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抛弃了我的抑郁症朋友

原创 温濛濛 全民故事计划

到了晚上,她给她的父亲打电话说要在我这里住下,她父亲同意了,我有点无奈。睡觉前,我悄悄把家里的水果刀藏在隐蔽的地方。

—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11个故事 —

2018年秋天,我通过应聘,进了省里的一所高职院校,当起了日语老师。

2019年春天的第一堂课,我就对她印象深刻。她坐在第一排,总是举手提问,非要用接二连三的问题轰炸我似的。偏偏我很欣赏这种学生,也很满足师生互动的感觉。她的皮肤极白,穿着也很时尚,是个青春靓丽的小姑娘。

后来的整个学期,无论在学校什么地方遇见,她总是笑着很热情地同我打招呼,而在上课时,她也一直占据着第一排的宝座,下课后和同学嬉笑怒骂,好不欢乐。

等到2019年秋天,我已经不教她所在的班级。当时我搬进了学校的教师公寓,课时增多,每天奔波在教学楼、食堂、公寓之间。

国庆刚过,那天中午放学后,我同往常一样走出教学楼,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声同我打招呼,回过头发现是她。

她开心地跑过来挽着我的手臂,说要陪我一起走,我没有拒绝,就这样一路走到食堂。我问她吃什么,她面带苦涩地说她不吃东西了。

我又多问了一句,为什么不吃,她回答说,因为心理方面的原因。

前几日有个男学生来找我倾诉失恋的事,说不定她也是感情上遇到烦恼,或许我可以开导开导她,就脱口而出“你要不要和我聊聊?”

她很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可以吗?老师你真的愿意听我说吗?”我点点头,但是学校的午休时间很短,于是我们约定晚上一起散步聊天。

她告诉我,她于一年前得了“焦虑型抑郁症”,目前正在吃药治疗,每两周由父亲陪着去医院复查一次。

从前我觉得“抑郁症”就是一个名词,离我很遥远,没想到身边有人正遭受这种折磨。

她给我看了医生开的诊断书,很耐心地向我解释“抑郁症”是怎么回事,就连我最疑惑的产生抑郁症的原因,她也一并说了。

她说她其实很自卑,曾遭受过的校园暴力至今仍在影响她,她觉得自己成绩不好、长得丑,对未来也很迷茫。我非常吃惊,告诉她要正确地认识自己,她长得很漂亮,也不必把成绩当作优秀的唯一标准。接着,我也讲了一些我自己曾经遭受校园欺凌的经历。

那晚我们聊了很久,她也满怀善意,一直鼓励我。我很想帮助她摆脱抑郁症,又很担心自己说错话,只能尽我所能地多点关心而已。

后来,我们时不时约着一起散步聊天,在我的“怂恿”下,她也终于开始吃点米饭了。

晚上,她带我去学校周边的小吃街,非常熟练地告诉我哪家的玉米好吃,哪家的炸鸡好吃,什么口味的奶茶最棒。她说想和我当姐妹,于是也去剪了短发。

她还带我出去逛街,去电玩城玩游戏。晚上她也跟着我去操场,但她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跑步,于是我也停下来陪她在跑道绕圈圈。

看着天上的月亮,我开启了表演模式,把手放在耳边,“喂?八戒你在吗?广寒宫有点冷。”她秒懂我的戏,接了电话,“师父你喝多了么?你现在在盘丝洞呢,我等下来救你。”

她在我身边总是哈哈大笑,有时候眼泪都笑出来了。她说,我和课堂上的样子一点都不像,私底下又随性又搞笑。但她是毕业班的学生,十一月就要出去实习了。我想,就让快乐平和的日子持续到她离校的时候吧。她总是活泼地笑着,我也没有察觉到她的异常。

我甚至以为,她身上没有抑郁症的影子。

事实上,随着彼此之间的了解加深,我们不可避免地看到对方最真实的样子。

那时候友情才刚刚开始。她开始频繁地给我发消息,从早到晚,没有秒回的时候她会生气,或者不断给我打电话。

放学后,她总是在学院门口等我,就连下课十分钟也常常跑来我上课的班级找我。

到了晚上,一切都变得很消极。她时不时地给我发消息“我室友很吵,我想死”“我不想吃药,我想死”,我越来越觉得压抑与恐惧,小心翼翼地安慰她,告诉她一定要按时吃药。

有一次,她买了吃的,提出要送到我的房间,我推脱再三,她突然很严肃地问我,是不是不把她当朋友了,于是我只好答应下来。

这些事情都是慢慢显现的。

渐渐的,我发现她很喜欢拍照,很喜欢发朋友圈,如果两分钟内没什么人点赞就开始悲伤,“是不是我太丑了?大家都不点赞,一定是大家都不喜欢我,我太丑了……”

