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旭华:一生痴爱核潜艇 乐在惊涛淡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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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日报记者 陈瑜

中国第一代核潜艇总设计师、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船舶集团所属719所名誉所长黄旭华笑容可掬、和蔼可亲,但曾经他的影像就像珍贵的文物,挂有“请勿拍照”的牌子。

他和数以万计无名如沙砾、沉默若黄土、平凡似溪流的奋斗者,以血肉之躯铸就核潜艇精神,不畏牺牲、苦中求乐的生命印记成为永恒的勋章。

10日,人民大会堂,习近平总书记亲自为他颁发2019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奖章和获奖证书,紧紧握手,温暖赤子报国心。

对于问鼎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黄旭华直言“没有想到”:这个奖代表的是个人科学技术水平达到了最高境界,虽然是奖励给我个人,但更重要的是给我们船舶人,给和我们有关系的协作单位。

“在核潜艇研制过程中遇到那么多挫折,项目上马下马,我都没有动摇过。我可以告诉大家,我们当年的29个人,一直坚持到上世纪80年代的,除了我之外再没有别人,我非要实现目标不可。”获奖的黄旭华字字铿锵:“‘痴’和‘乐’两个字是自己一生的写照。痴迷核潜艇,献身核潜艇,无怨无悔;乐观对待一切,在生活与工作极为艰苦的情况下,苦中有乐、苦中求乐、乐在其中。

当有人抛出了800万奖金如何花这个“俗”问题的时候,老人笑了:“800万我现在还没概念,我曾经和大家讲过,这个钱我不要,给了会变成我的负担,处理不好会惹祸。我会和单位好好商量一下,至少要拿出相当一部分给我们单位设立一个奖励基金。临了严谨地补充说,“具体现在还没计划,不能夸海口。”

黄旭华谈800万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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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有成果把自己埋得越深

采访正式开始前,工作人员将一个核潜艇模型摆在他面前,老人眼里有了异样的光芒。

几十年的科研生涯中,黄旭华全程参与了我国核潜艇事业从无到有,从有到关键性核心技术突破的历史进程。

2014年获评央视“2013年度感动中国人物”殊荣后,隐遁30年的黄旭华从幕后走到前台。2019年9月迎来人生高光时刻,获得首届“共和国勋章”。

感动中国人物颁奖现场

黄旭华被授予首届“共和国勋章”

今天的黄旭华已是荣誉等身。

记者问,如果没有取得今天的成绩,一生的坚持是否值得?

这位我国核潜艇事业的老兵坦言,过去工作中遇到很多难以想象的新问题,大家当时想的不是金钱、名利、个人,而是追求未知、不断创新。

才思敏捷的黄旭华字字珠玑:就像一个足球运动员,最关键的时候临门一脚把球踢出去,不可能想到其他事情,就是我要进球。“如果当时在工作中更多考虑个人得失,我可能没有这个勇气。今天叫当总师,我也不太可能像过去那样,因为年纪大了,经验多了,考虑个人的事情要多。”

黄旭华曾总结:自己的人生,是在日本飞机的轰炸声里决定的。

在那个硝烟四起的年代,即使身在家境殷实的杏林之家,黄旭华也曾几度无学可上——小学毕业后辍学半年多,初中只读了两年半,高中仓促毕业,在军车炸药箱上坐了整整七天到重庆“寻一张安静的书桌”,一年后才考入大学。

1958年,因优秀的专业能力,黄旭华被秘密从上海召至北京。领导只说北京需要他去帮忙,却没有告知具体任务。什么行李都没带,只背了个背包的黄旭华一到北京就被留下来了。

当时国际政治波诡云谲,面对美苏的恫吓与利诱,毛泽东主席高瞻远瞩,发出豪迈誓言:“核潜艇,一万年也要造出来!”我国研制核潜艇的“09”工程大幕拉开。

听说要搞核潜艇研究,黄旭华很高兴。但组织要求:这是绝密工作,进来了一辈子就不能出去,就算犯了错误也不能出去,只能留在里面打扫卫生。而且与父母亲、兄弟姐妹和同学的关系要尽量淡化,不能暴露工作单位、工作名称、工作任务和工作性质,隐姓埋名,当一辈子无名英雄。

黄旭华欣然答应。

为了保守组织秘密,整整30年,黄旭华和父母的联系只剩下一个海军信箱,甚至在父亲去逝时没能送上最后一程,以至于老人至死都不知道儿子究竟在做什么。

“综合出尖端”土办法保证研制工作顺利进行

我国核潜艇研制工作步履维艰。

“严格来说,那时我国根本不具备研制核潜艇的基本条件,除了工业生产能力薄弱,更大的困难是没有这方面的专业技术人才。”黄旭华告诉记者,最开始参与的29人对核潜艇一无所知。

大家曾天真地构想过,所谓核潜艇就是常规动力潜艇中间剖开加上一个反应堆技术。谁知道它完全是另一种型号的潜艇。苏联留下的常规动力潜艇设计、建造资料满足不了要求,国外又对我国严密封锁,一切都要依靠自己从零开始。

工作中的黄院士(左一)

边学习、边研究、边验证,仅用三个月时间,黄旭华和同事们就提出了5个核潜艇总体设想方案。

就在怀揣梦想日夜苦干时,残酷的现实给了他们重重的一击:1962年核潜艇工程暂时下马!

