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直击老书虫最后一夜

文/悬章 编辑/李梓新

11月17日,老书虫书店的最后一晚。北京发布了大风6级、阵风9级的黄色预警,路上的行人都裹紧自己,生怕在室外久待。

脱口秀演员梁彦增刚从老书虫的天台下来,他一头长发,脸冻得发白,但看起来很兴奋。他刚在天台上朗诵了一首艾伦金斯堡的《嚎叫》:“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挨着饿歇斯底里浑身赤裸……”。

我们站在老书虫的照片墙旁边,迟子建、张彤禾……数十张中外作家的大头照挂在老书虫的各个墙顶,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参与过老书虫每年3月份举办的国际文学节。这项活动2007年开始一年一度,是老书虫最重要的固定文化活动。

据报道,从一开始,当时的老板Peter Goff就没有把老书虫定位为一个单纯的书店,他希望这个地方常常能有有趣的事情发生。于是从建立老书虫的第一年,老书虫文学节也随即开始。十余年间,在这里演说过的作家已经超过了4000位。

刚刚下台和准备上台的艺术家们端着酒杯从我们身边来来去去,梁彦增问我:“你不觉得这儿特像纽约那个切尔西旅馆吗?”

谢幕的脱口秀和音乐会

晚上十点半,Tony Chou刚刚在外面结束一场脱口秀演出赶过来,从2014年成立开始,他的脱口秀平台“幽默小区”就扎根在老书虫,并迅速成为老书虫的王牌活动。

(Tony Chou)

最早的时候,他和爱尔兰著名喜剧演员Des Bishop找到Peter Goff,想把专业的线下脱口秀表演通过老书虫带来中国。一开始主要讲英文,后来Tony 开始做中文脱口秀,在一场又一场大笑中,更多的中国观众开始习惯来老书虫,也习惯了脱口秀这种表演形式。

每个周六的7点半,黄金时间,有幸抢到票的观众举着啤酒和薯条鱼贯而入,把“图书馆区”挤得水泄不通,只留给Tony和他的演员伙伴们一个展臂的空间。在11月9日这场告别老书虫演出中,Tony Chou一如往常上台开场,介绍这场演出名为“不可抗笑”,英文名是David取的:Can’t help but laugh。这位老板一直不愿多谈搬离原因,多少用这句话表达了他的无奈和心碎:啥也做不了了,还是笑吧。

(“幽默小区”正在进行表演)

持续四个半小时的脱口秀表演里,接近20名脱口秀演员争先恐后上台,他们有的活跃在别的脱口秀团体里,并不常在老书虫表演,有的没法来到现场,用VCR表达自己的不舍。毛书记、小鹿、郝雨、周奇墨……演员们一个接一个上台,好多人讲了自己第一次在老书虫讲的段子,还有好多人讲超了时,一名排在最后的新演员因此没有机会登场。

怀念的范畴似乎远远超过了老书虫本身,有演员在台上表示,自己的抑郁症是站上老书虫讲脱口秀治好的,后来一位观众成为了他的妻子。

还有一个刚到北京三天的民谣歌手,在这一晚看了自己人生中第一场脱口秀,惊叹于观众氛围的热烈程度。“这里的观众永远是最好的。”郝雨感叹道,2003年,他因网络歌曲《大学生自习室》为人所知,是红极一时的说唱歌手,后来他走进国务院,成为一名正科级干部,人到中年,脱口秀给了他片刻喘息的机会。

(“幽默小区”表演者合影)

老书虫的舞台是最好的,来自以色列的钢琴家罗赛有同样的感受。以色列拥有全世界最杰出的钢琴演奏家和钢琴教育家,罗赛也已经在特拉维夫大学完成了他的硕士学位,但他一直觉得自己弹得不好,技术和感情都很难再提高。2004年他来到中国,师从中央音乐学院的李其芳教授。“我在中国找到了自己”,罗赛用左手指着自己的心口,右手做出弹奏的动作,“这里和这里能一起了。”

主修古典音乐,平常都在音乐厅里演奏的他,在2010年第一次走进了老书虫。彼时老书虫的创始人Alex发起了Basicallly Bethoven,在每个月第二周的星期四,邀请全北京的音乐人,做一个开放麦一样的音乐活动——只要你报名,不限形式,不限身份,任何人都能上去表演。

罗赛断断续续参加了十年,这十年里,最初邀请他的朋友们陆陆续续离开了北京,他却越来越享受这项活动。大提琴、小提琴、阿卡贝拉、美声独唱……爵士、古典、民谣多元的演奏环境总能给罗赛新鲜的刺激,他把这里称为一个“laboratory”(实验室)。

