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花城》杂志 花城

01
北岛《父亲》
《花城》2010年第5期
对父亲最早的记忆来自一张老照片:背景是天坛祈年殿,父亲开怀笑着,双臂交叠,探身伏在汉白玉栏杆上。洗照片时,他让照相馆沿汉白玉栏杆剪裁,由于栏杆不感光,乍一看,还以为衣袖从照片内框滑出来。这张照片摄于我出生前。喜欢这张照片,是因为我从未见他这样笑过,充满青春的自信。我愿意相信这是关于他的记忆的起点。
“1949年10月,我们给儿子取了小名‘庆庆’。有了第一个儿子,我们俩都很忙。美利给儿子做小衣服,经常给他洗澡;由于母乳不够,每天还喂几次奶糕。我经常抱他在屋里走来走去,拍他入睡,还变换各种角度给他照相。小家庭有了这个小宝贝,一切都有了生气。”(摘自父亲的笔记)
出生后不久,我们家从多福巷搬到府前街,离天安门城楼很近。每逢国庆。父亲抱着我,和邻居们挤在小院门口,观看阅兵式和游行队伍。最壮观的还是放礼花。次日晨,在小院里捡起未燃的礼花籽,排成长串儿,像点燃导火索,五颜六色的火花转瞬即逝。
长安街很宽,斜对面就是中山公园,父亲常带我去那儿晒太阳。 有轨电车叮叮当当驶过长安街,府前街有一站。父亲喜欢带我坐电车,到了西单终点站再返回来。非高峰时间,车很空,扶手吊环在空中摇荡。我喜欢站在司机身后,看他如何摆弄镀镍操纵杆。我和父亲管它叫“当当车”。
夏天,中山公园几乎每周末都放露天电影。附近住户带着马扎板凳先去占地方,游客散坐在草坪或石阶上,等着天完全黑下来。由于换盘或断片,银幕一片空白,只剩下单调的机械转动声。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苏联动画片《一朵小红花》,具体情节都忘了,只记得女主角是个小姑娘,为寻找世界上最美的小红花与怪兽(王子的化身)相逢。影片结尾处,她一路呼喊“凯哥哥——”异常凄厉,一直深入我梦中。
最让我困惑不解的是:一放电影,银幕后的宫墙绿瓦就消失了。我追问父亲,但由于表达不清,所答非所问。后来才明白竟有两个世界——银幕上的世界暂时遮蔽了现实世界。
某个周日晚上,中山公园重放《一朵小红花》。那天中午,我过度兴奋,怎么也不肯午睡,父亲一怒之下,把我关到门外,我光着脚哭喊,用力拍门,冰冷的石阶更让我愤怒。不知道我是怎么睡着的。醒来,天花板上一圈灯影,脚上的袜子让我平静。母亲探过头来,关切地看我。我问起《一朵小红花》,她说天黑了,我们错过了电影。
02
班宇《羽翅》
《花城》2020年第1期
