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位作家谈文学造“新”:不被定型的主义、观念与主题所束缚

回看当代文学史,从柳青笔下梁生宝到路遥笔下的孙少安、孙少平,每一个社会时代,都有作家以强健的文学作品塑造出经典的文学“新人”形象。7月15日,中国作家协会主席铁凝在全国新时代乡村题材创作会议上的讲话中特别提到“塑造新时代的新人”的重要意义和创作期待——

文学创作归根结底落实在人。这样的“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又是充分精神化、价值化的,能够成为时代和历史的人格化形象。习近平总书记说:“典型人物所达到的高度,就是文艺作品的高度,也是时代的艺术高度。只有创作出典型人物,文艺作品才能有吸引力、感染力、生命力。”塑造典型,书写“新人”,就是要在人物身上挖掘出历史前进的总体脉络与内在必然,呈现出新时代的精神特质与精神高度。

这样的“新人”形象,扎根在生活的土壤之中,承载着作者对时代和历史的理解与洞察。这些“新人”们,无时无刻不在与自己的时代对话、彼此建构,他们在展开自己故事的同时,也传达着一代人的信念和梦想、呈现着时代的形象与意义、勾勒出历史的逻辑和前景。与此相应的,为了成功地书写、塑造出这样的新人形象,我们的艺术观念、艺术方法,也需要大胆创新。新的时代内容需要新的形式,如何为新时代的乡村现实、为无数“新人”的人生寻找“适配”的表达,这是每一位乡村题材作品的写作者都应当认真思考、不懈探索的课题。

站在2020年,我们的“乡土中国”经历着浩大的现代转型,中国与世界的关系、历史与未来的互动塑造都铺展在眼前。这意味着,“新人”的“新”,不仅是生活形态的新,更重要的是新的精神气质、新的生命追求,对自我、对生活、对中国与世界新的认识和新的想象。

去年,本报已关注此话题,邀请了弋舟、任晓雯、刘大先、李唐、王占黑、唐诗人、张熠如这七位活跃在创作和评论中的青年作者,请他们谈一谈自己理解的文学“新人”。今天为大家带来精要观点集纳,并期待更多相关的讨论展开。

我们的文学,需要怎样的新人?

文学报2019年1月31日

弋舟

生于1972年,曾获鲁迅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茅盾文学新人奖等,著有长篇小说《跛足之年》《蝌蚪》《春秋误》,小说集《我们的底牌》《所有的故事》《丙申故事集》,非虚构《空巢:我在这世上太孤独》等。

在我的下意识里,“新”是“旧”的重温与唤醒。不过只是因为那“旧”已与我们隔膜太久,在我们习惯于“一人一行”这样“新”的遣词造句、整理世界的方式之后,对于那浩大的“旧”的重温,方才有了“新”的启发。在我的想象中,我们文学中的“新人”,大约就应当像那位救我于水火的小哥,他能够从古老文明的“旧”密码里汲取正大的能量,他因此自信从容,因此有着自己的世界观与方法论,因此在“一人一行”的逻辑里捉襟见肘时,山重水复,给出了自己的方案。

卡林内斯库在那本《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中写下了这样一个章节:古代巨人肩膀上的现代侏儒——我觉得,用这个指称来认领自己今天的角色,是我所甘心的。我承认我的“侏儒性”,就像无从辩驳我是一个“现代人”一般;我也承认我视古代有着“巨人”的品性,这就是我今天难以容忍自己侏儒一般见识的根由。有论者将我新近的作品评论为“不动声色的现代主义”,不管我是否真的在创作中兑现了这个评语,我都愿意将其视为写作的目标。因为,目睹了太多的“大动声色的现代主义”表演后,我这样一个“现代小说家”,实在是渴望重回古代的怀抱,按照对于一个艺术家那“古老的要求”,回到艺术那些亘古的准则里去。

就好比,当我以“一人一行”这样的语感指认世界、自我辩解日渐乏力的时刻,我开始想象我笔下的“新人”,他将回到自己文明的“古老要求”之中,以一句“疑邻盗斧”重新展开对于世界、对于自己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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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晓雯

生于1978年,曾获得茅盾文学新人奖、百花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等,著有长篇小说《她们》《岛上》《好人宋没用》《朱三小姐的一生》,短篇集《阳台上》《飞毯》等。