11月17日是周日,Basically Bethoven已经在三天前举行了自己的谢幕演出,但这最后一天的10点,原定的团队演出结束后,Basically Bethoven的老朋友们再次主动拿起了话筒。

罗赛也来了,这位以色列的钢琴家不断接受点曲,走上前演奏,他身前的桌椅杂乱,人们随意吃喝聊天,他脱下外套坐定,流水般的乐曲倾泻而出,人们短暂愣了一下。“我喜欢观众离我这么近,在这里我能感觉到他们,在音乐厅里不能,”即使不抬头,罗赛也能感受到他的听众们,“他们给我灵感”。

他喜欢老书虫,就像他喜欢小区楼下跑跳的孩子们,跳广场舞的大妈,还有那些猫猫狗狗,中国让他感觉安全、温馨。

他不断强调自己是犹太人,相信““缘分”,十年前和老书虫的相遇是缘分,即使很不舍,这样的离别也是缘分。

罗赛的朋友Charles是个地道的中国人,热爱古典音乐的他,3年前在老书虫和Basically Bethoven一见如故。Charles如今快60岁,已经从体制内退休,他脊背挺拔、声音洪亮,一口流利的英语让他在这里交到了很多朋友,也成为老书虫最受欢迎的表演者之一。他是这场告别”开放麦“最活跃的参与者,一见台上空了人,就扭头催促台下的观众:“接着搞,没有人就接着搞”。

1点半,一位码农小哥技痒,上台表演了一曲德彪西的《月光》,这是个新面孔,Charles很兴奋,“弹得真好啊”,他专门走出来找到坐在窗边的罗赛,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浪是海的赤子,海是那浪的依托……”凌晨1点40,在唱完一段歌剧《唐璜》的选段后,Charles打开随身的小音箱,开始唱《我和我的祖国》,他已经唱了快十首歌,面前的一对金发情侣被他打动,扭过头接吻。

Basically Bethoven的负责人Rob坐在面向舞台的右侧,耷着肩膀,热泪盈眶,他对着观众高举起右手臂,听不太清楚,好像在说:“We gonna protect this fucking space!”

时间指向2点,Charles终于准备离开:“我得赶回医院,我是瞒着医生和护士出来的。”这位中国大叔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老书虫——这个太丰富的地方,开放,自由,没有限制。

“回家吧,太晚了”

时间来到18日凌晨2点一刻,“图书馆区”还剩下四桌客人。一位带着大包独自前来的女性用两把椅子为自己搭了个简单的床,伸直腿睡着了。一对金发情侣坐在前排,说着悄悄话。角落里还有两位男士,面前的酒杯空了,看起来不太清醒。

老书虫老板David走进来,环视一圈,“回家吧,太晚了,我们要关门啦。”

客人们应声而动,道别拥抱后离开,那位睡着的女性被叫醒,抱着包去到大厅继续睡,这次她睡在三张高脚椅上。

吧台边还有两名坐着喝酒的外国客人,面前六个空啤酒杯摆了一排,一位客人显然醉了,拿起一个空酒杯要酒,不等店员回应就把杯子摔碎在台上。店员们赶紧拿托盘把碎玻璃渣收起来,Michael只抬头看了一眼:“看见摔杯子那哥们儿了吗?是个诗人。”

2016年接手老书虫的经理职务后,他主动拉回和维系起一大帮日渐流失的合作伙伴,造就了老书虫现在每天都有活动的盛况,到现在,他几乎能叫出所有常客的名字,清楚他们的职业和点单习惯。

David穿上外套,他最后一次与他的店员和客人们一一拥抱:“不许哭,不许哭”,有人争辩说自己没哭,这位两周来神情紧绷的美国汉子语气软了下来:“我快崩不住啦。”

“期待新址再见!”有人朝他表达了敬意,David没回应,背上双肩包,转身拉开玻璃门,下了楼。Michael掏出手机打车,最后看了一眼文学节照片墙,摆摆手,“走了”。

大厅里还剩下5位客人,他们不会被赶走,这是老书虫的传统。平常,老书虫的员工们12点下班,关上前门,12点后,守夜的大叔会从后门进店,直到第二天早上8点店员们上班。

客人们各自找到了事情做:一位年轻男孩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本社会学教材,刚从扉页开始看。醉酒的诗人开始在店里走来走去,怒瞪每一个看向他的人。那位女士又打起鼾了,另一位全身黑衣的德国男人加入了她。

