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园校区里的北大学子

记者|董立扬 王鼎 戴嘉雯

摄影|吕文玉

编辑|宋喆

“圆明园”是《此间》2019年冬季刊专题故事的主题。

落成已有三百余载的圆明园依旧荒芜,依旧繁盛,不同的人来去其中,又风流烟散。我们在这段漫长的时间轴上截取了最为切近的四个刻度,通过讲述八十年代至今曾活跃于圆明园的群体的故事,尝试展现一个园子四十年间不同的文化风向;透过这个时空中不变的坐标,凝视人事和时代的变化。

2018年夏天的宿舍分配结束后,一批北大专业硕士拖着行李箱入住圆明园校区。这里硬件设施陈旧、上学路途遥远,如同一片荒芜的飞地,坐落在低矮的居民楼和喧嚷的景区中。他们或许可以用“圆明园名媛”自我调侃,然而生活本身与“名媛”所指向的相去甚远。

在漫长的适应圆明园宿舍的努力中,他们体验生活的艰辛、宁静或丰富,也见证着宿舍条件一点点改善。曾经抱着纸箱搬离的人也再次归来,身处这个象牙塔与社会的交界点上,尝试以圆明园为起点融入更大的世界。

零星的新面孔在新学年搬进圆明园宿舍,然而如2018年夏天那样大规模的入住已不会再有。“名媛”们的故事终将消逝于圆明园的荒草之中,然而生活的各种可能性,依然会在此上演。

搬离圆明园的那一天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只是距离阿朱到新宿舍报道仅过去了八天。阳光依然明媚,她从那个窗户被门房挡住而终日无光的一层宿舍出来,走过杂乱堆在门口的快递箱子,扭过头去,不想再看它们第二眼。大家忙着开学的事情,没人送阿朱。宿舍楼外,同在北大圆明园校区的清华附中的学生忙着做早操。她一个人,拖着一个小箱子,怀里还抱着一个新买的粉红色镂空垃圾桶,垃圾桶里装着一个粉色的布偶小猪。

搬家公司的车停在北大圆明园校区的大门外。法学院2018级法律硕士阿朱的新宿舍就曲折深藏在这不为人知的校区里。琉璃仿古飞檐的大门外挂了四个金底黑字的招牌,“清华大学附属中学西校区”“北京市海淀区职业学校”“北京大学继续教育学院”“北京大学圆明园校区”。招牌以南五十步远的圆明园景区东门游人如织,私人导游举着牌子吆喝“六十元带进北大清华”,谁也想不到的是,这里——距离众所周知的北大燕园三公里或五个公交站的地方——其实还隐藏了北大另一个小小的园区。

圆明园校区大门/董立扬供图

第一次走进这个校区是在八天前。转过天桥,从招牌处走进去,将鼎沸人声抛在后面,绕过镌着邓小平那句“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的巨大影壁,阿朱的心沉了下去。清华附中的学生已经结束了体育课,现在是海淀区职业技术学校的学生在这儿打排球。往里走,一个破旧的篮球场上胡乱滚着几颗篮球,旁边是北大工学院的一个实验室,再往里走才是她的宿舍楼。

校区入口处的影壁/董立扬供图

三个月前,阿朱从北大中文系毕业,满心憧憬着万柳宿舍区——那是她男朋友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对每一家好吃的馆子、每一条街道拐角处的惊喜,甚至每一辆公交车的过往,阿朱都了如指掌。

然而就在那个看上去一切都会很稳当的夏天,学院发短信告诉她,万柳可能不能为所有人提供住宿。经过一番波折,阿朱抽签抽到了圆明园的宿舍。这是一片荒凉的飞地,全无湖光塔影,处处局促,处处艰辛。居于此地的人偶尔会以“圆明园名媛”自我调侃,然而生活本身与“名媛”所标示的相去甚远。在搬与不搬的反复挣扎中,阿朱把自己最后的行李放上了搬家公司的车。

清华附中和职业学校教学用的小操场/董立扬供图

 

秋夜的圆明园宿舍小院,晾衣服的铁丝弯成月牙弧度,朗照的圆月又在夜空中煴出一轮淡色的月晕。秋风徐来,卷起掉落在地上的海棠果的甜香。小西顺着香味抬头,一时呆呆地看了许久。

