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矮婆》拍完三年,上映12天,票房艰难突破20万,导演蒋能杰只能当这是了一桩心愿。
在过去的疫情之年里,他做了一件相当“行为艺术”的事情,将自己坚持十年拍摄的纪录片《矿民、马夫、尘肺病》以亲自蹲守豆瓣,给网友分发链接的方式做了一次“独立发行”,这个方式破了圈,蒋能杰也成了2020年度能够载入年度行业话题事件的“网盘导演”。
作为一个纪录片导演,他已经在行业里坚持了十几年,有艰难困窘,也有自知和自由。因为这次“被看见”的经历,他和一些朋友下决心将自己的第一部剧情长片《矮婆》搬上院线。
《矮婆》海报
《矮婆》延续了蒋能杰多年拍摄纪录片关注的主题,乡村、教育、留守儿童、留守老人,还有尘肺病。他一直扎根自己生长的土地,剧情片里非职业演员的表演自然生活,甚至让许多观众一度模糊了虚构与现实的界限。
片名乍一看会以为是个老太太的故事,其实主角是个12岁的小姑娘。“矮婆”是当地对女孩子的称呼,觉得贱名好养活,类似于“猫蛋狗蛋”。“大概现在片名看起来是有点土,可能因为我拍片子也土,人也土,就这样,也挺好的。”蒋能杰自嘲。
留守儿童长大了,现实还是没有改变
“矮婆”原名云洁,在山村里与奶奶及两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相依为命。影片开头父母和奶奶简单交代一句要去城里赚钱,12岁的她就成了家里最能干的那个人,除了要努力学习外,还负担着繁重的家务。她有自己的困惑和成长的烦恼,但桩桩件件关于生活和成长的事情堆叠在眼前,她也只能默默承受。
好友们相继离家打工,奶奶的突然离世,长姐只能带着两个妹妹,背井离乡去寻找在广州打工的父母。而漂泊在外的父母,面临着她所不能想象的生存压力和许多更为严峻的问题。
《矮婆》海报
蒋能杰将影片的主题定义为“待不住的城市,回不去的故乡”。从“矮婆”的视角看向这个世界,一切如此自然而然发生,看似波澜不惊,却已然吞没几代人。影片带着自然主义的美学色彩,固定机位和冷静旁观的视角并不煽情其中的苦难,亲人、玩伴的离开都是轻描淡写的波澜不惊,生命中的离别举重若轻,是蒋能杰一直扎根纪录片领域和家乡土地体会到最自然的生活样态。
《矮婆》剧照
蒋能杰拍的《路》《村小的孩子》《加一》,都是关于留守儿童和乡村教育的题材。说起为什么会始终关注这个群体,他说自己就是一位长大的留守儿童。随着时代的进步,不同年代村里的孩子也会有不同的变化,除了刻板印象里的艰苦,他们也面对智能手机和网络带来的对城市的畅想。他想把童年的成长经历和多年对这个群体的观察融入到第一部剧情创作中。
蒋能杰简历
“很多人对这个群体有很固有刻板的印象,有的人觉得留守儿童就一定有问题,带着同情的眼光,觉得他们很惨很可怜,或者天然就觉得他们面临的问题就是物质匮乏,其实我更想从精神或者他们爱的视角,去展现他们的家庭教育缺失或者学校教育资源匮乏的问题。我希望在电影里展现留守儿童的角度不是俯视的,尊重他们,给出人与人之间对等的平视视角。”
这部电影拍完五年多了,蒋能杰说感觉电影像个“预言”,除了主人公小云洁在社会力量资助下继续上学之外,其他在片子里表演出去打工的小男孩都外出务工,连片子里的代课老师也真的去打工了,而在片中突然去世的奶奶,拍完两年后也去世了。
《矮婆》剧照
另一个蒋能杰喜欢和孩子们一起创作的原因是,“小孩好相处,有时候成人世界有点复杂,我觉得跟他们相处特别简单,反正我是不太处会处理很复杂的关系,也不擅长运营团队,所以工作室越做越小,我都快成光杆司令了。”
他依然爱着他的家乡与土地,所以除了拍纪录片拍电影,他办起一座座乡村图书屋,希望图书屋能成为孩子们放学、周末、假期一个可以去的地方,希望这些缺乏家庭关爱的孩子们业余生活不只沉迷在冷冰冰的手机和电脑。
蒋能杰在棉花沙图书屋和孩子们交流
仍有愤怒的 “网盘导演”,期待被更多人看见
如果一直看到结尾,能发现《矮婆》片尾的演职人员表,从演员到工作人员,几乎十有八九的都姓蒋,一直在拍摄家乡的蒋能杰从那个叫“棉花沙”的地方带出了一支电影拍摄团队。