我始终坚信,写作者有某种不可言说的感知能力,它使得一个人的内心,可以生出超拔于生活的丰富性。它使得一个人看,并能看见;活着,并能感受到活着。在此意义上,我们通常所说的“现实”变得不一样了。人们认为作家要么关注现实,要么关注内心,好像这里存在两分法。其实一个人是无法仅仅通过描述自己的内心去构建一部小说的,当然一个人也无法在自我心灵缺席的情况下去呈现现实。小说家表述的现实,不是静止的死物,而是由一个个他人构成的集合。在自我和他人之间,存在一条隐形的坐标轴,作家可以在上面自由滑移,并最终决定将自己摆放在哪个位置。自我膨胀了,他人就会缩小。自我抬高了,他人就会降低。在每部小说作品里,其实都可以窥见作者的自我的位置。

那么,这样看待现实的方式,又与年龄何关呢?在我自己的经验里,年龄带给我的变化之一,就是把自我不断降低。年轻时的好奇心,是愚蠢而肤浅的,是外在的旁观和打量,是对他人的俯视,是让整个世界围绕自己的理解力而转动。但在中年的某一天,我发现自我已被降到足够低,因而似乎能够去看见乃至体谅他人。整个世界豁然开阔,我也学会了通过审视自己的内心去洞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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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先

生于1978年,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社会科学院优秀科研成果奖、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等,著有《文学的共和》《现代中国与少数民族文学》《时光的木乃伊:影像笔记》《无情世界的感情》等。

近年来,年轻作家中不少人开始以回望方式深入历史、深入过往,试图重建自己的写作蓝图,多部家族史叙事作品在市场引起反响。很大程度上,这是作家阅历成长、自醒意识提升的体现,但这也引发了另一种争议:如果当下年轻作家都选择“向后看”,那么属于“同代人”的书写,又该由谁来完成?这种集体性的“回望”,是否意味着对于庞大、火热当下的某种无力感与回避?对此,刘大先认为,真正留在文学史上的作品,永远是留下时代信息的作品,在此意义上,作家不应以“难以定性、难以描摹”来回避时代性的书写。“如今我们看茅盾的《子夜》,其中对于工商买办的描写其实并不那么精细,但却为我们留下了那个时代的特殊图景,帮我们认知那个时代的丰富面貌。”

在阅读中,刘大先坦言,自己最受感动的,仍是拥有强大人物塑造能力的作品。“比如梁晓声的长篇小说新作《人世间》,皇皇120万字的作品,在塑造人物形象上依然有极强的感染力。年轻作家如石一枫的《世间已无陈金芳》,也是以传统的人物塑造方式,让笔下人物强悍地‘站’了起来。”他感慨,“无论时代和外在环境如何改变,真正的文学离不开‘老根’,离不开对人物的精准刻画和对世界的真实构建,时代的、社会的内容需要通过人物形象来投射,这点无论对于成熟作家、还是年轻作家而言都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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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

生于1992年,曾获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中篇小说奖,著有长篇小说《身外之海》,小说集《我们终将被遗忘》《热带》等。

我写的总是一帮内心并不坚定的人,试图去寻求坚定的故事。他们不是天生的勇者,甚至可谓懦弱。不过,他们在尽力认识到哪些是需要捍卫的价值,尽管看起来可笑或微不足道;他们在寻求什么,尽管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个过程中,他们还会不断迷失、后退,甚至变得更为不堪,因此,他们永远在路上。

我对“人”的理解就是如此。在世界面前,个人永远是渺小的,孑然一身,终生都在寻找着生命的意义。无论看似多么强大的人,本质上都是脆弱的,不过,我们就是在这种脆弱中学习着如何坚强起来。

懂得反思是成为一个理想的人的关键步骤。人类发展到如今,无论时代经历了多少风云变幻,人性的基础仍然没有太大改变。许多悲剧仍来源于反思的缺失。我愿意把“人”看成是一个探索的过程,而反思则是过程中必不可少的净化。我也如同小说里的人物,兜兜转转,妄图变成更好的人,却不知究竟什么才是更好。过程难熬,但或许写作的意义正在其中。哪怕这些文字会被迅速遗忘,思考本身已足够迷人。我愿把它当成漫长的自我观察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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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占黑

生于1991年,曾获首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著有小说集《空响炮》《街道江湖》等。

我们在提到城市的时候,会有一种固有观念,城市就是水泥钢筋丛林,城市就是由高楼大厦、写字楼这些空间堆积出来的。在我看来,城市丛林这个概念有另一个相对应的叫法,就是城市盆景。

当代中国是一个非常庞杂的城市丛林生活空间,我们可以选择更多本地化的、特色的“盆景”,来置入对这个城市的叙事中,这也是我在写小说的时候考虑到一个问题。我希望我的书写能够给庞杂的城市盆景提供一小处不一样的东西,而且我提供的这个“盆景”其实可以具有一种采样的意义,因为它在整个城市空间中是大量存在的,读者可以在其中找到与自己生活经验最接近的一些方面。比如说《空响炮》中,我不会去写一个固定的、带有具体名称的空间,所以也就成为一种可以适用于各个地区的“通用空间”。有的读者看了觉得我的东西似曾相识,我觉得读者可以将自己的生活经验带入进去,那么我书写的这个空间就是属于读者自己的城市盆景。