在两栋二层高的宿舍楼中,北大2018级专业硕士们的生活将第一次大规模地、如江河般延伸至两年或者三年以后的入海口。而这份生活,本身意味着一种与众不同的可能。

圆明园宿舍清晨/万秋霞供图

2018级法律硕士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如约而至,“法律硕士新生报道流程”的第六步写着“前往万柳宿舍学区入住”,拆开的快递包装袋中还附有一份《万柳学区公寓入住服务指南》,一切正如法学院招生简章中的安排。然而就在7月27日,新生报道前一个月,小西和她的同学们突然收到学院的一条短信,告知本届新生中只有55%的同学能安排入住万柳,而另外45%的同学的住宿需要自行解决。

沉寂许久的“18法硕同学群”开始骚动,一条条的租房信息在屏幕上不断刷新,间或夹杂着对未来的忧虑和叹息,如何妥善与学校沟通也成为讨论的话题。有人提议先不要回复,“冷静”被再三提及,一条简短的统一回复短信最终发了出去。法学院的同学在慌乱之后团结起来,大家坚定地站在了一起,没有人想要丢下可能没有宿舍的一半同学。选择相信学院能够恪守招生简章和录取通知书上的承诺给全体法硕学生安排和答复,并就此问题和校方进行合理沟通,是他们现在唯一的出路。

电脑屏幕下方的时间已是半夜。他们迅速起草了一份法硕同学意见说明书,分别从招生简章的规定、规定的理解适用、往年的住宿实践等方面说明了18级法硕新生要求学校提供住宿的正当性,并将它及时发送给了学院院长以及学校的相关领导。也有同学前往学校与相关老师进行沟通,为大家了解具体情况传达学生诉求。

当名为“北京大学2018级法律硕士就住宿问题致学校的一封信”的意见说明书在BBS“校长信箱”版面上发表十小时后,同一个帖子下出现了研究生院和公寓服务中心的回应:

“我们注意到近期一些2018级全日制专业硕士同学通过多种渠道反应住宿问题,现说明如下:

1.《北京大学2018级硕士研究生招生简章(校本部)》第六条‘住宿安排’中已明确:‘专业学位研究生和人事档案不转入我校的学术型研究生,学校不安排住宿’。考虑到全日制专业硕士同学学业生活实际,多年来相关院系通过各种途径,在万柳学区和校园周边帮助联系,协商住宿事宜。

2.万柳学区可供院系协调使用床位数需在各类招生录取结束后,并结合延期毕业情况,每年7月下旬才能最终确定。今年万柳学区只能帮助部分2018级全日制专业硕士同学解决住宿需求。鉴于有同学反应住宿困难,28日下午,相关院系会同研究生院、公寓服务中心、圆明园校区共同协商,拟通过调整圆明园校区进修教师、访问学者原定住宿安排,帮助其余同学解决住宿问题。”

北京大学研究生院和公寓服务中心发在未名BBS上的官方声明

这时,圆明园宿舍区才第一次进入同学们的视野。

北大圆明园校区隶属于北大继续教育学院,继续教育学院官网称:

“北京大学继续教育是北大服务社会的重要桥梁,是构建终身教育体系和学习型社会的重要渠道,是建设高素质干部队伍的重要平台,也是创建世界一流大学的重要组成部分。继续教育与本科生教育、研究生教育一道,共同构成北京大学人才培养体系。”

而同学们不知道的是,为他们服务的楼长大爷自2003年就来到了这片校区。十几年来,大爷目睹许多进修教师和访问学者报道、离开,一批曾经先在深圳研究生院学习之后转回北京的同学也在这里留下了他们的足迹。大爷扫洒这处小小的院子,和另一位大爷轮班睡在不见阳光的小小的门房里。小心翼翼地提醒同学们冬天小心火灾,看看哪个同学们长期外出实习的宿舍有没有拔掉插销。海棠花落了一茬又一茬,他种的葫芦长了一年又一年。

一地海棠花瓣中的猫/程诗天供图

各院系对专硕宿舍的承诺和安排不尽相同,除法学院外的其他学院并没有在招生简章或录取通知书附件中承诺为专硕提供宿舍。在收到那条“仅有55%的同学可以入住万柳”的通知短信后,部分同学已经做好了租房的准备。但学校最终为除法律专硕外的其他专硕也提供了宿舍资源。在学校主持的抽签中,小西和阿朱一样抽到了圆明园校区的宿舍,并在2018年9月入住。其后在开学典礼上,法学院的车浩老师代表全校老师为新同学致辞。这是小西第一次见到车浩老师。就是这位老师,在学校同意协调住宿之后,发朋友圈说道:

