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价值”泛滥,我们为何抗拒深刻的情感
在人类社会中,情绪和情感是人们感知世界的重要手段,它不仅是享受快乐、尊严、自由等情感体验的重要渠道,也是应对挑战、压力和困难的重要途径。情绪价值是指情绪和情感在人类社会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对人类社会所起的作用。它是人类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能够影响我们的思考、行为和交流方式,同时也能塑造我们的生活方式和社会关系,从而影响社会的发展。
18世纪是现代公共领域崛起的时期,也是情感理念和情感教育变得非常重要的时期。最近,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和国际汉语文化学院双聘教授、博士生导师、比较文学系主任金雯推出了《情感时代:18世纪西方启蒙思想与现代小说的兴起》一书。在这本书中,金雯重新定义以理性著称的启蒙时期为“情感时代”,深入剖析情感的意义以及对当下社会的启示。
3月16日下午,《情感时代》作者金雯、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许纪霖、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汤拥华齐聚思南文学之家,一同追溯“情绪价值”的过去,展望“情绪价值”的未来。
活动现场
金雯:从情感的角度,理解现代性和现代社会的兴起
活动开始,金雯首先阐述了她对于“情绪价值”一词的理解。她认为,所谓“情绪价值”就是情绪要成为价值,即情绪可以与其他商品进行等价交换。“假如有一种产品或者服务,能够使人们产生更多正面情感,能够抵御日常生活中的焦灼和无奈,这样的服务和商品一定能够显著盈利。或者一个人能够向别人提供比较正面的情绪体验,他也可以从朋友和伴侣那里得到其他方面的价值和回报。情绪可以产生价值,它是一种创造性的劳动过程。这是我们今天对‘情绪价值’的大致理解。”金雯说。同时,她也指出,这里面蕴含了一种对情绪的理解,即情绪有时候比知性和理性更有价值。“广义上说的情绪,是每一个人能够过上可持续的生活、维持可接受的生活的一个很重要的条件,同时也是整个社会进行有序自我构建的关键条件。情绪对于个人的成长和社会建构都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她说。
金雯
金雯表示,《情感时代》一书所做的,就是把对于情绪的关注与现代性或现代社会的兴起联系在一起。在这本书中,金雯追溯了一种新的情感理论,它起源于法国哲学家笛卡尔1649年在《灵魂的激情》一书中对于情感的阐释。笛卡尔提出,情感的重要性在于它可以把身体和精神连在一起,成为身体和精神之间的桥梁。“当我们相信灵魂和肉体可以自发地连接在一起来保证它们和谐一致时,就意味着我们可以把人看成是一个自发整合的整体,不需要外在的权威,例如宗教教义或者机械的道德标准,来对其进行规范。整个社会机体也可以通过这样良性的情感互动,来达成一种整体性。所以社会是可以自发形成的,人们的意见和人们对自己生活的理解也会传递给最高的政治权威,使立法和对社会的管理能够得到实现。”金雯解释说。
金雯进一步阐述说,情感不仅是身体和精神之间的桥梁,同时也揭示了身体和精神之间的冲突。“人们要不断用已经构建起来的现代主体性去解放身体,让身体和灵魂不一定要时时刻刻能够完美结合在一起,让身体也有自主发言的时候,让身体能够突破社会伦理和社会制度的规约,这就是情感提出的现代社会的悖论。现代社会一方面是理想的愿景,对每个人都能达到自由的愿景;另外一方面也深刻意识到这种自由是不可能的,因此它不断对人们的自由方案提出反思和批判,让人们通过自己的自主性来砸碎自己的自主性。也就是说自主性建立在身体和精神的统一之上,但这个时候往往会对身体带来压迫,我们又需要行使自由和主体性来打破自由和主体性,让身体重新以一种崭新的,甚至有一些癫狂和令人瞠目的方式来展示自身。”
