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有躁郁症的医学生《柳叶刀》子刊撰文呼吁不要浪漫化疾病
·“尽管我取得了成功,但我发现家人、朋友和导师的鼓励让我觉得痛苦。我觉得好像没有人能看到我内心无可拯救的崩溃。我身上的某些部分并不符合别人对我的完美印象,甚至那些知道我以前曾与环性心境障碍作过斗争的人也选择关注我的轻躁狂症状,忽略我的抑郁症。”
·“无法看见处于浪漫化和污名化的两极下的双相情感障碍患者,导致很多像我这样的故事被抹去。我们中有太多人,特别是医生和医学生,被迫躲藏起来。”
美国耶鲁大学(Yale University)的医学博士马修·N·蓬蒂塞洛(Matthew N Ponticiello)从20岁起就知道自己处于双相谱系(biopolar spectrum)之中。
起初,那是一种环性心境障碍(cyclothymia),近乎持续的轻躁狂或抑郁相互交替,几乎不给任何其他情绪空间。现在,蓬蒂塞洛已经成为一名医学生,他的环性心境障碍发展成更成熟的双相情感障碍(bipolar disorder),轻躁狂与完全躁狂连续发作,自杀倾向在抑郁症的影响下出现。
当地时间2023年12月17日,蓬蒂塞洛在《柳叶刀-精神病学》(The Lancet Psychiatry)杂志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双相II型障碍:被忽视,污名化,浪漫化》(Bipolar II disorder:overlooked, stigmatised, romanticised)的文章,以医学生和患者的身份讲述了自己身患双向情感障碍的经历,并指出医学和公众对这一疾病的理解具有浪漫化和污名化的倾向。
双相情感障碍(Bipolar Disorder)也被称作躁郁症,是一种在临床上既有躁狂或轻躁狂发作,又有抑郁发作的心境障碍。据美国精神医学学会制定的《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 (DSM-5),双相情感障碍有三种亚型:双相Ⅰ型障碍(诊断标准为个体达到躁狂发作的全部标准)、双相Ⅱ型障碍(诊断标准为轻躁狂发作,且必须有至少一次重性抑郁发作)和环性心境障碍(频繁交替地表现出轻度的抑郁症状和轻度的躁狂症状)。
双相谱系障碍(biopolar spectrum disorder,BSD)的概念是美国精神病学家Akiskal在1983年提出的,他建议将单相抑郁和双相Ⅰ型障碍作为谱的两端,中间包含双相Ⅱ型、环性心境障碍等临床亚型。
蓬蒂塞洛回忆,在某个神经病学和精神病学的讲座中,一位教授放了一张幻灯片,说精神分裂症和双相情感障碍患者更有可能成为音乐家、艺术家和作家,他甚至用P值来证明这一点(P值在统计学上用于证明观察到的数据与原假设之间的关系强度,这里表示教授观点的科学性和权威性)。
这并没有让蓬蒂塞洛觉得鼓舞,和他本人的经历相比,教授对双相情感障碍的描述仿佛是一种好莱坞视角,并不准确。
那天早上,他哭了一个小时。同时,这让他更想知道社会是否对双相情感障碍(更具体地说是高功能双相情感障碍)患者的生活有错误的认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错误认识有时可能会提高创造力和生产力,但并不会减少患者与慢性疾病共存的斗争。”蓬蒂塞洛说。
多年来,蓬蒂塞洛一直在与自己的心理健康问题作斗争,但在他20岁、上大学本科四年级的时候,病情变得无法控制。蓬蒂塞洛的心理治疗师教他一些控制症状的有用技巧,同时鼓励他尝试药物治疗,她坚定认为蓬蒂塞洛是一个“(药物治疗的)好人选”。
有几个月的时间,蓬蒂塞洛一直相信他的抑郁症可以通过努力治疗治愈。但随着情绪起伏变大,蓬蒂塞洛越来越难以跟上日常生活的节奏,药物治疗似乎成为了他唯一的选择。经过一番挣扎,蓬蒂塞洛同意去看精神科医生。他清楚地记得精神科医生说,“世界上一些最成功的人都患有环性心境障碍。”医生还说,患有环性心境障碍的人,“表面上看起来朝气蓬勃,但内心很混乱。”
蓬蒂塞洛猜测她的意思是,对大多数双相情感障碍患者来说,轻躁狂的表征比抑郁症的消沉更明显,导致他们成为富有能量和生产力的社会成员,无论他们内心遭受了多少痛苦。
但这个诊断仍然吓坏了他。当时他正在准备医学院入学考试,了解到对于一些人来说,环性心境障碍可能会在以后的生活中发展成全面的双相情感障碍,他很害怕成为其中一员。
虽然蓬蒂塞洛感到担忧,但医生的诊断和描述和他自己的感觉并没有相差太远。他的轻躁狂有时像一种超能力:他将去一所精英大学学习,在过去的两个学期都取得了好成绩,定期做志愿者,在校园里有两份工作,并已经在学术期刊上发表文章。