“权利确系争取而来——我们法学院今年招到了最好的学生。”

彼时小西坐在台下,听着车浩老师的演讲,想起她执着选择来北大读研的原因:“我期待获得一种力量,一种不为追求名利,只为找到真我、实现自己的力量。”

带着这种力量,小西开始了她的圆明园生活。刚入住时宿舍内的北大校园无线网还没装好,手机也只有2G信号。秋天的晚上,大家只能在小院子里来回走动跟家人朋友打电话。同龄人间的压力和生活的不如意,伴随秋风灌入狭小的院落,她经常能在宿舍里听到女同学们给家人打电话时的哭诉。冬天的时候,小西的北方室友告诉她,如果洗完澡从澡堂回到宿舍,走在路上头发绝对会结冰。小西不信,她读研之前从未体验过北方的冬天。有一天天气特别冷,她故意洗完澡不吹头发,慢慢地从浴室回到宿舍,回去之后发现头发果然冻成一块儿一块儿的了。

盥洗室一角

三四百米的路途寂静而清凉。她觉着这种感觉特别好,以后冬天洗完澡就都不吹头发了。

小西也喜欢夏天的夜晚,坐在院子里和同学们聊天。有一回她还看见一对儿情侣隔着铁栅栏拥抱。圆明园的男女生宿舍被铁栅栏隔开,那天夜里他们就搬着小板凳,在铁栅栏那里开茶话会。大晚上的,没有茶只有话。只记得是夜凉风习习,月亮特别的亮。

十六七岁少年们的生活轨迹也同她们相交。来自海淀区职业技术学校的一排男生坐在食堂门口打游戏,老师走出来抓人时,他们如惊鹊般一哄而散。她每天早上都会被同在圆明园内的、龙门育才学校的高考补习生们跑操的步伐吵醒,也在春夏之交的某个清晨见过他们的考前动员大会。今年端午节她在食堂吃早餐,一群穿着“鱼跃龙门”服装的高三生走进来,她吓了一跳,以为他们要去圆明园景区里赛龙舟,后来才反应过来他们是在为自己加油。

“最好玩的是,”也有一些场景会将她带回过去,“有一回我晚上回宿舍,听到一个小女孩对着她男朋友哭,说男朋友偷了她六块钱去打游戏,一点都不在乎她。当时小姑娘哭得稀里哗啦的,我真是乐得不行。”

圆明园宿舍区的边界,如果不是隐藏在家常菜小饭馆和小卖部之间,如果不算刚进门的那块影壁和院内其他机构共享的那道大门,或许可以从公共澡堂算起。从澡堂到寝室楼约三四百米,经过补习学校专门考验同学们鞋底质量的带坑柏油篮球场,绕过合租房墙外铁栅栏下的快递柜,抵达寝室院女寝的铁大门,步行大约耗时三分钟。小西习惯早出晚归,她白天大多泡在燕园校区,上课、自习。那里有师长点亮的生机勃勃的希望,也有慢慢编织的同龄人压力网。只有踏进圆明园的宿舍,小西可以放下一切重担,似乎才是真正地回到生活。

圆明园宿舍仿佛一个真正的城堡,住在这里的同学暂时是这座城堡的主人。他们不用高高的院墙,而用一股平静的力量,将生活和外界的嘈杂分隔开来。小西和她的小伙伴们是这里真正的主宰,因为她知道,自住在圆明园宿舍这一日起,这份生活的淡雅来之不易。

 

同小西一样,本科就读于北大外国语学院的邓森礼也抽到了圆明园宿舍。那种“一个孤儿突然知道自己有了一个家”的喜悦,在报道时骤然消退,眼前的校区同样无法唤起他美好的想象。他们住在一个封闭的小院里,楼高只有两层,像极了退休干部的疗养院。除了大门口的烫金招牌和学校工学院的实验楼标志,曲曲折折的道路和与其他教育机构共享的空间,让大家很难想象这是学校的一部分。除了住在这里的专业硕士之外,不曾有、也不会有燕园或者万柳的同学感兴趣光顾那个真正的宿舍小院。好在邓森礼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于他而言,圆明园宿舍的硬件条件算是差强人意,真正让人怅然的是缺乏北大的校园气息。

