方案都试了遍,到头来发现还是忠实于剧本逻辑对这部电影来说最好。尽管如此,我们在香港后半部分——婷与人类学博士旧友的段落,还是增加了许多有意的虚实处理,让整部电影的观看层次感更为突出。这个变化主要是剪辑师的贡献,也与后制期反复请观众试片的反馈有关。

《人海同游》剧照

澎湃新闻:行将结婚之前的婷去香港寻找自己的生父,让我不由地联想到也许这其中有着犹如这部电影般含蓄的政治指涉或者暗示:她找的是当年抛下母女回港的生父,又或者不止于此?她找的是什么?

蔡杰:坦诚来说,在剧本阶段,关于这部电影的指涉和隐喻曾花费巨大的心力去搭建,但拍摄和剪辑期,我更在意人物的内心世界是否描述完备。我想只要人物成立了,她所连带一切背景信息和时代语境便会显露出来。

讨论剧本前期,我对描写一个女儿去找寻父亲的家庭伦理叙事很快失去兴趣,也认为如果仅限于此,不足以构成一部长片。而女主角与人类学博士的段落几乎是在此刻破门而入的,并逐渐发展为整部电影的核心。我当时有个想法,就让这一部分成为父母那段“借来的时光”的闪回重现吧,而电影也可以经由此,找到一种通往更多表意的呈现方式,它可以是关于父辈和我辈、过去与现在、现实与梦境等关系的互文。从这一方面来看,婷找寻的不单是弃她而去的父亲,也不单是消逝的青春期悸动记忆,她同时在找寻进入特定地域历史的立场,也在找寻聊以开展往后人生的自我定位。

澎湃新闻:影片让人对此无法不“想入非非”的根本原因在于:它虽然可以是关于婷略微迟来的一个coming of age故事,但说到底还是她寻找自我身份(identity)认知的过程。父女生活的对照让人想起《一一》中那段父女各自享受“借来的时光”的情节。

蔡杰:是的,我非常喜欢《一一》中的那场父女戏的处理!《一一》里有泻去火气的杨德昌,让人看到一种生命往返循环的宿命感,我感觉这种对人世的看法极东方。处理人海的两代人处境时,我时常冒出这种类似的感受,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再怎么剧烈的台风也会平息,再怎么强烈的情感也会流逝。父亲和女儿好像只是人生的一个链条,造化中一个细小的切片。

澎湃新闻:而回到女主角婷本身,哪怕她的年龄已近30,但作为一个女儿,她还是一个未曾长大的女孩。关于女人和女孩的微妙感觉,我认为雷光夏的配乐精准把握到了。为什么选择雷光夏为电影配乐?她是在定剪后开始创作的吗?

蔡杰:雷光夏是这部电影的最后一个确定的主创。在对影片音乐方向一筹莫展的后制阶段,有一天我突然想起她的音乐,我从大学期间就喜欢她的歌,我感觉她或许能帮助这样一部女性题材电影注入灵魂。随后我从社交媒体找到她的联系方式,给她写了封信。我将电影的粗剪版本递给她,请她看一看。说来这部电影和光夏老师确有渊源,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念大一的学生,我拿着DV第一次练习拍摄MV,拍的便是雷光夏的《黑暗之光》,而那支MV的女主角是《人海同游》的女主角林冬萍。随后光夏老师看过电影粗剪,她很喜欢,于是有了这一次梦幻联动。首先我们确定配乐所需的数量和具体位置,她希望首先从广州到香港的转场开始创作配乐,我猜或许那是最令她振奋的段落。但事实上我们在那个位置堵住了许久,她创作了许多版本传给我听,我都觉得不在想象的情境之中。那个位置也是剪辑师认为很难克服的剪接点,有一种似有若无的俯瞰一切的距离感。后来我提议她从其他处找寻进入影片的渠道,她开始写全片第一段配乐,基本是一锤定音的状态,第一个版本便将人物心事勾勒明了,熨贴十足。再之后每次有新段落完成,她都第一时间分享给我,最终兜兜转转再回到一开始作曲的那个广州香港转接位,这下终于拥有新的灵感,轻盈解决问题。听完我心想,此处原追求的一种上帝视角,突然变成菩萨视角,真令人振奋。

尽管如此,电影的配乐工作仍持续了半年之久,她是一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音乐人,配乐工作大多数时间都靠单打独斗,在情感上慢慢提纯。期间我们没有见过面,完全依靠语音信息来回沟通,每次她有新的demo完成,便会传送给我,我反馈感受,经讨论后她再进行调整。如我料想一般,雷光夏对女性心绪的把握尤为细腻真挚,每次听她用吉他拨弦,我都感觉电影中女主角“婷”的内心世界呼之欲出,大为赞叹。而配乐最后一道关卡则找到了热带乐器甘美兰破解,给这个顺着女主角情绪流淌的电影,增加一种略带抽离的梦幻情境。

澎湃新闻:《人海同游》从气质上兼具香港新浪潮和台湾新电影早期的气质。

蔡杰:时至今日,我认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依旧是华语电影的黄金时代,从电影语法的独创性、内容表达的广度和深度上,至今仍无法超越。而也许是生长在华南的缘故,我对内地第五代导演作品(北方语境)的感知远没有香港新浪潮、台湾新电影来得强烈。和许多年轻导演一样,我在台湾新电影中感知到乡愁。

其中真正影响我电影观念的导演是侯孝贤。前不久我刚去了趟香港看《悲情城市》,三十多年前的电影就像一件艺术品一样在你面前浮现,恢弘无比,生动无比,使人不得不赞叹。我想起几年前去电影院看《聂隐娘》,走出影院时天上有一轮圆月,我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通感,仿佛自己在电影里的唐代生活了一段时间,而电影中古代的月亮与现今的月亮并无二样。最初接触影像的时候,侯导的电影观念彻底启蒙了我。奇妙的是,高中暑假我第一次接触他的电影是一张《咖啡时光》DVD,我屡次打开播放都被催眠,但直到创作《人海同游》时,我才知道他拍现代东京都市的眼光有多厉害。

另外一位备受其影响的导演则是小津安二郎,他的电影总有一种丰盈生活渗透出来的悲凉感,每个人都看上去那么充满能量,欢欣鼓舞,但人生却透露出一股悲凉。创作瓶颈期我会找来重看,用以治愈身心。他有一句话我读后非常感动,他说希望“以简洁的风格,拍出电影的洗练完美”。

澎湃新闻:电影本身之所以美妙,也许和它本也就是一段“借来的时光”有关(笑)。《咖啡时光》的结尾可能是关于“都市与人”最美的镜头之一。

蔡杰:我还喜欢小津安二郎的《父亲在世时》,我似乎对一切自传体电影动情,透着难以模仿的真挚。观看小津电影的方式似乎无需着重于片目,这是一位在既定母题反复重复的导演,例如“嫁女”话题一拍再拍。前面我之所以提起《晚春》,是因为有一年我在上海电影节观看这部电影,中间睡着一段时间,当我醒来时父女正在古寺出嫁前道别旅行,伴随安静的古刹禅音,像喝了一捧清凉泉水,于我而言真是一次令人记忆深刻的观影。

澎湃新闻:你接下来的电影计划是什么?

蔡杰:如上述提及的,我目前仍有一个跨越十年、完成拍摄的纪录长片需要进入后期剪辑,这可能是完成《人海同游》之后会推出的下一个电影计划。

(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