对于其他人来说,蓬蒂塞洛看起来确实很成功。然而,没有人知道,自杀的想法长期缠绕着他,他晚上总是哭着入睡,幻想死于转移性癌症。
“转移性癌症的想法吸引了我,因为我意识到自己能够走到现在所处的位置似乎是一种特权,而自杀会让我显得忘恩负义。”蓬蒂塞洛说道,“我的治疗师和精神科医生都认为我的抑郁症是‘无法解释的’,因为我有一个支持我的家庭,而且在学术和社交方面都很成功。”
在一次又一次轻躁狂发作的“帮助”下,这些荣誉不断积累,加上良好的职业道德,推动他一路前进。蓬蒂塞洛以优异的成绩提前一个学期从大学毕业,在一所医学院从事研究工作。在轻躁狂症、眼泪和生存恐惧的缝隙中,蓬蒂塞洛发表了几篇论文,并在十几所医学院进行了面试。如今,他是耶鲁大学的一名医学博士生。
作为一个二年级的医学博士,蓬蒂塞洛隐藏起来的部分自我正在猛烈地“回归”。他的环性心境障碍已经发展成一种更突出的双相情感障碍。前一周,他还在和朋友谈论预订飞往尼加拉瓜旅行的航班;紧接着,他就会在床上哭泣,对治疗师说想重蹈他曾祖母自杀的覆辙。但表面上,他仍然是一个优秀的耶鲁医学院学生,为许多研究项目做出贡献,通过考试,并抽时间与同龄人交往。
“尽管我取得了成功,但我发现家人、朋友和导师的鼓励让我觉得痛苦。我觉得好像没有人能看到我内心无可拯救的崩溃。我身上的某些部分并不符合别人对我的完美印象,甚至那些知道我以前曾与环性心境障碍作过斗争的人也选择关注我的轻躁狂症状,忽略我的抑郁症。”蓬蒂塞洛说道。
他仍然不确定自己是否想让别人看到自己截然不同的两面,“一方面,完美的形象很吸引人;另一方面,没有人真正了解我,让我觉得很孤独。”
蓬蒂塞洛形容,双相情感障碍的经历是复杂而微妙的,它涉及的灰色地带比人们通常意识到的要多得多。人们往往会不知不觉地关注他们的“巅峰”时刻——那些合群、富有创造力、富有成效、拥有无限能量的时刻。
然而,蓬蒂塞洛似乎也希望人们看见那些沮丧的时刻:“谁能看见并细数那些我不能从床上爬起来的日子呢?有多少人知道我不得不打电话给朋友或自杀热线来阻止我伤害自己的次数呢?无论是医学界还是媒体,对高功能双相情感障碍患者似乎都存在错误的描述。”
蓬蒂塞洛发现,当一名儿科癌症患者被治愈,并成为一名富有同情心的肿瘤学家时,医学界和广大公众倾向于崇拜他。但是,他很少听到患有双相情感障碍的精神科医生的故事,尽管他们与自杀倾向和躁狂作斗争,并希望治愈那些同样与内心恶魔作斗争的人,“我们甚至不鼓励医生分享他们自己罹患精神疾病的故事。”
“双相谱系上的一方被不公平地浪漫化,另一方则被深深地污名化。”蓬蒂塞洛说,他在申请医学院时,导师鼓励他不要提及自己的心理健康问题。他最近的精神科医生指示他不要在以后的预约中写明正在服用双相情感障碍的情绪稳定剂,因为她不想留下书面记录。当他申请学生残疾服务(Student Disability Services)时,她没有把双相情感障碍写下来,因为她想“保护”蓬蒂塞洛免受潜在后果的影响。蓬蒂塞洛感到,当人们克服了身体疾病并成为一名医生时,他们会得到庆贺,但当人们被诊断为双相情感障碍时,他们就会被视为一种负担。
“我并不责怪社会对双相谱系中的人的浪漫化。我理解污名。公众和雇主享受我们的轻躁狂症带来的劳动果实。但是,当我们的症状变得太令人不安、太不舒服时,这些人就会疏远我们。我觉得人们很难想象两种如此强烈而对立的力量如何同时存在于一个身体、一个头脑中。”蓬蒂塞洛说,“我自己也在试图理解和接受这个诊断。”
他希望有一天,双相情感障碍患者的细微差别可以被更多地看见,受到更多的同情对待,并以被纳入消除精神疾病污名化的主流对话,就像人们努力消除对焦虑和抑郁症患者的污名,甚至使他们正常化那样。“无法看见处于浪漫化和污名化的两极下的双相情感障碍患者,导致很多像我这样的故事被抹去。我们中有太多人,特别是医生和医学生,被迫躲藏起来。”蓬蒂塞洛说道。
“我是其中之一,但我不再害怕说出来。”他开始意识到,像他这样的人站出来为那些可能被误解或忽视的社群倡导的重要性。蓬蒂塞洛也遇到一些过着充实的生活,成功地管理着自己的病情的双相情感障碍患者,他们给了他希望。
“我从导师、朋友和家人那里得到的支持使我获得希望和力量。也许你也能成为一名支持者。”他说道。
参考资料:https://www.thelancet.com/journals/lanpsy/article/PIIS2215-0366(23)00430-3/fulltex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