男生女生住在一个小院子里,隔铁栅栏相望,很有可能看到穿着睡衣拖鞋的异性在铁栅栏另一边穿行。宿舍是狭长的四人间,上下铺,格局类似北大本科宿舍,空间却更逼仄,装潢也更有年代感;少了本科阶段的大储物柜,研究生参考资料堆满了整个书架;如果算上手机信号一直都是2G的情况,这里确实可以说是上个世纪的建筑“遗产”。

圆明园宿舍盥洗室

食堂是一个不愉快的记忆。这不是学校同学们的专属食堂,虽然工作人员穿着带有学校logo的白色工作服,每到十一点半下课就冲进来的高中生却足以让专业硕士们恍惚间重拾那一段青春记忆。邓森礼在圆明园住一年多,只往饭卡里充了100元。他忘不了二十元一份的排骨留给自己的“难以名状的记忆”,好在这种糟糕的感觉并不是很多。邓森礼在近一年的时间里都在圆明园校区之外解决吃的问题,外面那家山西面食馆平日聚集了众多非山西面食爱好者。偶尔他们也会去东北大骨馆啃羊蝎子改善生活。为数不多的慰藉来自寝室和班级的团建活动。他们班上曾经有八个男生一起去仅一墙之隔的圆明园景区春游,这在女生居多的法学院里面简直闻所未闻;或者和寝室的朋友们一起,去北边上地的海底捞或其它饭店,安慰自己的胃。

不过更难受的还在后面。邓森礼生长于南方,本科就读于北大时,在课业和北方文化的双重冲击下,他依然保持着一个南方人的倔强,坚持每天洗澡。圆明园校区的洗浴条件曾震撼过每一个穿着睡袍拖着脸盆的新生。没有莲蓬头,一根粗粗的水柱径直砸下来,仿佛能在头皮上戳出一个大坑。洗浴间又在另一栋楼里,和学生住的五六号楼有三四百米露天距离。夏天走在这段路上感觉不错,清风徐来,头发上水波不兴。当然冬天就别有一番滋味了。

远处的第一个白房子就是圆明园校区的浴室/邓森礼供图

邓森礼体验过众多男生一起等待一个吹风机、冬天洗澡后回寝室头发结冰,错过浴室开放时间也让他体会到大于两天不洗澡的“中世纪欧洲贵族优良作风的合理性”。虽然浴室后来延长到晚上11点才关闭,忙碌的研究生们依然会错过洗浴时间。

圆明园校区浴室的大门/董立扬供图

邓森礼会约两三好友一起去洗澡——毕竟去浴室的路程有点长,而体验也不太好,他觉得这种事真的很“圆明园”。

圆明园校区内的运动场地并不充裕,而且在坑坑洼洼的柏油篮球场上打球既费球又费鞋。平时邓森礼会去清华运动,清华紫荆操场是他跑步的主阵地,有很多同学和他一样,在考虑运动场地时,会首选东边的清华。

 

圆明园校区内的柏油篮球场/邹子意、邓森礼供图

当然住在东边清华的居民们是知道这个圆明园校区的存在的。街对面就是清华的家属院。在同学们没搬来之前,这里聚集了一大批猫,一位住在对面家属院的老大爷天天提着一袋猫粮过来喂猫。现在同学们来了,猫还在,老大爷不见了踪迹——同学们不光囤了数量庞大且唾手可得的猫粮,还有各种外卖,每一样猫咪都很有兴趣尝一尝。

这群主子当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那只今年三月刚出生的小橘猫。

刚刚吹起和煦的南风时,这只小猫就躲在同学们停在院外的自行车轮下,人来了也不躲,瞪着两只眼怯生生地看着你,若伸手去摸它,也不反抗。但是见不着它的猫妈妈。

夏天来了,小猫长大一点,就开始往宿舍里面钻。男生宿舍它不来,因为没什么吃的。女生宿舍它很熟,要是门口留个缝,它自己就会探头从门缝里钻进去。日子长了,大家听见簌簌的扒门声,就知道小猫来串门了。

小橘/程诗天供图

于南和她的室友是众多喂猫的人之一,她经常买猫粮猫罐头。初见这只小猫时它还像老鼠一样大,现在从体型上看,它已经是一只成熟的橘猫了,很少有人能猜出它才七个月。饿的时候它会用肩膀蹭你的腿,或者舔一下你的脚指头,闻闻掉在地上的东西,检查一下垃圾箱,也时常会被猫粮袋子的声音吸引。时常也会见到同学们把它拎出去——大家睡觉的时候当然不想它在屋里,也不希望它钻到衣柜里,要不然连着衣服也得一起洗。