因此,情感的两个面向可以成为一条很好的路径,让我们接近和把握现代性和现代社会最核心的悖论,即对自由的向往。“我们在追求自由的时候经常要采取一种迂回的道路,要通过打破自己习以为常的自由来获得真正的自由。”金雯指出,回顾这一段历史,可以意识到我们在现代生活中虽然受到无形束缚,但也可以突破它。
许纪霖
许纪霖:启蒙思想中不仅仅有理性,情感的崛起同样重要
“今天的年轻人,最在乎的就是你能不能给我‘情绪价值’,这对于老一辈人来说是不可理喻的。”许纪霖说。在研究年轻一代时,他发现,这一代人推崇“后物质主义”,不是不注重物质,而是看重比物质更高的价值,其中一个很重要的价值就是“情绪价值”。“今天普遍的内卷、焦虑,最重要的原因是大家活得不开心,所以重要的就是你能不能给我带来一种情绪,刺激我分泌多巴胺,让我变得开心。至于这个东西本身在市场上值多少钱,有没有身份的价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情绪价值’。”他说。
许纪霖也回应了《情感时代》一书的基本观点。他指出,金雯将18世纪命名为“情感时代”,这是非常石破天惊、反学术潮流的。在我们的印象中,18世纪是一个启蒙时代,是一个理性的时代。“按照我们过去对启蒙的认识,启蒙就是克服和超越愚昧。为什么愚昧?因为不够理性。但金雯教授通过《情感时代》告诉我们,在启蒙时期,实际上还有另一条线,即情感的崛起。”许纪霖进一步指出,启蒙思想中一直有两股潮流,一是理性主义,二是浪漫主义,而浪漫主义恰恰是以理性人的情感为中心的。“甚至在卢梭看来,人如果越来越理性、越来越文明,反而一切罪恶都由此而产生,所以他更在乎、更欣赏的是自然的情欲和情感。”许纪霖说,“当中世纪人觉醒以后,一种是理性的觉醒,另外一种是情感和意志的觉醒。我是情感的主人,我是意志的主人,这就构成了浪漫主义的传统。”
许纪霖认为,今天的中国与18世纪的西方世界并不遥远。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今天正是在18世纪启蒙运动的延长线上。但这个延长线所在的,恰恰是卢梭和注重情感的苏格兰启蒙哲学的传统,而不是理性传统。“所以《情感时代》看起来讲的是18世纪,实际上讲的恰恰是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许纪霖说。
汤拥华
汤拥华:关注“情绪价值”的同时,也需要把情感带入公共空间
汤拥华则指出,当我们说“情感时代”和“情绪价值”,并不是仅仅在强调私人的隐秘世界,而是恰恰要把情感带到公共空间来。“回顾过往的每一个时代,都可能因为情感的勃发而被人们记住。”他说,“我们看到‘情’是大家为自己开辟的新的公共领域。我们谈情,我们理解他人的情,我们尝试言说自己的情,我们希望自己情感的表达能够合宜,但是也会反思这个合宜能做到什么程度。”他指出,“情绪价值”一词现在比较常用于男女关系。现在的年轻情侣经常会思考:“如果你不给我情绪价值,那我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汤拥华认为,假如我们没有爱情本身自在自为的价值,我们要去思考在爱情关系中的“情绪价值”,它会变得非常困难,但又是我们今天必须要面对的基本交际法则。他希望大家思考,如果每个人都以“情绪价值”精细的计算来评判爱情的交往,最后我们可能认为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开心,为了让自己获得一个好的“情绪价值”。但是很多时候我们都意识到,如果我们不使对方获得更好的“情绪价值”,那我们的整个感情是没有价值的。