客厅内只剩下我和马兴,他低着头,眼神发直,前后摇晃,拍拍我的大腿,拉长声音说道,兄弟啊。我说,听着呢。马兴说,你不知道,我现在对很多事情,都无所谓,看得很开,除了我爸。我说,能理解。马兴独饮一大口,舌头有点捋不直,声音混沌,继续说道,都他妈以为我爸啥也不知道,其实心里一清二楚,他就是不爱讲,跟谁也说不上,每天晚上,我进去喂他时,他悄悄跟我唠几句,你信不信,这些程晓静都不知道。我说,那我信。马兴说,比如吧,昨天问我,还记不记得在锦州时,有一年刚入冬,突发奇想,想带你妈和你去滑冰,结果冰场还没营业,正在浇灌,三个油罐车拉过来的开水,几个工作人员接上胶皮管子,穿着雨靴,站在场地里来回放,那天特别冷,一阵阵白雾往外翻腾,滚落在脚下,咱仨就在旁边看着,死把着栅栏,腾云驾雾似的,很怕会飞起来,冰没滑上,但也不错,是个景儿,一般人没见识过,晚上回来你就发烧了,折腾好几天,你妈给我好一顿骂,我有点想你妈了,你妈这人挺好,我以前有时候不知道珍惜,总爱闹她,也不为啥,一种惯性,过日子就是这样,不闹没意思,现在有点悔,但这话也只能跟你说,千万别告诉你妈,没必要。我捏着空的易拉罐,低头四处找酒。马兴继续说,刚才我跟我爸说,今天有重要客人来,他就跟我讲,沈阳来的吧,我说对,他说,一般人你也不能往家里招,实际上他心里都有数,然后说,自己不能乱咳嗽,必须憋住,严肃一辈子,不差这一阵儿,少吃几口,喝点稀的,嗓子就松快点儿。我说,马兴,还有酒没。马兴说,我爸还说,他今天躺在床上,想起一个事情,不知如何是好,我也跟你说说,你帮着参谋参谋。我说,好,酒没了。马兴走向厨房,隔着玻璃拉门,跟程晓静说,没酒了,帮我们再去买几罐,要凉的。我在这边喊,不喝也行,马兴,差不多了。马兴摆摆手,说,还没到位。程晓静没说话,用围裙擦干双手,散着头发,披件羽绒服,穿鞋下楼,一气呵成。
03
淡豹《旅行家》
《花城》2020年第2期
我并不是总关注她。连续一两个月很忙,或者出差多,她妈妈带她去旅游,回外婆家,我再见到她时就会觉得有点陌生。有时她成熟很多,有时是自以为成熟的幼稚和刁钻。她经常挑剔食物,每一个阶段有坚决不肯吃的东西,我想这是小姑娘群体中的一种时髦。她走过不吃猪肉、吃猪肉但不吃牛羊肉、只吃素食和鱼类、只吃素食并且连蛋奶也不吃的不同阶段。她不同阶段哲学和人生观的变幻体现在对衣服、食物、朋友、明星的选择上。她原本喜欢玩极限冒险类的设施,去年突然开始恐高,告诉我她感到有强迫症,要求去看心理医生。过一阵子又自愈了。
去年她去美国上夏令营,发现有的女孩早餐只吃冷食,例如一把葡萄和酸奶。她说,只吃凉的东西,so much cooler。我觉得有点好笑。但对她来说这相当重要。她说在这些夏令营和冬令营没有人问她“为什么穿这么少?”“为什么吃素?”。在家里,即使是在她去的国际学校,当她说她不吃猪肉时,老师也问她:“你是回民吗?”
“不是,”之后老师问,“那为什么不吃?”
