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行家:苦难和苦难的关系

因为这场灾难,很多人的生命被永远地改变,甚至失去了它,我们依然很难平静下来,于是决定换一种方式,邀请老朋友们谈谈他们这段时间的阅读和感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文学和知识界也应该开启自己的反思,重读这个世界。

今天的分享者是作家贾行家。疫情到来以后,他封闭在家,为了逃避悲感,他选择看历史书籍,看喜剧,做出这些选择,都是无奈使然。

那就去看喜剧吧

撰文:贾行家

好句子是看一眼就忘不掉的。“我们这位骑士异想天开,对他们说了这一套废话……桑丘不声不响地咀嚼着橡树子,又频频光顾晾在软木树上的第二只酒袋”(杨绛译《堂吉诃德》),有一种精妙的平衡。我过去觉得、现在愈发觉得桑丘老先生是位智者,他晓得什么时候一言不发,只用嘴去啃面包葱头,何况还有“您给我的这些体面,我很领情,可是我从现在起直到世界末日也用不着啊”这样警人的句子。暂且不论他对骑士的义气。

这十几天,我像个拱肩缩背的酒鬼,大口吞咽能让我发笑的东西,“在中午喝在早上喝在夜里喝”。要是问我该看什么电影电视剧就好了,比如三谷幸喜的电影。还有一部奈飞拍的《男人要自爱》,故事简单,就是把两性对调过来:在另一个女性主导的世界,每天早起剃毛、化妆、在内衣下面摆弄衬垫的是男人;而依仗“XX 学者”或教授的身份性侵学生的则是女人。世界上怕就怕简单,一简单回去,才显出许多“自然而然”并不自然,只是想象与同意的产物。至于两个性别是不是永远要一个压制另一个,我可就不知道了,喜剧也不负责解释。总之,你要是问我该看什么电影电视剧就好了,饿死鬼的遗言都是好菜谱。

作家贾行家在第五届单向街书店文学节上

这几天看的书也不算“读”,都像是查字典,有明确的目的。你知道看守所里的犯人最想看什么吗?他们最想看刑法,尊重程序正义的还会想再查查诉讼法,当然是想猜猜自己得判几年。也有直接去问管教的,可管教目前身上并没有官司,不比他们更懂,其实该去问有经验的犯人。隔离就是不见人,我也只好到书架上仅有的书里去翻,主要找两件事:是不是向来如此?是不是只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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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汉学家戴仁柱写过一本书,十几年前的一版叫《十三世纪中国政治与文化危机》,最近这版改回了原来的题目,《山下有风》。在强邻腋窝下,南宋还剩下余晖里的一襟繁华,及度湘水,到潭州城,竟然还是张袂成阴,有两三百万人。在文弱年代,人似乎该清醒,不言勇,可丧失掉最后一小块土地的数十万军民,却突然在崖山选择了死战,从丞相到民夫,半数投海而死,“一山还一水,无国又无家”。蒙古人像大猫,既单纯又残忍,第一次看见树林,看不懂这牺牲的意义。去问文天祥,文天祥指天画地,只是不说。于是戴仁柱也问:这是什么意思?

在历史里为文化找依靠,自以为有见识的人都说应该是宋朝。南宋的城市文明,让城里人感觉到了“国”,士大夫们大概也觉得与赵官家的合作差强人意。这个“宋”字,就成了他们不想失去的东西。此时,百年前的恐怖记忆,又跟着北面的腥风一道回来了。人被末世感折磨久了,就觉得长痛不如短痛,把自毁当做最后的自明。孤绝血勇的殉难,起初是士人壮烈和羞惭的混合,后来成了整个家族和学派的群体行动,当民间也如此表现时,擅长制作京观的骑马民族微微有些惊讶。戴仁柱还解读出来:这里面另有一种士人受挫后,对雄性和阳刚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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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和苦难的关系,是不是也像水消失在水里?

