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大象公会Elephantia 大象公会
文|叶三喜
断头台曾经是世界上效率最高的死刑执行方案,大多数受刑者进入刑场后,只需几秒至十几秒便可完成头身分离。
1939年6月18日,德国籍连环杀手魏德曼在巴黎被断头台处死,由于公文流程拖沓导致执行时间从拂晓推迟至天亮,魏德曼走出监狱大门直到死亡的12秒被摄影记者清晰地记录下来,影像画面迅速传遍文明世界。
各国舆论界初次目睹这种流水线式的标准化杀人机器,反响极为恶劣。后来的英国著名演员克里斯托弗·李时年17岁,游历巴黎期间被继父的朋友拉去现场观摩了魏德曼之死,结果感到「我自己都要死了」。
公关危机之中,法国政府停止了公开处刑,此后直到1977年最后一次执行死刑,地点均在监狱的院子里。
不过,断头台尽管在二十世纪显得残暴血腥,但起初它却是最讲究人道主义和平等精神的杀人工具,甚至曾经因为缺乏观赏性而遭到市民嫌弃。
让人民死而平等
断头台的法语名称「guillotine」,源于法国大革命期间的国民公会议员、因为主张平民权利而闻名全国的约瑟夫·吉约丹(Joseph-Ignace Guillotin)。
这些闪烁着人道与法治精神的主张,几乎全部被历史遗忘,只有「简单的机械装置」流传下来,与吉约丹议员的名字永远捆绑在了一起。
刑法改革于1792年生效,法国原有的各种针对平民罪犯的虐杀性死刑都被废除,所有死刑犯均将享用曾经专供贵族阶级的斩首死刑。
改革很快遇到阻力。巴黎市刽子手夏尔·亨利·桑松表示,他的工作将遇到极大困难——无论是剑斩还是斧斩,均要求受刑者在执行期间保持不动,才能避免斩首沦为残暴痛苦的追砍,而这对多数人来说都未免苛刻。
现实中,即使是刻意追求体面、渴望画好人生句号的王公贵族,也难免在刀剑面前失去镇定,尤其是连续多场死刑时,排队候刑者亲睹他人惨状,上台时往往理性崩溃全力挣扎,使得本应干净利落的剑斩沦为凌迟。
为了确保斩首过程干脆利落、整齐划一,让犯人「不遭受死亡本身之外的任何痛苦」,革命中的巴黎暂停了死刑执行,由外科医学院的安托万·路易博士主持设计那种「简单的机械装置」,并委托给羽管键琴工匠托拜厄斯·施密特制作。
1792年4月25日,第一架断头台成品通过动物和人尸实验之后,首次涂上红漆在巴黎格列夫广场投入使用,大批市民闻讯到现场围观新科技,结果却令他们大失所望。
这一天,断头台的第一位用户、拦路强盗尼古拉·佩尔蒂埃已经在狱中等待了三个月,并对外表示希望能继续等下去,结果到场后眨眼之间便身首异处,连一声惨叫都未发出。
看惯了漫长虐杀流程的市民,在断头台前稍微走神便错过一切,结果「还我绞刑架」的怒吼声响彻全场。
不过,随着大革命走向高潮,人们也将从中发现全新的乐趣,并彻底沉迷其中。
断头台之乐
1793年1月21日,法王路易十六殒命断头台。
国王临刑时刻泰然优雅的表现,为革命恐怖时期的万千政治犯作出了表率,从王公贵族、保皇分子到激进派领袖罗伯斯庇尔本人,亲临断头台时均尽力撑住气场,走好最后一里路。
大义凛然的勇者无须受辱便慷慨赴死,这种真人秀剧场般的场面,很快就令广大市民忘记了心爱的虐杀酷刑。人们重新聚集到刑场前,对这种似乎展现了英雄与尊严的行刑仪式报以欢呼和掌声。