我告诉她,这已经非常尊重她了,如果是在我小时候,老师和家长都会为了你好,逼你吃肉。
在一次去佛蒙特州滑雪的训练营上,营地提供好几种炸肉饼,有牛肉饼,有用素食材料做的仿肉饼,有不加鸡蛋和奶酪配料的肉饼。回来后女儿对此津津乐道。我想她奶奶会认为这些花样都属于虚妄,小孩需要吃鸡蛋,喝牛奶长高个子,需要吃肉,而且,无论换几种肉饼和几种不同质地的面包,不都是汉堡吗?奶奶会心疼她,一定要做出四种小菜和汤才不算单调。她奶奶还有一种笃信的宗教,就是小孩都爱吃甜的,粥里也要加红糖。我已经学会了不逼她吃肉,但我多少和她奶奶站在同样的立场,需要说服自己特意抱持宽容的态度才能接受她的“饮食偏好”。我太太则像个女烈士一样捍卫她眼中的多元文化主义,认为用素食做成炸肉饼不是虚伪或者无谓的工作量,是尊重人的个体选择。
我可能不讲政治正确,但我有效率。12岁的小学女生真的懂什么是饮食偏好吗?她的任性背后有医学的必要性吗,退一步说,有什么她真正的理念或者性格作为基础吗,还是只是突如其来的赶时髦,看了手机上流传的一篇文章,明星和大几岁的女生这样做,她跟上去,称之为保护动物的哲学?而如果有饮食偏好,为什么不是自己准备,为什么要影响别人?加重厨师的工作负荷,你们这些支持自由的人就不在乎了吗?实际上权利基于学费,为那些她心血来潮的幼稚的多元选择提供保障的,并不是什么尊重差异的社会文化态度,是我们交的钱。太太像看怪物一样看我,非常恼怒,我认为她夸张了她的情绪反应。
“牛肉,鸡肉,还是素食汉堡?”“素食汉堡。”“来,给你。” 在这样的小小对话中,女儿迅速选择她的站位,标准简单且个人化,她是否感到舒服,她是否觉得受了冒犯。这些小事让我有时觉得她积极天真,有时觉得她愚蠢浪费,有时觉得她正在离我而去。
04
阿乙《遇见未婚妻》
《花城》2020年第3期
翌日傍晚,在我起身就要离开二楼客厅,去三楼卧房时,父亲说:“等等呢。”长年以来,我在父亲脸上只看见一种表情。在这种表情里,嘴角往下扣,脸往下拉,紧皱的双眉被推到额头前,像是生长在岩壁上的一对虬枝。这样严肃的表情宛如可怕的面具,罩在,或者说勒紧在他脸上。很多次,在他路经某处时,有人叫他“艾叔”,或者“艾老板”,于是他猛然回头。喊叫的人微微举起怀中的孩童,让孩子和我父亲转过去的脸对视。果然,在经过一秒钟的愕然之后,孩子扑打着双手去寻找大人的怀抱,哇哇大哭起来。如此这般,屡试不爽。人们说:“要说你的脸是真吓人。”我的父亲回答:“是吗?”这张脸也给我、我的二姐和弟弟留下过于恐怖的记忆,我们在漫长的岁月中,多次不约而同地将父亲这张可怕的脸比喻为暴风骤雨来临前的天气。在我们成年后,都不愿意和父亲待在一块儿。有时之所以能促膝谈心,也仅只是为了尽一尽父子或者父女间的礼仪,其实在扯开话题的同时,我们就在寻找尽早离开的托词。这和去充满药水味的病房探望人差不多,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这一次,我从父亲这张大黑脸上,看见的却是一种臣仆式的热心的忧虑。我常在那些司机、秘书、下属的脸上看见这种“急领导之所急,想领导之所想”的表情。父亲半仰着头,朝我露出温柔的目光,摆出一副愿为我赴汤蹈火的架势。我想为了这一刻,他准备很久,他告诉自己一定要付出耐心和热情,只有这样才能撬开儿子那紧闭的牙齿,让他把事情说出来。我很感动,这是我第一次在父亲那里看见亲昵。而且现在的我可以作证,自从父亲这样亲昵地对待我一次后,他就无师自通,再也不舍得不对我亲昵。我停下脚步,我记得我的前腿微微屈膝,后腿笔直站住。我的上下嘴唇像被抛到岸上来的鱼儿那样一开一合。只可惜啊,这样的感动对这一段时间我内心所受的煎熬完全不起作用,它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你怎么了,看看我能不能出个主意呢?”父亲谦卑地说,摆出一副足智多谋的样子。
“我没事。”我摇摇头,踩下前腿的同时,抬起后腿,继续朝我的卧房的方向前进。这时我的母亲正捏着洗碗抹布站在厨房的门边,偷听我们之间的对话。“我什么事也没有。”我补充道,其实说的意思是你们就别掺和了,你们解决不了。在我即将走出客厅那扇红漆木门时,听见父亲追问:
“你是不是得了艾滋病?”
爸爸,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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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与父亲有关的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