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应自然,再造故园 ——走读吕品晶的乡村重建

合应自然,再造故园

——走读吕品晶的乡村重建

宋修见

中国,这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农业文明古国,在经过40年改革开放的商品经济大潮之后,已经走在了最接近实现民族伟大复兴的新时代。经历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的中国人开始认识到,我们不能荒芜了作为农业文明根基、散落在山河大地间的 故乡,我们需要能留得住乡愁、安顿下心灵的故园,需要乡村振兴。

而早在10年前,有一位建筑师已经风尘仆仆地走在那些僻远的村寨的土路上了,他就是中央美术学院建筑学院的院长——吕品晶教授,大家都习惯喊他“老吕”。老吕一年到头穿着中式棉布衣服,和他憨厚质朴的模样以及总是若有所思的神情很是搭衬,透出一份沧海桑田、波澜不惊的淡定。这10年来,老吕走过了中国无数个乡村,从最初单体民居艺术化及功能性改造开始,逐步探索出一种独特的中国乡村重建模式,即一方面运用合应自然与人文的传统建筑营造法式来“以旧修旧”,另一方面通过激活非物质文化遗产为乡村振兴注入内驱力。

雨补鲁与板万,是两个深藏在贵州大山里、如桃花源一样的村寨。在这个万物互联的网络时代,桃源并不在世外,村里的孩子也能在液晶屏里认识这个世界,稚嫩的少年离开祖祖辈辈耕种的梯田,带回来钢筋混凝土的气息。老吕从2015年进入这两个村寨,开始对这两个村寨的建筑、礼俗、文化及产业进行深度的研究、发掘与保护,这项工作一直持续至今。

天坑里的乡愁——雨补鲁

雨补鲁位于黔西南马岭河峡谷和清水河景区之间一巨大天坑中。村寨中的石屋、古树、营盘、古井、河道等,动辄就有上百年乃至数百年的历史。环天坑一侧而居的150多户人家,以陈姓为主。相传明代洪武年间农民起义领袖陈友谅在鄱阳湖被朱元璋部队打败后,其后人历经数代奔波,最终到达这片世外桃源繁衍生息下来。数百年的迁徙史,使这里呈现出中原文化与黔西南布依族文化相融合的独特习俗及建筑风貌。老吕来了以后,对村寨中所保留的、源自中原的古幡文化进行挖掘和恢复,如今,每年正月十五,寨子里都要举行“雨补鲁陈氏古幡会”,走幡祭祀,跳佾舞,热闹非凡。

新建筑改造示例图

村落不断生长,在历史中呈现出不同的面貌。随着城镇一体化进程的加快,雨补鲁近几十年的变化尤为迅速与明显。市场经济改变了村寨自给自足的农耕经济,把村寨与城市之间的差距迅速拉近。外出务工的年轻人带回来新的审美意趣,用水泥与瓷砖堆砌出新的建筑;现代行政管理模式改变了村寨传统的宗族自治系统,习俗与乡规民约逐渐弱化,祠堂、庙宇等公共性空间及建筑逐渐被废弃。这一系列变化使村寨失去了活力。从更深层次上看,雨补鲁面临的,是需要调和村落传统内生秩序与现代外部秩序,从而重建现代社会中的乡村秩序。

吕品晶在雨补鲁村建设现场向施工队伍介绍改造的相关技术措施

雨补鲁村晚上的村民动员大会

老吕对雨补鲁乡村秩序的重建从田间地头开始,从一家一户开始。2015 年夏天,老吕受邀担任雨补鲁“美丽乡村”建设总设计师,从考察、调研、勘测到施工完成,前后花费近一年时间。他带着美院学生勘察天坑内外的峰谷、河道、田野、街坊等自然地貌和建筑遗存,逐一走访了村寨 中150多户人家,并且不止一次两次,有时多达十次八次。他与村民们聊过去的日子和现在的生活,聊山外的世界和未来的愿景。这项工作的意义不仅仅是使建筑师得以深入了解村寨的历史、风俗和村民的心态与生活状态,更重要的是,通过深入每一户村民家中,与他们建立深度的联系,实现建筑师从“外来者”向“熟人”的转化。这种关系的建立在传统村落社会中尤其重要,只有在这个基础上,建立和谐的协商机制才成为可能。

对建筑师而言,作为“他者”进入村落传统建筑本体场域是第一道功课, 这其中需要把握的,不仅仅是建筑与天地之间的“风水”关系,还有建筑与历史之间的文化关系,建筑与人之间的生活关系。其中最难把握的是后者,因为人的观念会随着社会发展而变化。老吕和他的学生们通过对村落的深度田野考察,成功地把握了这一点。他以诚恳和惯有的朴素的唠家常方式,在炕头,在田间,在街头巷尾,一点点唤起人们对古老文明的传承 意愿和对未来生活的长远考量,进而唤醒村民们本已淡漠的乡村传统伦理观。这部分工作在之后的重建中,有效地转化为对现代公共生活秩序的构建。

