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纪念碑的故事:日本人为什么仇恨美国?

在疯狂的民族主义浪潮席卷下,日本国民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成为思想上的“文盲”。民间越来越憎恶美国事物,“鬼畜英美”的咒骂声不绝于耳。 随着日本在太平洋战场上节节败退,仇美情绪更加高涨,佩里来航纪念碑自然便成了宣泄仇恨的对象。 

右翼团体在推倒纪念碑后合影(图片源自网络)

1945 年 2 月 8 日,横须贺的久里滨小镇上热闹喧嚣。乌泱泱的一群人在呼喊声中,将高大的佩里来航纪念碑推倒。然后在原址竖立一块3 米高的木牌,上面写着“护国精神振起之碑”,人们还在木牌前面合影留念。 

如果说,竖立佩里来航纪念碑是日美友好的见证,那么推倒这块纪念碑则是日本仇恨美国的象征。这块纪念碑的遭遇,是日本历史的一面镜子。从竖立到推倒,折射了日美两国关系的变化,也反映日本对世界的认识。 

1853年佩里将军率领“黑船”舰队叩响日本国门,也为 15 年后的明治维新打开了道路,正是明治维新将日本推上了富国强兵的近代化道路。所以日本并不认为佩里是侵略者,反而把他视为恩人。1901 年,佩里来航 48周年之际,日本决定在他最早登陆的久里滨建立纪念碑。这个计划得到日美两国的热烈响应,明治天皇也捐赠了1 000 日元。碑体是一块巨型花岗岩,碑文由多次担任首相的伊藤博文亲笔书写,纪念碑的基座上的说明文字称,佩里来航“成了将幕府统治下的锁国状态的日本拉回到世界的原动力”。日本还举行了盛大的纪念碑落成典礼, 首相、陆军大臣、海军大臣、大藏大臣、农商务大臣等政府和军队首脑以及各界名流悉数到场,还出动了四艘军舰。美国也派遣佩里外孙弗雷德里克·罗杰斯少将率三艘军舰参加典礼。 

此后,日美关系一直比较友好。1905 年,日俄双方在美国的朴茨茅斯举行谈判,签订《朴茨茅斯条约》,正式结束了日俄战争。谈判选在美国,说明日本信任美国。为了解决巴黎和会未完成的问题,1921 年有关国家又召开华盛顿会议。这次会议确定了美、英、法、意、日五国的海军力量比例,结束了战后的军备竞赛。由于限制日本的海军发展,引起军部对美国的不满。 

从此开始,这两个正在崛起中的国家冲突不断。1924 年美国通过排日移民法案,日本舆论哗然。知识分子纷纷发表意见,主张为日本重新定位,回到亚洲主义的立场,凭借强权进占亚洲的霸主地位。只是这些议论主要停留在军部和精英阶层,民间仍然喜欢美国文化,好莱坞的电影就吸引了大量日本观众。1934年美国棒球联盟访问日本,在 12 个城市与日本明星队对垒,观看的球迷蜂拥而至,东京 6.5 万个座位的棒球场被挤得水泄不通。 

就在日本球迷为当红的美国棒球明星着迷的时候,一股国粹主义的热潮正在涌动。国粹主义大张旗鼓地强调以古为尊、万古常新的行为原则及理想,要求以此作为日本道德和行动的基石,反对外来文化的“侵略”。在国粹主义者看来,日本人浑浑噩噩,只知道追求个人利益和享乐,整个社会充斥着“摩登女郎”、美国电影。这些都是西方文化侵略,特别是美国输出毒素的结果,必须清除。 

一些政治家也呼应这样的思潮,声称国民的思想出了问题, 甚至出现了“思想国难”的说法。政府提出针对学生要“思想善导”,专门设立“学生思想对策调查会”“教学革新评议会”等机构。难怪美浓部达吉发表文章讽刺说:“如果所谓思想善导在于想消灭革命思想,那就只有禁止全部教育,使国民完全成为文盲。” 

尽管政府还不至于“禁止全部教育”,却可以通过宣传和教育灌输偏见,达到“使国民完全成为文盲”的目的。1937 年 3 月,文部省出版小册子《国体之本义》,分发至全国学校和政府机关,以加强思想统制。该册子宣称,神国日本是以皇室为宗家的一大家族国家,臣民必须绝对服从万世一系的天皇,忠君爱国,各守其分,以实现君臣相和、君臣一体。它鼓吹日本特色,强调日本的特殊性,“我等臣民与西方各国的所谓人民, 其本性完全不同”,“我国有其道德的特色,世界没有先例”。它呼吁清除外来的欧美近代文化,刷新教育、学术、政治、经济, 建设日本新文化。 

