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这是一本完整的汪曾祺大传,也是一部集学理性与趣味性于一身的研究著作。
作者陆建华倾注半生心血研究汪曾祺,多年来收集了大量关于汪曾祺的文史和生活资料,在写作中信手拈来,将往事细细诉说,同时又满怀对汪曾祺的敬意,笔下饱含深情,既是对汪曾祺的,也是对故乡高邮的。他的文字冷静而热烈,文字的背后是情与真,旨在向读者展现一个真实的、立体的汪曾祺,让更多人认识他、了解他、热爱他。
在高邮城,说起汪家,颇有一点名气,但不算望族。所谓望族,一要有产业,二要有功名。而汪家,虽然有田两千多亩,这数字在高邮不算大,也不算小了,但大多是贫瘠土地,庄稼长不旺,只能长草。至于功名,汪家近百年中,仅出过一名“拔贡”(这是略高于“秀才”的功名,而且是清朝末科,从那以后就废科举改学堂了),离步入仕途远着呢。高邮人都了解,汪家祖籍徽州,迁居高邮,从汪曾祺往上数才九代。汪家第六代当家人,曾在外地坐过馆,后来做“盐票”亏了本。“盐票”亦称“盐引”,是包给商人销售官盐的执照。由于亏了,几乎把家产赔尽。汪家后来的产业完全是第七代当家人汪嘉勋赤手空拳创造出来的。他主要通过置田地、开店铺,慢慢使汪家重新恢复元气,后家道渐丰。
汪嘉勋,字铭甫,中“拔贡”的就是他。由于汪嘉勋没有考取更高的功名,而“拔贡”是做不了官的,功名道断,他就在家经营自己的产业,他是汪家创业的人。
汪嘉勋创业从置田地开始,年轻时亲自下乡过问,后来随着家业的扩大,他就把精力放在高邮城里开店铺,田地上的事则找人代管。这种情况在高邮很普遍,当地有一种人专替大户人家管田产,叫“田禾先生”。看青(估产)、收租、完粮、丈地……这也是一套学问。汪嘉勋开的店铺主要是两家药店、一家布店。布店经营平平,两家药店在高邮甚有影响。“万全堂”在北市口,“保全堂”在东大街。这两家药店才是汪家主要经济收入所在。汪嘉勋在开店之初即把信誉作为立业之本,他把这一想法写入为自家药店亲撰的对联之中。“万全堂”的对联是:“万花仙掌露,全树上林春。”“保全堂”的对联是:“保我黎民,全登寿域。”两副对联不仅工稳、贴切,符合药店特点,还巧妙地把店名暗含其中。为树药店信誉,汪嘉勋一直坚持必须卖“地道药材”。药店一般不卖假药,但是常常不很地道,尤其是丸散。常言道,“神仙难识丸散。”连开药店的内行都不能分辨贵重药料,如麝香、珍珠、冰片等,是不是上色足量。“万全堂”的过道上挂着一副金字对联:“修合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 并非虚语,这也是汪嘉勋亲撰并特意制作悬挂的。高邮城里有几个门面辉煌的大药店,可是,这些药店里的店员生了病,配方抓药,都不在本店,反而叫家里人到“万全堂”抓。仅此一端,即可见汪嘉勋所开的药店在人们心目中信誉很高。
汪嘉勋如此把信誉作为立业之本,从头抓起,一抓到底,真是抓对了,几年下来,就抓出了大大高于同行的经济效益。事业发展了,上路了,毕竟是文化人出身的汪嘉勋就稍稍放手,他找“田禾先生”管田事,找“管事”(经理)管药店。他平时并不多过问店里事,只到每年腊月二十四,由“管事”带着总账到家里来,向他报告一年营业情况。由于信誉好,连年盈利,汪嘉勋颇为自得。尽管家道渐丰,家业大了,日子好过了,汪嘉勋却始终牢记“成由勤俭败由奢”的古训,继续保持创业之初的勤俭之风,他依然俭朴地生活。在高邮城,汪嘉勋的俭省是有名的。他几乎没有什么特殊嗜好,只爱喝一点好茶,也仅西湖龙井而已;他颇喜爱杯中之物,但每顿只喝一盅酒。家中人都熟悉他那个五彩釉画公鸡的酒盅,就喝那么一盅,也不是什么名贵酒,是街上商店里随时可以零打的粮食白酒。下酒菜就更简单了,经常是就着咸鸭蛋饮酒。而且一只咸鸭蛋要吃两顿,一顿吃一半,把蛋壳上的小口用一块小纸封起来,下顿再吃。再没有第二样菜了。喝了酒,他兴致变得更好,一个人在屋里大声背唐诗:“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声音越来越低,不一会儿就呼呼大睡了。