 

 

小橘/万秋霞供图

于南试过给它洗澡。平常怎么撸它都不反抗,但它就是不想被抓去洗澡。于南和她的朋友们只好用干洗粉给它洗。

于南在这个园子里也住了一年多。

于南是就读于新媒体研究院的学生,她法学院的男朋友也住在这个院子。平常的时候,她会煮几个鸡蛋隔着铁栅栏递给她男朋友。圆明园周围她都转遍了。往北面走,有北京体育大学和上地商圈,她经常在那儿唯一的海底捞里碰见住在圆明园的同学。她坦言周围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但是谈恋爱就得走一走。元宵节时圆明园景区里办灯会,她和她男朋友就去逛灯展猜灯谜。

在地理上阻隔圆明园校区和燕园的,就是南面的圆明园景区。圆明园校区坐落在景区的东北角,紧靠北五环。穿越圆明园到学校距离很近,唯一可惜的是没法骑车。刚开学的时候很多人办圆明园的月卡,于南也在其中,想着没事去逛一逛。但是一学期下来,大家没有继续办圆明园的月卡。

但是唯一坚持下来的只有邓森礼的同学贺慷。

贺慷的确穿越了圆明园景区。刚开学时,经常能见他从圆明园景区东门进去,然后不知所踪半个小时,之后又稳稳地坐在教室第一排的最边上。

自从某次一手茶杯一手电脑包地走进教室,并使喧闹的教室瞬间鸦雀无声之后,贺慷便被大家冠以“康教授”一称。夏天的夜晚,他常穿着白色长睡袍摇着蒲扇在院子里乘凉,偶尔笑言圆明园宿舍小院就是不一样,大家都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每天都能在水房遇到,很是有趣。大家都愿意和康教授说话,不光因为和他侃大山充满乐趣,也因为他与生俱来的豁达感染着每一个人。万柳没有康教授,听闻他们只是见了面匆匆打个招呼就回到了自己的宿舍套间。而圆明园的同学们每天晚上自学校归来,洗漱的时候围着贺慷打趣,欢笑声飘出楼道和小院,回荡在空寂的圆明园。

 

雨后的圆明园宿舍小院/董立扬供图

研二开学后,贺慷选定了国际法的研究方向,课业压力很大。到了晚上洗漱时,有人看见贺慷穿着那标志性的白色睡袍,摇着一柄蒲扇出了宿舍大门。夜色掩盖了贺慷的踪迹,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传言说他去了圆明园景区,也有人说他去了隔壁。大家谁也没问。

第二天晚上,小院子里夜凉如水,向贺慷位于一楼的寝室里望去,在昏黄的光线下,他又生龙活虎地阅读着全英文的文献,摇着蒲扇,穿着标志性的白大褂。

 

阿朱搬到了肖家河的一个小区里。这个单人间是时下流行的“北欧风”装潢。房间里有一个被称为“衣柜”的家具,其实只是几块薄薄的木板,上面贴满了贴纸。单人床和书桌的颜色也如马卡龙一般。阿朱带来的粉红色小猪玩偶就放在床头。

在燕园生活四年后,学校于她而言已然是家、是乐园。住在学校之外的地方,每天上学无异于上班,她害怕这种生活和校园脱节、人又在学校上课的断裂感,现在却也不得不直面这种让自己害怕的生活。

阿朱依然记得九月份报道的那个上午,她拖着行李箱往圆明园宿舍里走,阳光刺眼,触目所见皆是白茫茫一片。圆明园校区南面和真正的圆明园景区只隔一道墙几片住房,北面和西面都被一大片低矮破旧的二三层小楼包围,东面出门去的车道上有两条为公交车专门开辟的车道。在圆明园校区之外的区域,住着一大批外来务工人员,偶尔也能听到最正宗的老北京式骂街。白天那儿是老人孩子活动的区域,夜晚则杂乱地堆放着各式各样外卖电瓶车或者快递车。