窗外大风呼啸,地铁公交都还没开,店员们不准备在这时候离开。四位年轻的服务员小哥拿出麻将,守夜大叔观战。后厨的三名员工走了出来,坐到“图书馆区”杂乱的桌椅间。

这是一个稍显陌生的老书虫。

最后登场的员工们

29岁的周洁坐到钢琴前。两个小时前,一位以色列钢琴家和一位码农小哥刚弹过它。这是老书虫的第二台钢琴,2015年,David把它从自己家搬过来。平时盖着盖子放在墙角,今天搞活动,它被移到了舞台中央,笼在暖黄色的灯光里——说是舞台,其实是搬开一溜桌椅空出来的区域,挨着一排大书架,观众触手可及。

周洁走进那片灯光,打开琴盖坐下,用手机搜了简谱,一个音节一个音节敲出来,有些磕绊,但能做到匀速,看得出练习的痕迹。是流行歌曲的调。周洁一头利落的短发,来自河北,平时在老书虫里做些杂活,她看不懂五线谱,但她喜欢钢琴,弹过一曲,她扭头问台下:“老书虫要关了,你说David能不能把这台钢琴便宜卖给我啊?”

台下的观众是她在后厨的两位同事,36岁的张艳和28岁的邱闯。“7年了,好像从来没在这里坐过这么长时间。”7年前,张艳带着两个孩子从河南老家来到北京,熟人介绍她进了老书虫,从最简单的炸薯条开始,她学会了沙拉、千层面、鸡肉卡萨蒂亚……这些此前从来没吃过的东西,她已经熟记了食谱,能在接单的一刻条件反射着手准备。

两个孩子刚来北京还在上幼儿园,后来入读了三里屯小学,有时候放学就来店里写作业等她,张艳觉得放心:“这里有英文书,还有外国人说英语,外国老板也亲切没架子,看见她们都会打招呼摸头。”

7年间,老书虫的老板先后换了三个人,张艳没有离开,在她看来,老书虫干净、熟悉、工作环境单纯:“北京很难找到这种地方了吧,前几年还被评为全球十佳书店了,这我们都知道。”后厨是张艳工作的全部空间,她平时很少走出来,只在上厕所时贴着墙根出去一趟。

和后厨操作间相比,老书虫别的空间要丰富得多。隔壁的“图书馆厅”被书架四面围住,摆满了历任老板十几年间收集来的英文原版书,不售卖,只接受借阅,是最主要的活动举办场地。一墙之隔,每天晚上,乐曲、段子、观众的喝彩和笑声直往后厨员工耳朵里面钻。张艳和周洁从来没参加过,但对这些活动如数家珍——婚礼、追思会、文学节,还有“同性恋交友的”。互相提醒,他们还能想起来哪些名流来过老书虫。

湖北小伙子邱闯对泰国公主来那次印象最深,“三里屯的警察都来了”,护着公主一路走上楼梯进来,店里进了一堆公主的保安,员工们都偷偷出来,想看看公主长啥样,“说是公主,怎么那么老啊,还以为真能见到电影里那种公主了呢。”

服务员小蒙的工作区域在大厅吧台,占据接待客人点单上菜的最前线,总是能精准捕捉明星的身影。他的手机里至今保留着和范冰冰、周迅、陈可辛等人的合影,但时间大多是2015年前,“15年之后安监控了,人明星都知道,你这儿有监控了就不爱来了”。

但他前几天刚收获了一张新的合影。一个身材挺拔的中年男人戴着宽檐礼帽来到吧台边,点单时小蒙就多看了他几眼,越看越像自己正在看的抗战剧的男主演,“你看他在那儿站那么久,就是在说,你们怎么还没认出来我呀?”小蒙马上掏出手机翻了起来,最后确定了——这位男演员在微博照片中戴过一模一样的礼帽。

小蒙片刻都不犹豫,等该演员抽完烟走进来,他拉起身边人就迎上去拍合影,“刘僧老师!我们拍张照吧?”他热络地拉着男演员找光线,最后站定,冲着镜头比耶,T恤上的“幸会”二字格外显眼。

(老书虫的最后一夜)

窗外的大风摧枯拉朽,隔壁屋的麻将声和鼾声断续传来,大厅里的红灯笼还亮着,暖融融的,周洁的琴声还在持续,邱闯已经犯困了,张艳转身走进厨房,熬了一锅苹果粥。

他们从地图上的各个地方来到这里,等天亮了,又即将散去。

(本文配图由作者及Danielle提供,开头海报由朱鹤设计)

悬章

北京

贴地飞行

本文来自“2030”,后期会固定推出文章,敬请期待

2030

面对即将到来的新的十年,三明治推出了“2030”的内容计划。

“2030” 指的是一个故事驱动计划,它有双关的意味,既指代处于人生20岁和30岁阶段的年轻人群体,也指向10年后的2030年,我们将观察这两个年龄阶段的年轻人在未来十年将呈现如何的生活状态,他们有什么生动、有趣而真实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