很快,她就把朋友圈删了。

有时候她会突然问我,“你为什么不在朋友圈发我的照片?”我解释说我不喜欢发朋友圈,她又开始悲伤难过,吓得我赶紧去发朋友圈。

我本来坦坦荡荡一个人,现在变得畏首畏尾,担惊受怕,开始迫切期待离校那天的到来。

学生毕业离校的那天终于来了,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她早日战胜抑郁症。我希望她真正快乐起来,我也希望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

让我没想到的是,几天后,她突然打来电话,说她已经到了校门口,要来见我一面。

原来,她因为精神状况不好的缘故无法参加实习,只能留在家里。

我无比错愕,但是转念一想,见个面而已,也没关系,毕竟我也想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一见面,她就拉起左手的袖子让我看,脸上带着自豪的笑容。我数了数,二十多道刀割的痕迹,我的心里极度难受,眼里差点掉下来。

我问她疼不疼,她说现在不怎么疼了。

“刚割的时候比较疼。”她内敛地说。

我给她买她爱吃的零食,还带她出去看电影。到了晚上,她给她的父亲打电话说要在我这里住下,她父亲同意了,我有点无奈。

睡觉前,我悄悄把家里的水果刀藏在隐蔽的地方,身体一直在发抖。

她向我保证,在我这里会按时吃药,不会犯病,就算犯病也不会伤害我。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她在抽泣,她说她的情绪低落,无法控制,一宿没睡,镇定剂带少了。我不知道怎么办,但很快,她就回家了。

第二天,她又回到学校来找我。

那天下午,我还有课,想着把她一个人留在房间又太危险,于是带上她去上课。课堂上我和学生们互动频繁,气氛欢乐。她却开始变得焦躁,把桌面的东西都甩在地上。

我发觉情况不对,停下来给学生看了一段视频,赶紧过去安抚她的情绪。

晚上,她和朋友聊天,试着帮别人解决问题,一开始都好好的,等发现解决不了时,她开始说很想死,接着不停地用头撞墙,然后就是崩溃大哭,一直让我拿刀给她,她要割腕。

我安慰了好久,她才稍稍平复下来。

其实她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只是极度在意别人的看法,总是沉溺在一种担心别人不喜欢她的情绪中无法自拔。比如她化妆一个小时,觉得脸上有一丁儿点小瑕疵也要从头再来。

那段时间,我的情绪也越来越不稳定,不知不觉中自己好像也掉入了一个灰色的泥坑中,我担心自己说话的语气与表情,行为举止,每个举动都小心翼翼的,我担心她伤害自己。

我开始疯狂地在微信读书上看一些和抑郁症相关的书,还在网上看一些关于正确对待抑郁症患者的视频;也必须要抽时间和朋友们出去唱歌、吃饭、看电影。让自己能够放松。

知心朋友知道我的情况后,劝我远离她,切断联系。可这做起来很难,我实在放心不下。

事情发生的那天,我本来同朋友约好一起去唱K,刚上地铁,她发消息说,她要来找我。

我委婉地拒绝了她,说我和朋友有约了。

她似乎直接略过我的消息,说她很想来找我,但是她父亲不同意。

我建议她出去晒晒太阳放松心情,她依然无视我的消息,只说很想来找我,父亲不同意。

下一秒,她发来一个视频,视频里的她正在割腕,好多血流了下来。

我的头开始嗡嗡作响,心跳加速,一直给她打电话,不接,后来接通了只听见她在哭,然后就再也打不通了。

等我缓过神来,想到要报警,发现我不清楚她的住址,只好赶紧找到她的辅导员的电话,说明情况后,辅导员说她会马上联系家长。

整个下午,我都感觉泡在一种巨大的绝望中,快要溺亡。我感觉自己也快要撑不住了。

直到晚上,她的辅导员联系我说,“人已经没事了,伤口包扎好了。”我微微松了一口气,自己却依然无法从她割腕的画面中走出来。

第二天,她像个没事人一样,出现在我面前,说要一直在我这里住着,只要在我身边她就很开心。我没想到她的父亲竟然同意了,因为她父亲觉得,在我这里她的病就能变好。

事实上,她的病越来越严重,她开始看到幻影,以前她只说一个可怕的影子一直跟着她,但现在她穿着我的睡衣躺在床上告诉我,有个和她一模一样的人一直跟着她,叫她赶紧去死,让出身体,就连待在我房间,那个人也一直跟在旁边。我感觉瘆得慌,打了个寒颤。