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后,日本政府开展所谓“国民精神总动员运动”,加强对国民思想的“指导”“干涉”。广播里清除了 软弱无力的“靡靡之音”,选定“国民歌谣”《日本好国家》和 “国民歌曲”《走向大海》,每天进行广播。男人被强制穿“国民服”—— 一种像文职军人或随军壮丁那样难看的“制服”。穿着裙子和袜子的西洋式女子形象完全看不见了,满眼都是田野的劳动裤和裤子形式的“决战裤”。不唯如此,街上还到处竖立 “奢侈是敌人”的标语,妇女爱国团体的志愿者走上街头,以警惕的眼光搜索身穿漂亮衣服的女性,递给她们一张写有“请自重”的卡片。那些烫头发、戴戒指、涂抹指甲和口红,或戴金丝眼镜的女人成为攻击目标,因为她们被视为“腐朽”的“个人主义”西式生活的拥护者。当男女同行时,女人要落后男人 数步,如果她与男人并肩而行,就会被认为这是受到美国文化影响的无教养的行为,甚至被带到街头的派出所受到带有刁难性的盘问。1940 年 10 月的最后一天,所有舞厅和爵士乐表演都被关闭,此后只有当局许可的“国民酒场”可以营业。 在攻击西方文化的同时,政府加强了对“日本特殊论”的鼓吹。1941 年3月,文部省出版了《国体之本义》的姊妹篇《臣民之道》。在后人看来,其中的内容实在不可思议: 

——没有像我国这样肩负着崇高世界使命的国家。 

——具有如此国体的国家,在世界任何地方也是找不到 的,只有我国才能够完成道义上建设世界的使命,我国才是世界的光明。 

——国民自觉奋起,把我国建设成世界优秀的神国。 

——人既不是孤立的个人,也不是普遍的世界人......人是日本人,日本人遵循皇国之道,实行臣民之道,即我等活在基于国体的坚定的信念之中,才能成为皇国臣民。 

对内愚民,对外扩张。随着日本侵略范围不断扩大,美国政府则不断对日本进行谴责和制裁。1941 年 7 月,日本派军进占法属印度支那南部,美国政府随之冻结日本所有在美资产, 全面禁运石油,随后英国、荷兰、新西兰和菲律宾也都采取了相同行动。军部声称,这是针对日本的“ABCD 包围圈”(A 为 美国、B 为英国、C 为中国、D 为荷兰),美国的意图是把日本扼杀在封锁中。报纸耸人听闻地描述日本的经济困境,宣称最大的恶霸美国要孤立日本。一家报纸发表的文章说:“近来,日本被所谓 ABCD 阵营包围的趋势日益明显,日本被敲诈和恶意宣传所威胁。这些极端的威慑手段不断阻碍我们打造‘大东亚共荣圈’的丰功伟绩,还显露出(西方的)极端贪婪。” 

诸如此类的仇美言论充斥着当时的报端。一家报纸的文章 说:“敌人已经不只是重庆了,不只是蒋介石一派了,还有唆使他们,并使他们成为走狗的维持着世界现状的主要支配国家英美。”另一家报纸的评论这样写道:“看看太平洋的彼岸吧,罗斯福总统为了自己的飞黄腾达和称霸世界的野心,假借日本宿敌之名,企图强化 ABCD 包围网,炫耀军备在数量上的优势, 轻视东亚盟主日本,威胁我帝国想使我屈服。” 

作为侵略者,日本却把自己说成是委屈万分的“受害者”, 把美国说成是“加害者”,这就是强盗的逻辑。可怕的是,仇恨情绪是传染病,在日本民众中迅速蔓延开来。所以,在“偷袭珍珠港”成功后,日本国内一片欢腾,日本政府则公然排斥英美文化的影响力。美国电影被禁止,只准播放德国、意大利的歌颂英雄的影片。烫发被指责为污染女性纯洁的“西方腐朽生活方式”,被列入禁止项目,一些地方甚至挂出“根据町委会决 议,烫发者请勿入町”警示牌。美发用的吹风机被送往军队,作为再生军用物资使用。棒球也在禁止之列,文部省下令停止 “东京大学棒球联盟”间的大学比赛。鉴于爵士乐在日本十分流行,日本音乐文化协会宣布“将美国爵士乐的影响横扫出日本”,规定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五都开会讨论“消灭颓废爵士音乐”的办法。 日本还发动了一场净化语言的运动,声势浩大。日文中用片假名表述的外来语极多,日本先将外来语以“轻佻浅薄”的罪名发难,进而又贴上“敌性用语”的标签来加以排斥。“烫发” 成为“敌性用语”的首选,改用汉字“电发”两个字来取而代之,美其名曰“爱国语”。此例一开,其他类似所谓“轻佻”的外来词也纷纷被改。 