大多数人都是亲戚,也习惯了他的日常就是拿着机器在村里四处拍。许多人早就在他片子出过镜,并不陌生摄影机的存在,表演日常生活,自然松弛如同纪录片。前些年蒋能杰给村里举办过摄影大赛,有拍摄技能的亲朋好友不少,因而在村里拍起来,乡里乡亲的也都能帮上忙。
电影《矮婆》拍摄现场
影片原名叫《云在故乡等我》,后来因为第一出品方觉得影片难以获得商业回报而退出。种种沟通不畅的情况下,蒋能杰只能重新写更换个片名《矮婆》,重新申请报备立项。两年后,《云在故乡等你》被拍了别的电影,内容也不相关了。“早期这件事伤我很深,还一度想着怎么去维权,现在想来很感谢当时那位前辈的忽悠,让我勇敢迈出这一步,片尾还特别鸣谢他。”
《矮婆》上映后,蒋能杰在豆瓣上写下一路的心路历程,包括自己电影梦想的萌芽与生长,包括影片从立项开始经历的“遇人不淑”和人情冷暖,包括自己和整个行业生态的格格不入。顺带也澄清了一下去年《矿民、马夫、尘肺病》意外出圈之后给他带来的一些非议。
为了拍《矮婆》,他掏光了原本应该用来买房子的首付,如今五六年时间过去,房子的首付还是没着落。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想到没有给家庭更安稳富足的生活,也总觉得有些亏欠。拍纪录片十年,他大多处在负债的状况中,但镜头对着弱势群体,他总能自我开解自己已经十分幸运,“好歹有一技之长傍身,大不了多拍点婚礼或者商业视频,少拍点不赚钱的纪录片。”
蒋能杰在他的文字和采访中,总是在强调他是一个“笨拙”的人,不会营销,不懂行业规则。电影上映没有办法按照行业通行的方式找宣发公司发行,他在朋友圈每天吆喝着寥寥无几的排片城市。“影片没有一日游”“周末这些城市还有”“坚持到了中秋假期还有少量排片”……
蒋能杰朋友圈截图
这一场场“被看见”,是创作者和观众约定的践行。从去年他将《矿民、马夫、尘肺病》上传网络起,许多看过他纪录片并为之感动的观众都许诺了“欠导演一张电影票”。
《矿民、马夫、尘肺病》海报
去年的纪录片,让这个默默无闻在纪录片领域坚守的导演意外火了一把。那时候他蹲守在豆瓣,给每一个给他的片子点“想看”的网友,私信资源。片子被更多人关注和广泛传播后,又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盘踞豆瓣电影口碑榜首(豆瓣评分8.4,2.2万人打分)。蒋能杰由此成了一时走红出圈的“网盘导演”。
他感慨,“那个片子比我之前所有的片子观众加起来都多。”但他也很明白,那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无法复制的经验,“正好在疫情期间,大家集体隔离,都在网上找片子看。正好这么一个片子就进入了大家视野。”但更重要的是,那个被看见的过程里,他收获到最直接的观众反馈,也更期待作品能够与观众产生对话的重要性。
那部纪录片也给他带来一些争议,因为不够“正能量”的沉重主题,蒋能杰也遭受了一些“不爱国”的批评,对此他不能服气。“正是因为我们爱我们的国家,所以才会觉得这个国家的土地、生活在这里的人,都和我们有关,我们的下一代也要在这里成长,才会希望把其中的问题反映出来,让更多人关注到,有所改变。”尽管更多的时候,也渐渐习惯了纪录片带来的无力感,但作为一个仍然“有愤怒”的人,蒋能杰知道自己能做的只有去创作、去呈现、去用作品影响更多人。
《矮婆》上映后,每天以几十场的放映“挣扎”在愈发冷清的情影院。“当今是一个流量和看脸的时代,现实生活不易,理解大家更想看娱乐、轻松、愉快的东西。我也知道文艺片,纪录片排片不会多理想,我们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希望文化更多元,院线排片也更多元。”蒋能杰继续在网上呼吁发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