汤拥华还指出,当我们用情感调节自己的内心以及与他人的关系时,也不要低估了情感本身的深度。这一点可以从18世纪兴起的哥特小说中看到。他说:“在哥特小说中,我们会看到每个人心中还会有一个暗处,会有一个古堡。这是每个人心中黑暗的东西。一旦我们把情感从箱子里放出来之后,就会有这样的东西在这样的世界中飘荡。人心中的这么一种幽深与粗犷,也许为我们所有人创造了一种生存的可能性。”
回到今天,汤拥华提到了时下流行的短剧。短剧的情节都比较简单粗暴,主人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打在了观众的情绪点上,都提供了强大的“情绪价值”。他进一步反思道:“当我们以这种方式去接受今天最重要的叙事形式之一,然后再用它去调整我们的情感时,我不由想到今天所面临的一个问题,大家越来越意识到AI在挑战我们,我们曾经有的信心是AI再怎么厉害,也绝不能复制人的情感。但我们现在意识到,人的情感是可以逐步简单化到AI程度的。它不需要向我们靠拢,而是我们向它靠拢。也许某一天,幸福的人生是由简单的情绪组成的,而AI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
“情绪价值”泛滥,情感依然需要启蒙
在后续的讨论中,金雯提出了一个重要的观点。她说:“‘情绪价值’虽然是今天的一个热词,但其实掩盖了很多东西。我们今天的人就像18世纪的人一样,其实骨子里面是恐惧情感的。比如那些可能会激发我们身体最深层的欲望,让身体能够向我们发出晦暗信号的情感,对于那样的情感,我们是非常抗拒和恐惧的。所以我觉得今天并不是一个情感时代,我们还处在一个情感需要启蒙的时代。”她指出,所谓“情绪价值”泛滥的时代,恰恰是情感还没有完全得到启蒙的时代。
金雯说,历史的确不是线性往前发展的,我们今天和18世纪有很远的距离,同时与中国现代性生发的20世纪初,也已经有了很长时间,但并不意味着我们今天就可以俯瞰20世纪初或者18世纪,在很大程度上,我们的情感教育可能还不如那个时候更加有力和蓬勃。她提出,今天我们要重新进行情感教育,而重新进行情感教育就是对身体、对初心的一种回归。
许纪霖则进一步剖析了如今情绪泛滥、情感匮乏的成因。他认为,这是今天以图像为中心的新媒体所塑造的。相比于抽象的文字,图像可以不通过大脑,直接冲击人的心灵,这也塑造了我们新的思维方式。他认为追求即刻情绪是可悲的,好像我们都回到了动物的状态;而情感显然是不一样的,需要经过一种文明的熏陶和文化的训练,才会形成某种固定的、可以表述的情感。因此,许纪霖认为,我们需要重新反思今天这个时代,虽然“情绪为王”,但我们有没有可能提升到18世纪那样的情感时代?“虽然我们说情感,但情感并不是纯粹的情感本身,它也伴随着一些知识和理性。也就是说,它和文学、哲学、历史都有关,这样才构成了一种人所拥有的情感,甚至是优美高级的情感。今天我们这个时代不再讲优美,不再讲卓越,但这恰恰是一个优雅社会所需要的。”
在此基础上,许纪霖又提出了一个问题:如何让情感回到公共空间?在过去,情感是私密的,但是到了近代以后慢慢回到公共空间,成为一个可以表达、可以交流的话题。而在今天的这个时代,很多公共空间都丧失了,年轻一代似乎失去了一种在场的交流能力,转而在线上一对一地表达和交流情感。“我们这个时代变得好像是一个虚假的情感时代,各种名人的八卦大家看得津津有味,但背后是各种各样物欲的泛滥,假借情感之名而横行。”许纪霖说。
汤拥华对此表达了相对乐观的态度。他说:“每个时代都有它的恐惧,只要这个恐惧还在,与恐惧相关的忧郁还在,文学的源泉就不会枯竭,情感的源泉也不会枯竭。我们今天的年轻人,既然有他们的恐惧,有他们的欢乐,也自然会创造出属于他们这个时代的荡气回肠的情感。”
“这个年代要荡气回肠不大容易,但刻骨铭心大概可以做到。”许纪霖回应说,“一个人只有经历过刻骨铭心以后,才算真正经历过一种情感。”他最后感叹道:“这么多年,我一直谈启蒙。过去说启蒙就是理性,但是我今天想说,启蒙也同样需要情感。过去说,启蒙死了,启蒙万岁。但我今天要说,情感死了,情感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