此等气氛中,反而是不那么英勇的受害者,更能够冲击观众良知:
杜巴利伯爵夫人临刑前情绪彻底崩溃,不断嘶吼求饶,直到被刽子手架上断头台仍在哭喊「请再等一下,只要一下」,结果巨刃落下后全场观众陷入死寂——这也许是那场恐怖狂欢中最具真实感的时刻。
整个恐怖时期,法兰西全国共有16594人被判死刑,仅巴黎就有2639人被送上断头台。为提高效率,有人曾提议开发能同时执行四人乃至九人的多刃断头台,结果提议者本人据说不久便丧命刑场。
断头台本身的视觉效果也逐渐受到人们的青睐,高耸而细窄的主架,巨刃高速击中颈骨和底板的两声巨响,都是市民津津乐道的法兰西风情。
直到1939年的最后一次公开处刑,每当黎明前夕断头台在广场或监狱门前组装调试,人们都会奔走相告前往围观,附近楼房的窗口均可出租,气氛热烈如同巡回剧团来访。
甚至某些受刑者自己都怀有兴趣,如1793年暗杀雅各宾派领袖马拉而被处死的女刺客夏洛蒂·考代,走上刑场时刽子手照例为她遮挡住刑具以免刺激犯人,结果考代本人来回探头想看清楚一点:「我都没见过!我有权好奇!」
偶尔发生的事故更属意外奇观,1836年传奇罪犯皮埃尔·拉斯纳尔被处刑时,巨刃竟连续两次卡在其颈部上方不远处。据刽子手回忆,拉斯纳尔最后竟挣扎着转过头来观望,「眼中的惊讶超过了恐惧。」
刑场外,与断头台有关的一切也都为人们津津乐道。
第一位操作断头台的巴黎刽子手夏尔·亨利·桑松,是法国家喻户晓的刽子手世家桑松家族的第四代,受过良好教育,说一口流利英语,业余爱好拉小提琴,且亲自消灭了前雇主路易十六,其传奇生涯至今仍在激发法国和世界人民的想象力。
总体而言,刽子手在社会上一直饱受排挤,有些乡镇甚至要求他们把房子涂成红色以昭示天下。各个刽子手家族往往也只能连续多代人互相联姻,女儿到了婚龄要在门上贴告示,以防正经人家的男青年对她们产生兴趣。
世人对断头台的热情,成为了刽子手们的商机。19世纪以后,桑松家族的后人开始利用家里的断头台,向广大市民提供参观导览服务,收取额外费用表演斩首活体动物,有些特别胆大的顾客甚至要求躺进去体验一番。
断头台也颇具收藏价值,最不肖的桑松家族末代刽子手克雷蒙·亨利·桑松,由于挥霍无度,竟然将现役断头台抵押给债主而遭政府撤职,后来又将传家之宝、据说是路易十六亲自体验的那架断头台卖给了英国藏家约瑟夫·杜莎。
约瑟夫·杜莎的祖母、大名鼎鼎的杜莎夫人,同样是断头台流行文化史上的重要人物,她曾长期在巴黎学习蜡像技术,革命时期每天守在断头台边为受刑者制作死亡面具。
数十年后,杜莎夫人在伦敦开幕的蜡像馆里,展出了从罗伯斯庇尔到国王伉俪的大量死者蜡像,在英国社交界轰动一时,不幸的是它们都于1925年和那架断头台一起毁于火灾,只有金属制的巨刃和配重器保存下来。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沉迷于依法杀人的乐趣。
推倒断头台
早在死刑五花八门的旧时代,法国社会就出现过废除死刑的声音。
1748年,伏尔泰表示罪人被绞死对社会毫无益处,只能养肥刽子手,而让他们做终身苦力则会有益国家,英国和俄国就都是这么干的。
大革命初期讨论刑法改革时,也不乏人提出废除死刑的主张,其中最令人瞩目的是罗伯斯庇尔——当时主张统一斩首死刑的吉约丹一定没有想到,几年后自己将因为反对滥杀而在聚会中遭到罗伯斯庇尔的「冰冷凝视」,当机立断潜逃保命。