太阳从不远处的北五环升起的时候,厢白旗公交枢纽的司机师傅们已经在东门外的早餐店吃好了早餐等着发车。西面的太阳刚刚擦过天桥那边,狭窄的巷道里,炒菜声、叫骂声、电视声、收音机声、孩子的呼喊声、拥挤的小饭馆里面的谈笑声混成一片,阿朱的黑铁丝边圆框眼镜的镜片上,映出了几个脸色黑黢黢的小朋友奔跑的身影。生活的锦缎翻过来,露出背后细密的针脚和线头,一瞬间刺痛了她的眼睛。心里那一点“知识分子”的情怀和“天选之人”的骄傲,在现实面前迅速陷于失语。她感到有点难过。

阿朱搬去的肖家河在农大南路北五环外,也算是北大的一个家属院,曾经住过北大的老师,但现在路上多是行色匆匆的白领。阿朱过着和他们一样的生活。

她喜欢阳光。本科的45楼,阳光会把她们几个室友从睡梦中温柔地叫醒。肖家河的房间也有大片的阳光,都不用刻意去晒被子。但北京总有阴天。房间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将衣柜贴纸上掉光叶子的微欹树干映成了淡绿的。再回忆起这段生活的时候,阿朱也意识到,这是“虚假的尊严感”,肖家河的生活如同阳光下五光十色的泡沫,映照出她对美好生活的诸多想象,“人可能会有一个漂亮的时刻,喜欢奢侈,喜欢这些泡泡”。

“实际的开销比想象中更大。独立生活很费钱的。”她轻轻叹了口气。

而时常震动的手机则提醒着她与圆明园宿舍区尚有一线相连。群聊“圆明园大家庭”里的同学们已圆明园宿舍生活了将近一年。大家会吐槽园区的各种事情,也会在群里出一些自己用不完的小物件,相约在铁栅栏那里交货。小猫的照片占据了大部分聊天记录,最讨人喜欢的小橘会变着法找大家要吃的。

“也有人吐槽猫在谁的衣服上撒尿。每次看的时候,按说跟我也没什么关系,但我就是会想去看。”她说这话的时候笑了。

小橘在同学们晒的被子上睡觉/廖嘉琦供图

来年开春,四五月份的时候,园子里面的海棠花开满了枝头。她的同学发了朋友圈——“园子有点破,可是花开得很漂亮。”配图是这位同学自己拍的一树海棠。

阿朱心里一动。彼时,追求更好生活的努力已在现实面前屡次受挫,她开始意识到自己“不能被这个光鲜的泡泡控制”,即使没有那些漂亮的东西,她也可以生活得很快乐。

租房合同到期之后,她搬回了宿舍。

还是同一个搬家公司,只不过东西比原来多了。回宿舍的路上,有一些熟悉感。她看到了圆明园的猫,它们在晒太阳,她也看到了小橘,扒拉着同学宿舍的门。

现在晒被子就是她的日常生活方式,没事的时候阿朱会走出那个她当时无奈地称之为“半地下”的寝室,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宿舍在不停地变好。女孩子快递很多,原先她们只能大晚上穿着睡衣打着手电,在一堆盒子中翻找半天。现在女生宿舍旁边安装了蜂巢快递。阿朱也希望这样的关怀更多一些。

今年十月一日晚,节日的气氛蔓延到这片低矮的房屋中间。很多行人站在天桥上,等着看烟火晚会,据说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天安门广场的烟火。附近的居民纷纷走出房子,有的小情侣搂抱在一起,务工的人谈笑着把他们的电瓶车停在天桥下。阿朱从学校到宿舍的公交车上下来,走上天桥,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阿朱向远端的天空眺望时,天桥下的车流仍在隆隆地驶过。巷子里的孩子们面带疑惑,停下追逐的脚步。买菜回家的妇女暂时放下手中提着的袋子,平日横眉冷目的保安大爷也不再盯着过往的行人,他摘下了帽子,捋了捋头发,不由自主地望向远方。再往南几个红绿灯,博雅塔的灯在夜幕下点亮,校园暂时安静下来,准备着烟花腾空的那一刻。而在四公里之外的万柳此刻人去楼空,高高的楼上垂下巨大的条幅。

她看着这些分享着同样情感的、欢乐的人群,突然间有了和大家一起期待焰火腾空的想法。此刻她感觉到一种似曾相识的陌生,夜幕降临,她曾无数次经历这一刻,“在这里,所有的人是一样的。我们是真正的共同体。”