日本海军从英国引进的广受欢迎的咖喱饭被改成“辛味入汁掛饭”(加有辣椒汁的盖浇饭),果味汽水被改为“喷出水”, 牛奶软糖被改成不伦不类的“军粮精”。低音提琴被改成“妖怪的四弦”,萨克斯管变成了“金属制弯曲型尺八”,长号成了“可拔可插弯曲金属管黄铜喇叭”。因为球类运动在日本几乎皆为外来语,改起来更是五花八门。橄榄球改为“斗球”,手球改为 “送球”,足球改为“蹴球”,篮球改为“笼球”,网球改为“庭球”,曲棍球改为“杖球”,台球改为“杆球”。棒球虽然很早就被称为“野球”,但也不能幸免。选手被改称“战士”,队服都改成所谓“国防色”,棒球帽也换为日军的“战斗帽”。更麻烦的是,比赛与裁判用语全部修改,导致好几个赛季混乱不堪。 1943 年 2 月,日本内阁情报部编辑的《写真周报》杂志列 举了许多街头的英文招牌,提出“从招牌上抹去美英之色”。该杂志气势汹汹地质问道——这绝不是纽约和伦敦的街头。而是日本的街头。然而我们现在却正在和美英进行着战斗。怎么样?在我们日本的都市中却泛滥着英文的招牌......是不是应该断然将这些充斥着对美英献媚的招牌拆掉?有怎么样对美英献媚的招牌,我们基本上可以看出这样的商店卖着什么样的货色,在要紧的地方写着英文,店名采用敌国美英的地名人名。这样不管是谁,只要想一想就知道这家店不是招待日本顾客的日本店,标有敌国的地名和人 名的,除了媚态以外什么也不是。 

在民族主义的高压下,“西铁城公司”变成“大日本时计株式会社”,“哥伦比亚唱片”改成“日本蓄音机工业”,“华盛顿靴(鞋)店”更是干净利落地改成“东条靴店”。公司如此, 学校也逃不脱劫数,“东洋英和女学校”、“静冈英和女学校”以及“山梨英和女学校”都因为这个“英”字具有“敌性”,分别改名为“东洋永和女学校”、“静陵高等女学校”以及“山梨荣和女学校”。歌手“哥伦比亚小姐”改成了“松原操”,连铅笔的硬 软度都换了称呼 , HB 、 2H 、 3B 分 别 成 了 “ 中庸 ”“ 2硬 ”“ 3软”。日本的“阿尔卑斯山”也重新命名为带有本土气息的“中部山岳”,政府甚至也不鼓励民间使用“爸爸”“妈妈”等西式 称谓。

在高涨的“文化自信”背后,其实是深刻的“文化自卑”。 自明治维新以来,大量的新词汇不断涌入日语,已经几乎渗透到了社会的所有角落。它们丰富了日本文化,也方便日本与世界文明沟通。“净化语言运动”本想维护日本语言的“纯洁”, 却注定成为一场滑稽的闹剧。事实上,战后几乎所有改过的名词又都改了回来。 既然要净化语言,英语自然也受到鄙视。中学的英语课程成了选修科目,课程数量大为缩小,几乎达到无法进行正常英语教学的程度。英语教科书中不得出现对英美物质文明带有讴歌色彩的内容,也不应该出现用最高级来修饰英美事物的语句, 比如“纽约的帝国大厦是世界最高的建筑”,也不得出现类似“大阪是日本的曼彻斯特”的比喻。音乐课程中的英美传统歌曲 被削去,改成爱国色彩更为强烈的曲目。其他教科书中,那些带有所谓“敌性色彩”的表达方式也纷纷被修改。 

就是在这样疯狂的民族主义浪潮下,日本国民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成为思想上的“文盲”。民间越来越憎恶美国,“鬼畜英美”的咒骂声不绝于耳。随着日本在太平洋战场上节节败退,仇美情绪更加高涨,佩里来航纪念碑自然成了宣泄仇恨的对象。1944 年,横须贺市的右翼团体义愤填膺地要求当地军政机关推倒纪念碑,将其“碎尸万段”后铺洒在靖国神社的参道上,供参拜者践踏。同时在原址建立“护国精神振起之碑”,而且商定由著名的右翼学者德富苏峰书写碑文。虽然建碑时有天皇的下赐金,政府不敢轻举妄动。但是在右翼的胁迫下,当地官方最后不得不同意。不过,将石碑“碎尸万段”和竖立新碑的计划却没有来得及实施,因为不久美军开始空袭横须贺。纪念碑就这样躺在原地,迎来了日本投降之日。 

1945 年 8 月 30 日,美军在横须贺登陆。半年前推倒纪念碑的人们,被召集来参加重修。至今,这块纪念碑仍然矗立在太平洋岸边,无声地告诉着人们:不要忘记那个疯狂的岁月, 要保持独立思考,要警惕洗脑教育!

(本文收录自马国川著《国家的歧路:日本帝国毁灭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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