还是围城下的恐惧,明朝大小文武军民人等的自尊心似乎差了一些,于是他们细吹细打地分食了袁崇焕,这种时候,总要交给他们一个什么人吃才好。我看明朝官服上飞禽走兽的补子,以为他们是从蒙古人身上学了什么世界观。这就让人感慨:贾似道尚且能走到木棉庵。我总记不住那句“为人抱薪者,不可怎么怎么样”的话,也许因为那并不是个好句子。人喜欢看历史,但几乎不会反思自己牵连在内的责任。

于是又翻旧闻笔记和《文史资料选辑》之类的书,比如“其丰功伟绩是中华民族骄傲”的张献忠(此评价来自百度百科);还有对这些书的介绍和解说,比如周作人写的序和书评。我当然知道,这种史不绝书的事,除非轮到自己,宜于客观看待。静是“心静自然凉”的静,好是“九个指头”的那种好。实际上,我要找的也不是数字和情节如何惨烈,不比也知道,迄今还算不上什么。我想看的是人心的微弱变化。

最早研究中国人的西方人,差不多都是传教士,之后是人类学家。近来,人们逐渐能承认,传教士们的记录并不都是恶意曲解。二十世纪初,批判中国人最激烈的是中国人自己,敦厚如张荫麟,也曾说“中国的病态,我无以名之,只能说是民族的自虐狂。历史上实在没有一个民族,比现在的中国人对待自己更狠毒更恶辣的了。环顾四境,实在没有一个帝国主义者对待我们比我们对待自己更狠毒恶辣的了。”相形之下,传教士阿瑟·史密斯写的《中国人的气质》和一个日本人写的《东洋史说苑》倒是和缓了很多。

我本来抄了一点儿在这里,想想又删掉了。第一是虽然并不激烈,但例子举得太过具体,看着不舒服。我挑至轻的,也在自己身上找到好几条,比如漠视精确、忍让妥协、敏感多疑、拐弯抹角、顺耳不从,我的修养又是只够对照、不够改正,开始有点儿后悔看这两本书了。第二是时代久远,不一定能说明今天。比如闯到别人家里去掀桌子打人,拉下口罩冲医生护士吐口水,在这书里还找不出渊薮何在。史密斯不是带着自鸣钟去找皇帝,而是带了好多药去乡下,他也只是抱怨患者有病不愿意治,总要把结膜炎拖延到失明。第三是资格问题。作者毕竟是美国人和日本人,美国人不用说了,其心必异。日本人据说最近表现还不错,连有的电视台都暂时停播抗日神剧以兹鼓励,但再怎么说也是日本人。恐惧在日常会稀释成另一种东西,总要有个排放,神剧还是会复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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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怀疑,书上是找不到什么线索的,任何一个人的心思,都是千变万化、深不见底。恐怕只能从人的面孔上去读,从所经历的和记得的事情里去读。

史密斯列举的毛病,还有“易于误解,缺乏同情心”两条。看完这几天微信里传来传去的生者和逝者的文字(以及因为避免删除而做的截图,截图上有避免被“识别”而添的几个黑道),我很怀疑我受到的触动:我不信赖这种强烈的悲感,那只是“人都是要死的”,是块勾住所有锚的石头,很可能无关个人。石头既不会死,就不会有同情,人也没有道理去和它去讲,它只负责删除。而我以为的同情,只不过是还没有轮到自己的悲惨。突然的一起死是悲惨,仓皇的逐个死是凄凉。我想要从这里面拆解出一些细节来。

电影《虎口脱险》剧照

“不得体”的求生欲是种煎熬。把一个电话通知当活路来企盼,到底是什么样?(我本来也罗列了一些细节在这里,不过也删掉了。)我总觉得,死别终归要来,可选择的无非是获得从容,欲行不行各尽觞。否则的话,临终前难以启齿的惶恐,会否定掉生活的尊严,让剩下的人宁愿忘记。

还有一条,也许算启示:我不想以一段微信、一条微博当作遗言,这两个玩意儿我都不喜欢,尤其后者。我也许要开始练习用笔写字,目标是不那么像是刚患上半身不遂。而且,从今以后,也许该随身带支笔。我喜欢《虎口脱险》的一个镜头:当纳粹审问英国飞行员时,他悠闲地望向窗外。

既然我们看不到彼此。那还是去看好笑的喜剧吧,趁它们还在。

原标题:《贾行家:苦难和苦难的关系丨单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