自上学以来,阿朱感觉她所生活的校内更像是一个乌托邦。这里也会有为同学们服务的后勤人员,可是校园媒体会把他们描绘世外桃源里的人。“圆明园不是这样的”,于阿朱而言,圆明园是“真实的多元和书本的多元交织”。这种丰富,不再是远远观察后得出的结论,也不等于意识到自己是“知识分子”后想做点什么帮助他们。在这里可以听见说着不好听话的大叔在聊天,也会看到他们劳动、打牌、休息、烦恼,有人垂头丧气地站在天桥上,脚底车如流水,滚滚而逝。每天早上,他们和公交车司机师傅们一起吃饭;坐上公交的时候,常常能看到上了年纪的阿姨去校医院看病,她们弯曲的脊背提醒着每个人都会老去的事实。北京不光有中关村五道口三里屯大悦城,圆明园也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圆明园的生活如一种落地,是让人融入更大世界的必经之路。

头顶烟花炸响。此刻,阿朱和他们一同身处庆典之中。

接下来的日子里,阿朱期待着,来暖气,过一个暖融融的冬天。

同学们的圆明园时光已经过去一年。

一年里,什么事也没发生。

一般来说,秋季学期又是一个送旧迎新的时刻。但是大家都知道了,他们的师弟师妹们在万柳分到了宿舍。

宿舍的大门拉上了“欢迎新同学”的横幅,却看不到几个箱子进来。倒是宿舍楼后面的七号楼被开发出来,挂上了北大艺术学院的牌子。这里迎来了一批真正的艺术家,七号楼前的地面都被他们的颜料染得花花绿绿,楼前堆满了各色的画板和石料。自他们来了,七号楼前乱停电车的问题就得到了彻底整治。

据说新房客们来自深圳研究生院和信息工程学院,偶尔几次,于南遇到一些男生女生在宿舍楼前碰头,身上有一股新鲜的、羞涩的气息,不像是住在这里的老住户。他们一起走出门,谈笑着说去哪里吃饭好,也不是职校或者补习学校的高中生。但是后来他们就像沙子散入大海,谁也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两年制的研究生同学忙着找工作和写毕业论文,盥洗室里沸腾着每日投行、律所、公务员、选调的招聘信息和各种面试经历。

邓森礼是三年制的法律硕士,他的研究生生活过去了小半。他知道自己迟早也会离开这个地方,连带着这些记忆一起离开。但想到要走时,却有些舍不得圆明园宿舍的两排小房子:这是院子,这里居住的人彼此都像是邻居,这里简陋得可爱,却有家一样的感觉。

他想起在一个美丽的春日,自己编辑的一条朋友圈,图文并茂赞美圆明园生活的宁静和谐,有许多同在圆明园的同学点赞。有这种想法的人并不是少数。在这片与燕园隔离的荒芜飞地中,他们体验着生活和精神上平静的贫瘠。圆明园已在有些人的生命中打下独特的烙印。

于南也知道,自己迟早会离开这个地方,这是一定会过去的事情,偶尔她会憧憬外面的住宿条件,相信以后的生活一定会更好。

依然没有多少人知道圆明园校区的存在。在某些针对北大学生的问卷中,“您所在的校区”问题下并列着“燕园校区”“医学部”“昌平校区”“大兴校区”“无锡校区”“深圳研究院”六个选项,“圆明园校区”并未列于其中。多年以后,也许没人会记得那个他们当初报道的上午,也没人会记得这里住着一班怎样的硕士研究生。他们的生活成为燕园的浓墨重彩中万千分之一抹,也为本科的师弟师妹们提供了一种生活的可能。两年过去,圆明园校区依旧荒芜、依旧繁盛。寝室只有2G信号,食堂的排骨依然昂贵,运动也不得不转战东边的清华。但立起的快递柜、延长的浴室使用时间和新添的海尔洗衣机,至少提醒着生活在慢慢变好的事实。

门房大爷种的葫芦一年又一年地长着,它仍能见到新的住户在屋檐下落脚,比如软微电子学院和深圳研究生院的学生。但是如2018年秋天那样大规模的入住,以及入住以前的喧嚣、惶恐、努力与成功,也许将不再重演。

圆明园宿舍如一场流水宴席,不同的面孔在桌前坐下又起身离开。在下一群人落座之前,希望曾经那些名媛们的故事,早已静默多年。

文中采访对象小西、邓森礼、于南、阿朱、贺慷皆为化名。

新媒体编辑|董桑柔 张漫溪

责任编辑|戴汀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