垭口寨门设计草图

雨补鲁村寨门

老吕对雨补鲁村落空间秩序的重构始于对寨门的重建。雨补鲁是天坑里的村寨,进村的山路原本曲折险峻,新的乡村公路使交通变得通畅,但是高高的路基直入村寨,破坏了原生的空间秩序,使村寨失去了原本的神秘感。老吕通过营造大地景观的方式,在村口用修路废弃的石头垒砌了体量宏大、雄浑厚重的寨门,一块块粗犷的原石,透着岁月的沧桑,村寨入口 的空间秩序得以恢复。

雨补鲁村陈氏宗祠与文化广场

雨补鲁陈氏古幡会

在村寨整体空间的重构中,最为核心的是对公共性建筑的恢复。陈氏家族在雨补鲁村占总人口数的八成以上,陈氏宗族祠堂曾经是村中重要的建筑,现在已经废弃了。老吕利用村中闲置的老房子改造重建了陈氏宗祠,并以其为核心建设了广场,营造了村寨公共性文化空间。但需要明确的是,对公共空间的修复并非仅仅停留在建筑改造这一层面,重建公共空间的目的,在于恢复村落传统文化,在雨补鲁,就具体体现为为三月三、走幡和祭祀等传统习俗提供相应的场地与空间。习俗与建筑原本就是共生统一的,走幡活动的恢复又促进了走幡路线沿线村落的传统建筑的修复与景观改造。

老吕对雨补鲁的整体修缮改造,是在一种动员与协商的机制下形成的乡村共同体的意愿。这种意愿不仅体现在建筑外观的历史还原上,也表现在村寨生产方式和生活状态的现代转型上,最终,再造后的雨补鲁将成为村民安身立命的家园和游子眷归的故园。一位来自新疆的驴友感慨道,来到雨补鲁,他仿佛穿越到了300年前,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宁祥和,就像寻找到了梦里的故乡。更重要的是,村民们可以守着天坑中的良田与老宅,在游人们的羡慕与称赞中,过上有尊严的、自得自乐的日子,而这或许才是今天中国乡村重建的根本目的与意义之所在。

贯穿古村的水系经过整治疏通,古树广场的微景观设计不仅满足村民洗菜浣衣的功能需求同时形成良好的自然景观

雨补鲁村口的三组大石头

老吕在雨补鲁的改造工作得到了村民的极大认可,他们自发地在寨门外的公路边制作了一组“装置艺术”。这是三组大石头,中间一块醒目地写着“天坑里的乡愁 雨补鲁”几个大字。仔细看,三组大石头分别由两块、三块和六块叠在一起, 村民们会告诉你,这代表了“吕品晶”三个字。朴实的当地人用这样的方式纪念 老吕整体改造修建雨补鲁的事迹,表达他们的感激之情。

深山里的梦想——板万

大山深处的板万村,又名“卜湾”,始建于明代,依山傍水,风景秀丽。从兴义到板万100多千米的蜿蜒山路上,老吕的车开得畅然欢脱,仿佛久违板万故乡的游子驾车回家。从2016年板万村启动改造项目后,老吕自己都不记得这百十千米的山路他究竟跑了多少趟了。

和在雨补鲁一样,老吕带着学生们在板万先做了大量的实地考察、家庭走访、史料研究和现场勘测等工作。这个坐落于半山腰上的布依古寨,交通不便,经济滞后,绝大部分青壮年都在外地打工,稍有积蓄便回来翻新和新建房子,但这些数量多达1/3的新房子普遍缺乏规划,质量粗糙,样式生硬,与当地的青山绿水和传统木构吊脚楼很不协调。村寨中也缺乏公共活动场所,虽然上年纪的人还懂得织布、刺绣、酿酒、布依戏、八音坐唱、哑面戏和传抄布依摩经等布依族传统文化和技艺,但年青一代对此已毫无兴趣。

板万梦想家小学与孩子们

老吕的改造规划重点,在于激活这座古老村寨的传统文化,激发其内生活力,促使传统生产生活方式得以传承与转型。所以,他为板万做了整体规划设计,对翻新和新建的水泥建筑进行外立面改造,使之与传统木构吊脚楼在建筑风格上实现统一。工作重点是对村寨的公共空间进行修整,保留了山神庙等传统祭祀空间, 新建与改造了风雨桥、非遗传习所、土窑人家、村委会、大食堂、大戏台等文化空间。最值得称道的是,老吕通过各种渠道筹措资金资源,翻新建起一座“板万 梦想家小学”。