然而,就是这样自奉甚薄的汪嘉勋,却舍得花大价钱购买古董字画。他有一套商代的彝鼎,是祭器,不大,但都有铭文。难得的是五件能配成一套。他还有一个奇怪的古董:浑天仪。不是陈列在南京紫金山天文台和北京观象台的那种大家伙,只是一个直径约四寸的铜圆球,上面有许多星星,下面有一个把,安在紫檀木座上。此浑天仪是明代御造的,其珍贵处在于一次只造了几个。两件宝物中,汪嘉勋似更加珍视浑天仪,他特地起了一个斋名:浑天仪室。对于字画,汪嘉勋独具慧眼,舍得花钱。至今在高邮传为美谈的,是汪嘉勋曾经花大价钱从夏家一次买了几箱字帖。夏家是有百年以上家史的大家,有一个远近闻名的“十八鹤来堂”,据说此堂上梁时曾有十八只仙鹤飞来,在高邮显赫一时,人称“十八鹤来堂夏家”。夏家房屋多而大,花园里有合抱的大桂花树,有曲沼流泉,人称“夏家花园”。后来败落了,夏家后人就不断出卖祖上收藏的前人字画,汪嘉勋是这些字画的最大买主之一。连一只咸鸭蛋都要分两顿吃的汪嘉勋,何以买古董字画时却一掷千金?用这些钱去开店买田,壮大家业,岂不更好?对此有人想不通。汪嘉勋对此笑而不答,私下里却对好友说:“世人以金钱为宝,殊不知这些古董字画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啊!”更难能可贵的是,富裕起来的汪嘉勋心中逐渐明确一个更具体、更宏大的目标:要下功夫把教育子孙后代的事努力抓好。他认为,比起置田地,开店铺,这才是兴家立业之根本的根本。
汪嘉勋常常思忖:大儿子汪广生成家后添丁进口,可算是欣欣向荣;二儿子汪常生不幸早逝,只留下一个守寡的媳妇,这当然是无法弥补的遗憾;三儿子汪菊生结婚后一切尚好,只是媳妇杨氏体弱多病,常年咳嗽不止,偶尔还吐血,不能不让汪嘉勋暗暗心忧。前年杨氏生下一女,现在又怀孕足月,汪嘉勋盼望这次能添个孙子,好让汪家更加兴旺发达起来。
汪菊生:多才多艺的小城才子
比汪嘉勋盼孙子的心情还要迫切,汪菊生也很希望杨氏这次能生个男孩。
汪菊生,字淡如,生于1896年10月15日,这天是夏历九月初九,重阳节。九月也称菊月,人们饮酒赏菊,故汪嘉勋为他的在这期间出生的三儿子取名菊生,小名“三子”。汪菊生作画时有时也题别号:亚痴、灌园生……汪菊生多才多艺,精力过人。他年轻时是运动员。在校足球队踢过后卫,还曾作为撑杆跳高选手,在江苏全省运动会上拿过奖牌。他练过武功,又急公好义,路见不平时敢挺身而出。一次在小轮船上,一个初来的侦缉队员以检查为名勒索乘客钱财,汪菊生一旁看了怒火中烧,忍不住出面斥责。那侦缉队员恼羞成怒,对汪菊生动起手来,汪菊生只一巴掌,打得那人踉踉跄跄,引得众人齐声叫好。
汪菊生在南京读过旧制中学,所谓旧制中学大概是十年一贯制的学堂。在南京读完旧制中学后,汪菊生没有升学,回到了家乡高邮。他玩过一个时期乐器,亲自去苏州一趟,买回来好多乐器:笙、箫、管、笛、琵琶、月琴、拉秦腔的胡琴、扬琴,甚至还有唢呐。在他玩过的许多乐器中,他最珍爱的是一箫一笛,都是少见的上品。洞箫管很细,外皮殷红,很有年头了。整个笛管擦了荸荠紫漆,比常见的笛子管粗。箫声悠远,笛声圆润。它们不是从乐器店买的,是花了大价钱从私人手里买的。不论什么乐器,汪菊生听听别人演奏,看看指法,也就能学个七不离八。
玩过一阵丝竹以后,汪菊生又把大部分时间用于画画和刻图章。他画画并无真正的师承,只有几个画友。画友中过从较密的是一个和尚,名铁桥,本城善因寺的方丈。铁桥曾在苏州邓尉山一个庙里住过,作画时下款就题“邓尉山僧”。铁桥能画,也能写。他的字写石鼓,画法任伯年,都有相当功力。汪菊生和铁桥常来往,画风却没有受他的影响。汪菊生画过一阵工笔花卉,这受当地画家的影响,他们认为画画要从工笔入手。扬州有位专画菊花的画家,画菊按朵论价,每朵大洋一元,汪菊生慕名求他画了一套菊谱,二尺见方的大册页。别人见了,不禁咋舌:“像这种玩法,玩不起。”钻了一阵花卉后,汪菊生改画写意,用笔略似吴昌硕。总的看来,汪菊生的画有一定功力,只可惜“见”得少,没有行万里路,多识大家真迹,眼界不宽,加之他又不会题诗,题画多用前人陈句,故布局平稳,缺少创意。汪菊生刻图章,初宗浙派,清秀规矩。年轻时刻过一套《陋室铭》印谱,有几方很不错,但是过于着意,显得拘谨了些。