作为仅存的力量得以存留,黄旭华等十余人继续维系着艰难的研制工作,等待转机和希望。

最初没有任何研究手段,连办公场地都是借用人家的,黄旭华他们不等不靠,提出“骑驴找马”的工作思路——虽然驴没有马跑得快,但没有马,那就先骑驴上路,边走边找马。

工作中的黄院士(右二)

办法之一是走出去“种菜”。

他们先后派出200多名科技人员,到陆上模式堆工地“种菜”长达两年,按照艇的总体设计要求,在工地上和施工方、用户方共同完善设计、处理施工问题,参与了从零功率到全功率的运行试验全过程,一方面完善了陆上模式堆的建造和试验,另一方面完善了动力舱的设计,同时培养和锻炼了一支过硬的队伍。

黄旭华告诫参研人员重视核潜艇的稳性设计,保证“不翻、不沉、开得动”。我国后续核潜艇的稳性设计都比较好,均得益于黄旭华最初提出的稳性设计思想。

带上“三面镜子”去伪存真

除了“种菜”,黄旭华和团队想到的另一个办法,是从情报入手,开展扎实的调查研究工作。

当时国外保密控制很严,在浩瀚无边的报刊杂志和论文资料中,要寻找有价值的核潜艇资料,犹如大海捞针,而且能找到的资料往往掐头去尾,真假难分,不信不行,只信可能上当。

黄旭华提出收集资料时要带上“三面镜子”:既要用“放大镜”,沙里淘金,追踪线索;又要用“显微镜”,去粗取精,看清实质;更要用“照妖镜”,鉴别真假,去伪存真。

黄院士早年工作照片

采访中,黄旭华分享了这样一个故事。

有报告说,为了确保导弹发射时的精度,美国准备在导弹核潜艇上安装一个65吨重的大陀螺,利用这个高速运转的大陀螺来稳定航行姿态。

“这个大家伙我们生产不了,如果采取这种方案,意味着增加了一个研究课题,艇上还要增加一个舱室,加大了排气量,影响了航行。”黄旭华提出疑问,除了这个办法,有没有更好的捷径?

当时我国还没有建成大型的先进实验手段,黄旭华只能从简单的理论基础分析和简陋的实验入手,从获得的大量数据中得出结论:从操作面下功夫,用简单的方法同样可以满足要求。

但也有人提出:人家科技水平比我们高,他们都用了,我们不用将来出了问题怎么办?

黄旭华却坚持要走自己的道路,理由是,工作是严格按照科学程序来做的,就应该相信自己的结论,不能盲从跟着别人做。

“后来得到的消息,美国最后也没有上这个设备,差点闹笑话。”让黄旭华更高兴的是,之后在海上开展导弹试验时,打得比陆上还要准。

不重复侦察兵找目标走过的弯路

通过调研,科研人员将搜集到的零零碎碎、真真假假的资料经过分析、鉴定,集成为美国核潜艇的总体。

但这样主观集成的核潜艇总体,到底有多少可信度?黄旭华心中没底。

恰巧这时有人从香港带回来两个美国华盛顿号导弹核潜艇的铁皮儿童玩具模型,一个大一个小,掀开壳板可以看到里面密密麻麻的“设备”、仪表等。

黄院士与青年科技人员

包括黄旭华在内的科研人员对玩具进行多次肢解、组合。

“我们发现这两个模型同我们一半靠零散资料一半靠想象画出的图纸基本一样。”黄旭华说,虽然大家没有见过核潜艇,对美国核潜艇技术一无所知,但这个模型给了大家一个直观的参考,也大大增加了信心。

但设计核潜艇是个严肃的事情,不能盲从一个玩具模型。为更为合理,项目组为此专门建造了一个1:1的模型,边实践,边改进,最后终于定下了适合我国艇员身高、操作习惯的中国水滴型核潜艇体以及内部构造。

黄院士在建造现场

只用了8年,我国造出了我国第一艘核潜艇,比美国第一艘核潜艇的研究时间缩短近两年,使中国成为全球第五个拥有核潜艇的国家。

以身试险开先例

由于多种原因,问世18年后,我国核潜艇一直没能进行极限深度的深潜试验。1988年这项试验在南海正式展开。

在核潜艇的所有试验中,此项试验最具风险与挑战。不少参与试验的官兵当时心里并没有底。

因为美国王牌“长尾鲨”号核潜艇深潜遇难的前车之鉴,海军和719研究所、核潜艇总体建造厂为这次深潜做了周全的准备工作。眼看着深潜日期一天天临近,参试人员的思想包袱却越来越重。在艇长、政委的求助下,黄旭华带着现任中国船舶集团首席专家的学生张锦岚,与参试战士们对话。

“随时随地要为国家的安全献身自己,这是战士的崇高品质。《血染的风采》一道很美、很悲壮的抒情歌曲,我也喜欢它,但这次深潜试验绝不是要我们去光荣,要我们去牺牲,而是要把数据拿回来,要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这种雄壮威武充满决心的进行曲。这次试验我作为总师,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有确保安全的措施。”黄旭华的一席话,缓解了战士们的紧张情绪。

让张锦岚没想到的是,紧接着62岁的黄旭华语气坚定地说了一句话:“我跟你们一道下去!”