第二天下午,我们去看电影,中途她一个人出去了,我出去找她时,她正蹲在厕所门口抱头痛哭,她告诉我“具荷拉”(韩国演员)也死了,她也一定会死的,没有人能救她。

我在旁边陪着她,声音哽咽,不知道如何劝解她,只能一遍遍地告诉她,她不会死。

那天晚上,她的父亲强制要求她回家。等她到家后,突然开始狂轰滥炸地给我发消息,她说我背叛了她,竟然让辅导员知道了她割腕这件事,她非常生气,言辞格外偏激。

我很痛苦,不断给她道歉,可是没有用,她依然不断地指责我背叛她。

那天我多想跑过去救她,可是我做不到,我做错了吗?作为一个朋友,我应该替她隐瞒事实吗?我做不到,我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我救不了她,我感到神经刺痛。

终究是迎来了修罗场般的一天。

一大早,教务打电话来,让我去一趟学院。

就在学院门口,我又见到了她,她的表情冷漠,问我是准备去哪。

我说可能是教学情况出了问题,我去和教务聊聊。她乖巧地说,她中午会等我一起吃饭。

我点了点头,进了办公室。

刚进去,她的辅导员就赶紧关上门,拉好窗帘,把我带到角落问话。

辅导员目光凌厉地质问我,“你自己反省一下,她怎么就黏上你不黏上我呢?你知道你错哪儿了吗?”我被劈头盖脸的质问弄得手足无措。

接着,她的父亲也被叫来学校,我把我所知道的情况,事无巨细地告诉了他,我也告诉他,孩子的精神支撑是母亲,她太缺乏母爱了。

她的父亲看起来有些悲伤,因为我了解的那些事,他从没听孩子提起过。

我们三人一同去领导办公室说明情况,接着又一起去找了她的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告诉我们,他上午和她见过,她的病情很严重,必须马上入院治疗,她现在已经不同他谈论吃药的事情,偷偷停药好几天了。

心理医生还说,她一直在谈死亡,好像准备好了一样,今天回来就像是为了完成一种仪式,就是死前再见一次日语老师,好好告别。

听完这些之后,我们都沉默了。

我看着大家的脸,从医生到家长、辅导员,还有我不认识的领导,大家一致认为身为日语老师的我责任重大,我好像被推开了,我是她的同伴,她的好与坏都与我脱不了干系。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震动起来,她发来一条消息,“我一点都不想活”。

我赶紧念出来,所有人紧绷着神经,她的父亲看起来焦躁极了,医生让我赶紧去找她。

我出门给她打电话,一路上踉踉跄跄却也跑得很快。等我找到她时,她蹲在小卖部的角落,眼泪汪汪的。我小心翼翼地扶她起来,看到她扎着纱布的手露了出来,血迹还若隐若现。

我带着她回我的房间,又送了她漂亮的耳环和发夹,她开心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不久,我把她送到楼下,她的父亲和辅导员还在等我们。天气很冷,她过来抱了抱我,就和她父亲一起回家了。事后,学校决定让我保留她的联系方式,但是不要让她再找到我,还建议我自行另找住处,学校暗示说,那天过后,如果她再来找我,由我个人负全责。

事情看似终于尘埃落定,我却没有丝毫轻松的感觉。曾经我想当个侠女,潇潇洒洒,仗剑天涯,如今才发现自己连身边的人也救不了。

她回家后,依然给我发消息,说要来找我。

我骗她说,我已经去了另一个城市旅游,她说会等我回去,一定会去找我。

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一种莫大的恐惧感,仿佛被什么不可抗力拉入深渊。能逃离吗?不,我不能。想逃离吗?想,我很想。

“逃离”这两个字在我的脑海中不断复刻,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次日,我便向学校辞职,收拾了东西,匆匆离开了那座城市。

后来我和她的联系越来越少,偶尔互道祝福。

我一直在想抑郁症是什么,它不是洪水猛兽,也不是妖魔鬼怪,却是需要重视这个病。

有一天,我无意听到一首歌,叫做《好想爱这个世界啊》,当我听到“当你的笑容绽开,这世界突然填满色彩”这句时,被深深地戳中。

那一刻,我真的很想抱抱她。

如今,我偶尔还能在朋友圈看见她的动态,所幸的是,她那常年在外的工作狂妈妈终于回家陪着她一起生活,她也报班学起了画画。

看得出来,她是一个有天赋的女孩。

好想告诉她,这个世界也在爱着她。

作者温濛濛,日语老师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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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我抛弃了我的抑郁症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