值得一提的是,汪菊生心灵手巧,思维敏捷,每有奇思。他会做各种玩意儿,而且总是很有兴致。元宵节,他用通草为瓣,用画牡丹的西洋红染出深浅,做成一盏荷花灯,点了蜡烛,比真花还妩媚动人。他将蝉翼笺染成浅绿,以铁丝为骨,做了一盏纺织娘灯,下安细竹棍。孩子们提了这两盏灯,观灯的人见了莫不啧啧称赞。清明节前,汪菊生糊风筝。有一年,他糊了一只蜈蚣(当地人称之为“百脚”),是以绢糊的。他用药店里称麝香用的小戥子约蜈蚣两边的鸡毛——鸡毛必须一样重,否则上天就会打滚。汪菊生放这种风筝,不用一般的线,而是胡琴的老弦,这样,风筝可以笔直地飞上去,没有“肚子”。春天到了,早已结过婚的汪菊生童心未泯,兴致勃勃地带着几个孩子在傅公桥麦地里放风筝。这时,麦子尚未“起身”,非但不怕踩,而且越踩越旺。惠风和畅,汪菊生与孩子们一起在碧绿的麦垄间奔跑呼叫,实在快乐得很。
年龄稍大以后,汪菊生以眼科大夫为职业。眼科是汪家祖传,汪嘉勋、汪广生都会治眼疾。本来就才智不凡的汪菊生,医术颇精。有一个邻居家的孩子得了眼疾,双眼肿得像桃子,眼球红得像大红绸缎。汪菊生看后胸有成竹地安慰孩子的父母:“不要紧。”他嘱孩子的父亲到当地一个叫阴城的很大很野的乱葬茔捉两只大田螺来。只见他往田螺里倒进两管鹅翎眼药,两撮冰片,把田螺扣在孩子的眼睛上。过了一会儿,田螺壳裂了,孩子的眼好了,从此一生再没有犯过眼病。因为汪菊生医术高超,医德也好,找他看眼疾的越来越多。当地传说汪家祖传眼科灵验,全靠一种得高人指点制成的丸散。最后越传越神秘,竟说这丸散中有一味药,只有汪家人在某地的一个荒山之阴才能采到,换上别人去,那药材不会现身。这些当然是无稽之谈。不过,汪家治眼的丸散比较灵验,倒也是事实,而且有些丸散,由汪菊生亲自动手配制。每配制丸散,他必事先斋戒沐浴,还默诵几遍祖训:“修合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尔后才进入一间静室之中独自专心配制。他这样做,完全出自一种近乎虔诚的敬业精神。
汪菊生不仅办事十分认真,而且很有主见,被他人赞为老谋深算,临危不乱。有一次,“万全堂”近邻失火,药店的“管事”江先生慌忙指挥人速将药材搬至店外,以免遭火灾和防止歹人趁火打劫。汪菊生见了连忙喝住。他不但不忙着搬药材,反叫伙计们去帮助邻居救火,自己则与“管事”共守店门。“管事”大惑不解,也不敢违拗。后大火未蔓延开来,并最终被扑灭。汪菊生这才笑着对江先生说:“不齐心协力救火,只顾抢救药材,恐怕现在店堂已成灰烬,又如何能保得住药材?这就是古人说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啊。”
就是这样一个多才多艺、聪颖活泼、对生活总是充满情趣的汪菊生,在妻子生了一个女儿又再次怀孕后,很希望这次能生个男孩。生性豁达的他本不在乎男女,是什么原因使他这次如此盼望男孩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是他觉得,有个活泼聪明的男孩,将来就会多一个助手,多一个伙伴,这才更符合汪菊生的心愿和性格吧!
(未完待续)
作者: 陆建华
出版社: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1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