马上有好心人劝阻:“你不能冒这个险!”

黄旭华坚决地说:“我是总师,总师不仅要为这条艇的安全负责到底,更重要的是要为下去的人员生命安全负责到底。”他的一席话,一举打消了船员们最后的顾虑。

虽在下潜前做了大量工作,但作为总师要说没有任何担心那是假的。

深潜时在艇上的一夜,黄旭华并没睡着,做了那么多的准备工作,是不是还有超出知识之外的潜在危险?可能还会出哪些事故,出了事故应该怎么处理?

试验由浅潜到深潜,一个个深度逐级下潜,参试人员全神贯注,坚守各自岗位,全神贯注鸦雀无声,只听到艇长下达任务,艇员汇报实测数据的清脆声音,巨大的海水压力压迫潜艇发出的巨响,焊缝的撕裂声令人毛骨悚然。

黄旭华镇定自若,深度器的指针指向极限深度时,艇长下令全艇检查有无异常情况。全部检查完毕没问题后,艇长下令开始上浮。

一米一米上浮,浮到100米时,突然听到轰隆隆的声音,水扑腾起来了,安全深度到了,深潜试验成功了,全艇沸腾了,大家握手的握手,拥抱的拥抱,有的人抑制不住哭了出来。

深潜归来合影

艇靠岸后,大家都很兴奋,不是诗人,但黄旭华在那一刻诗兴大发,挥手写下了这样的诗句:“花甲痴翁,志探龙宫,惊涛骇浪,乐在其中”。

如今这位马上要迎来94岁生日的老人,至今仍然坚持在岗位。“任何工作都有苦有乐,作为一项特殊工作,科研工作虽然枯燥,但一旦能够突破。那叫做其乐无穷。”

“我最近常常想,我这一生宁可默默无闻、隐姓埋名,这样可以专心搞研究,在科学上成就可能更大一些。名利思想,对一个人没有好处。”黄旭华尤其关心年轻人成长,“我们现在有些年轻人,这山看着那山高,老是把工作当做一个跳板,不安心工作,也不安心学习,多可怜,一晃几年过去人就老了。我希望年轻人看准方向就坚持到底。”

当被问到如何看待核潜艇精神在新时代的传承?

黄旭华说,国际上高精尖的核心技术,我们要不来,也买不来,只能立足国内,这一点科研人员要牢牢记住。科研工作,特别是军工科研工作条件都特别艰苦。今天条件好了,但是任务又不一样,前进道路不可能平平淡淡,往往荆棘丛生、障碍重重,大家要有吃苦耐劳,百折不挠的精神。此外,现在的科学技术涉及很多学科,一个人要懂得与所有的协作单位密切协作。科研无止境,没有一生奉献给科研事业的决心,很难成功。

黄旭华寄语青年科技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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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读一点

工作中一丝不苟的黄旭华,在夫人李世英看来,由于痴迷核潜艇,也闹过不少笑话。

有一次,黄旭华下班回来在夫人面前念叨,今天的脚怎么感觉不舒服,夫人上前一瞅,竟然发现两只皮鞋穿反了。“我们鞋穿反了一穿就知道了,他还走了那么远。”

夫人眼中这样的“傻”事不止一桩。

有一年自己病了,黄旭华去买菜,刚好在菜市场里碰见一个同事。结果他“尾随”同事,人家买什么他买什么。因为他的生活很简单,很少买东西,甚至没有买过一双袜子。

听了妻子的“抱怨”,黄旭华接过话茬:“在家里我从来没有表扬我夫人,今天在我要表扬她几句。”但是声音明显哽咽。

参试的决心下定后,黄旭华心怀愧疚地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夫人。没想到,她面不改色地宽慰黄旭华说:“你当然要下去,否则将来你怎么带这支队伍?我支持你。你下去,没事的,我在家里等你!”

对双方来说,核潜艇这项两人共同的事业,比命还重要。

这些年,黄旭华觉得欠夫人的情债太多。三个女儿,全由妻子既当爹又当妈地养育成人。“我在家从来不感谢她,今天在单位,感谢我夫人,感谢所有的科技人员的夫人对我们工作的支持。”

还有生他养他的大家庭,黄旭华更觉得亏欠太多。

“对国家的忠,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黄旭华说,当心一次次因思念而倍受煎熬时,自己一次次为不能守在父母身边尽孝而抱憾时,都用这句话来支撑自己。

前两年,黄旭华接受了高难度的白内障手术,伴随20多年的眼镜、老花镜、放大镜都已经完成了使命。当时黄旭华在接受采访时风趣地说:还要为国家再工作20年!

来源:科技日报 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原标题:《黄旭华:一生痴爱核潜艇 乐在惊涛淡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