关于那个地方,很多人说,哎呀,你这个题材,前辈们早就写到极致啦,你太老套啦。可是,每个人注册一个账号打游戏,有人玩到终点了,其他人不还是要前仆后继地玩下去吗。游戏永远不会因为一部分玩家率先到达终点而关闭,它随时向所有人敞开,这才是它对人人都充满魅力的地方。我想文学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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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人

生于1989年,暨南大学博士后,青年评论家。编著《当代文学见闻录》等。曾获第七届《文学报·新批评》优秀评论奖新人奖。

对感受的忠实,就是对写作的当下性的强调。突出“当下性”,意思是我们需要面对当下而写作。当下是一种怎样的生活现实?为了理解当下,我们或许又会很自然地联想到各种主义、话语的解释,比如是现代的、后现代的现实,或者是后工业、后人类时代的现实。如果相信这些话语理论,我们的创作,必然又回到遵循既有话语秩序的“主义化”写作状态。对于这些主义、话语观念,不管它们多么前沿、如何时髦,对于作家而言,其实都是过时的,是要作家通过自己的现实感受去摆脱、甚至去颠覆的。

不要以往的、既有的各种主义、话语,那我们的青年作家能够创造出新的贴合当下现实感的主义、话语吗?这似乎又是很渺茫的。难以创造新的“主义”,我们又如何树立起新的文学旗帜?今天我们的文学创作,其实面临着一个世界性的困境。这种困境是文学界的,也是思想界的,困境的背后,却是历史性的。我们经常说,今天的哲学已死,只剩下哲学史,都是书本上的知识,与现实生活构成不了关联。

正因为此,我们更应该强调回到当下、重视活在当下的感觉,这是清醒地去认知自己、省察自己、批判自己。回到当下,不是去体验或观察何种他人的、别处的生活,而是去思考你每一天都在过活着的生活是怎么回事。对我们自身生活的彻底思考,并不是一个排除他人的孤立事件,它必然会链接到一种比个体的生活更广大的普遍性的生活。只是思考的立足点必然是作家自身的活着感,作家要有从自己作为这个时代的活生生个体身上去发现我们这个时代的能力。回想鲁迅先生的创作,哪一篇离开了自己的生存感觉?不管是侧重于批判社会的《呐喊》,还是明显自我审判分量更重的《彷徨》《野草》,都有鲁迅先生自己的身影,也都是他对时代、对历史的深刻洞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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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熠如

生于1994年,译者、青年评论家,曾获第六届《文学报·新批评》优秀评论奖新人奖。

埃莱娜·费兰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并非因为作者的匿名而获得世界级的好评。许多评论都认为,“那不勒斯四部曲”里对女性身份的探索之深,超越了绝大多数当代作品。从童年、青春期,再到中年和老年,“那不勒斯四部曲”跨越了两位女性的一生,她们的成长和彼此之间的关系成为主线。与此同时,大量的人物登场,大量的事件发生。在中译本里,正文之前会列有一张人物表,按照家族来介绍人物,数十年的意大利历史,在每个人物的轨迹里缓缓展开。

这跟大卫·范恩的写作方式形成对比。大卫·范恩曾在访谈中说,“和想把整个美国文化纳入一部小说中的乔纳森·弗兰岑不一样”,自己尽量限制情节和人物,这样每个人物身上的压力能达到最大,直到最后爆发。

哪种叙事手法更好?人物和情节,该多一点,还是该少一点?年龄和身份的意义有多大?写自然还是写城市?我不觉得这是最值得关注的细节,它们更像是文学作为一个多面体的不同面。2016年布克奖主席阿曼达·福尔曼曾说,有些书可以超越体裁,这样的作品定义了文学,也让文学获得新生。同样,有时放弃对市场和评论的迎合、对新意和主题的追求,反而成为一种优势,正如大卫·范恩描述自己的写作过程:

“我没有计划、大纲、情节或者主题,只有一个地点,一个不安的人物……作者的潜意识,要比意识更为奇特和有力,因为意识只能产出有限的故事。最终,作者最应该避免的,就是已经定型的观念和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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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媒体编辑:郑周明

配图:出版书影;作者画像:郭天容 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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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七位作家评论家谈文学造“新”:不被定型的主义、观念与主题所束缚,创作始见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