1810年,拿破仑政权修改刑法,将断头台适用到「煽动公民武装反抗帝国权威」、「通敌卖国」等政治罪名。
1815年后,复辟王朝虽然力图倒转历史,但对断头台这一革命发明则予以笑纳,甚至一度想要对「展示共和派三色旗」适用斩首死刑,最终未获通过。
直到1848年的革命年代,第二共和国临时政府一成立便发布政令,废除政治犯死刑。
废除死刑的辩论也再起于制宪议会,大作家维克多·雨果表示:「死刑是野蛮永久且特别的信号,死刑滥用之处,皆由野蛮主宰;死刑罕有之处,皆由文明统治。」
激昂的辞藻并未征服听众,废除死刑最终以216:498票被否决。
废死派第一次取得突破,是在1906年2月,反对死刑的阿尔芒·法利埃就任总统。
此后两年里,他用总统特赦保住了62位死囚的脑袋,议会预算委员会也取消了刽子手的工资和断头台的保养费。
自从大革命时期以来,法国社会就流传着砍下的头颅仍有短暂直觉的传说,甚至有托名刽子手桑松的段子说,敌对各派的人头如果收纳在一起,会互相撕咬面部以致无法分开,但这类黑色幽默和恐怖故事很少被人们当真。
1905年6月28日,医生博理约在死囚兰吉耶的行刑现场做了验证离体人头意识的实验。巨刃落下后,人头对医生的呼唤表现出反应,嘴唇和眼睑收缩了五六秒才停止。
废死派的形势似乎一片大好。
然而,1907年,索莱扬强奸杀害11岁少女一案,令他们前功尽弃。罪犯被特赦后,反对废死的《小日报》大力报道整起事件,并发起反废死公投,死刑派以108万对32.8万大获全胜。
此后直至1970年代,法国历经第三共和、维希政权、第四共和与第五共和,断头台均一路高歌猛进。
1969年蓬皮杜成为法国总统,由于他个人不主张血债血偿,死刑存废重新引起司法界讨论,但废死毕竟不受民意支持,总统只能效法前人,以总统特赦阻止处刑。
其任期内,断头台巨刃还是两度落下——1972年,两名在狱囚犯绑架杀害了一名守卫和一名护士,未能获得特赦,他们的辩护律师巴丹戴全程目睹了执行过程之后,成为了法国废死派的旗手。
直到此时,断头台仍然保持着大革命时代木架滑轮杠杆巨刃的原初面貌,期间除了个别细节调整,其他诸如改用全金属设计、加装轮子等等重大改造建议均未被采纳。
曾经象征着人道与平等的杀人机器,终于变成了野蛮残酷的旧时代遗物。
1976年,巴丹戴在法庭上为绑架杀害七岁儿童的帕特里克·亨利激烈辩护,在舆论一片喊杀声中向陪审团慷慨陈词,将断头台死刑比作烧女巫,要求大家不要「把这个人砍成两截」。
巴丹戴大获成功,犯人最终被判处无期徒刑。
1977年9月10日,哈密达·姜杜比因虐待、强奸和杀人在马赛监狱被处决,成为断头台在法国的绝唱。
1981年,承诺废死的社会党人密特朗当选总统,随后选举中社会党拿下国民议会大多数议席,巴丹戴律师被任命为司法部长。
万事俱备,10月9日,法国国民议会和参议院分别通过废死法案,法兰西再无断头台。2007年,废除死刑被写入法兰西宪法。
不过,断头台并未彻底告别法兰西的心灵。每当有重大案件发生,媒体和民意都会出现恢复死刑的诉求,废死派经常在民调中失败。
原标题:《断头台下,人人平等 |大象公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