吕品晶与板万梦想家小学的孩子们在一起

改造的锦绣坊与土陶窑

改造后的风雨桥成为村民喜爱的公共性空间

梦想家小学旁边是非遗传习所、村委会、大戏台,后面是风雨桥,这一区域后来成为板万村的公共活动空间。我随老吕抵达那里的时候,正赶上孩子们中午放学时间。4月底的黔西南大山仍春寒料峭,孩子们大多穿着棉袄,见到我们,一张张不是很干净的小脸上充满好奇而拘谨的表情,看得出来到这里的外人不是很多。他们有的在楼外玩耍,有的在楼内的阅览室看书,有的在教室嬉闹,有一位大眼睛的小女孩安静地画着一朵美丽的花朵。让我印象极为深刻的是,老吕在这栋小楼里设计了两个功能很特别的房间,一间“乡土教室”,展陈的是从村庄搜集来的布依族生产工具、生活器具、传统礼仪习俗用品等。这个布依族传统生产生活的微型博物馆让孩子们和所有来到这里的人看到了过去的岁月,看到了大山里的人们曾经的生产生活。还有一间文化活动室,里面是五台装有摄像头的电脑,孩子们可以在这里与远在他乡打工的父母视频聊天,这间看似清冷的小屋竟连接着天南地北的父母心。学校的阅览室、乡土教室和文化活动室在放学后都对村民开放,这所“梦想家小学”承载着乡村教育、文明传承和精神家园守望的梦想。

乡土教室与文化活动室

仅对建筑形态进行修整还不够,老吕还积极推动当地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传承。2017年11月,他联系促成板万村10位绣娘赴苏州工艺美术职业技术学院参加为期一个月的培训学习,为板万古寨的文化复兴和经济发展带来生机。最值得称道的是,老吕热心扶持了一位板万村回乡大学生何标,鼓励他掌握家传的酿酒技艺,经过12道工序酿成“小布依·biangdang酒”,然后通过网络把这种传统布依米酒和母亲手织的布依土布等销往山外。

在居住环境中改造的酿酒坊

老吕的微信中是这样推介何标的:“他能放羊,会养猪,能酿酒,会织布,能种地,会木工,从小长在山村,村民能干的,他几乎都能干!几十年来,村里出过十 几位大学生,他是唯一回去的,即使老实巴交的父母从来没有离开过大山,不能为他铺就锦绣前程,凭他的能力,也应该能在城市谋得一份工作,但我更愿意相信他回到山村,是追求更有尊严的生活。”

相信何标定会不负老吕所望,不仅以其聪明才智掌握面临失传的布依手艺,也能够以坚韧拼搏的青春汗水为从小生活的村寨注入活力,成为古老家园的新时代建设者和守望者,成为老吕复兴乡村再造故园的梦想的实现者。

千百年来,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在“江湖之远”和“庙堂之高”间织就了一条顽韧纽带,那就是对民生疾苦的人文关怀、对民族历史的温情敬意和对家国天下的道义担当。今天,中国优秀知识分子也大多承续着这一使命,并且因为这份承续而成为各自专业领域中的翘楚。吕品晶,这位中国最高美术学府建筑专业的掌门人,在很多设计师忙于各种标新立异的强植性建筑设计而博人眼球的时候,潜心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坚持“以人为本”“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导向,以一种固本开源的方式,投身到中国大地的最偏远之处,去探寻、续接与重构最古老的乡村文化命脉,续写着优秀知识分子对乡土中国的情怀。这样一种价值导向对中央美院建筑学院的青年学子的引领作用更是意义深远。

吕品晶的探寻、续接与重构,不是一种作为他者对原乡的浪漫想象的简单 还原和生硬构造,而是在与当地居民的协商讨论中,把“此地之所以成为此地”的一种贯穿于日常生活但又隐于生活表象的传统文化特质呈现于当代生活,借由人的现实生产生活方式的转型实现乡村传统生活与现代文明的续接,实现传统文化的现代活化,实现山河故园的再造。在古今中外文化激荡的新时代,唯有这样一砖一瓦的营造,才能真正筑起我们这个历尽劫难而不断涅槃的古老民族安身立命的精神大厦。

本文转载自《碧山13:建筑师在乡村续》,主编:左靖,出版发行: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作者:宋修见,中央美术学院思想政治理论课教学部主任、美育研究中心主任

原标题:《合应自然,再造故园 ——走读吕品晶的乡村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