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孙甘露带着他的经典作品《我是少年酒坛子》来到南京先锋书店五台山总店,与著名作家毕飞宇、评论家何平面对面交流。32年来,这本书多次重印,没有离开过读者的视线。在专访中,这位以“先锋”创作著称的作家分享了他近年来推广阅读、出版杂志和办读书会的种种心得。
01
想找到属于自己的“独特”声音
孙甘露1959年7月出生于上海,和余华、残雪等人一样,被写进当代文学史,在“80年代先锋作家群”中形象鲜明。1986年,发表成名作《访问梦境》,“此刻,我为晚霞所勾勒的剪影是不能以幽默的态度对待的。我的背影不能告诉你我的目光此刻正神秘地阅读远处的景物。”这些打破阅读常规又不知所云的句子,对大众阅读和文学批评构成挑战。随后的《我是少年酒坛子》和《信使之函》,使他在马原、格非的叙事美学探索,残雪的冷漠人性挖掘之外,呈现出先锋小说的另一种维度——小说语言美学的实验。
代表作之一《我是少年酒坛子》,出版于1987年,书中收录了孙甘露创作至今具有代表性的短篇小说名作,包括《我是少年酒坛子》《夜晚的语言》《忆秦娥》《请女人猜谜》等。2018年9月,该书精装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孙甘露对记者笑说,“这让我有点像一个出土文物。八九十年代写作的短篇小说,30年间不断被重印,是作者的幸运。那个年代的精神生活,以及前后的语言变化,确实令我想起许多往事。你很难代表未来说话,只是暗暗希望,我们不向未来要求永恒。”
孙甘露、毕飞宇(右)
就在1987年,23岁的毕飞宇刚拿起笔,开启写作生涯。毕飞宇现场称,“孙甘露是我的目标。在先锋文学的层面,余华、苏童和格非在社会层面影响最大,但走得最远的是孙甘露和残雪。余华也许走得没那么远,但孙甘露走到了一种‘荒芜’的地步。”在毕飞宇的印象中,孙甘露是一个特别温和、优雅,有腔调的男人,但在他看似温和的面貌下,隐藏着一个“语言的革命者”形象。孙甘露认为,大家对艺术作品审美有一种范式,越出这个边界就会不适应,就会觉得对象有问题。一本书不好懂,可能因为你的诉求不同,写作观念不同,也可能是作者没写好。
孙甘露说,当时就想找到属于自己的“独特”声音,很多作者都在做这个工作。努力汇聚起来,才形成今天的文学创作局面。但今天的作家写作,又面临当时我们遇到的局面——公众生活和网络传播,被公众号的十万加“鸡汤文”占领。“在我看来,这对我们公共语言,是一种渗透和侵害。你看互联网时代,很多文字,甚至包括新闻报道,没有文字和标点符号差错的几乎没有。有的为了写作的便利,替换字,戏仿,大家也就‘将错就错’。这一定会影响一个时代的语言。”
“先锋”发展到今天,还在吗?“它代表了一批作家的创作,每个人面貌不一样,每个人都经历了很多变化。先锋包含了剧烈变化,不然他就不是实验性写作了。有人回归传统写作路径,有的还在坚持。”孙甘露说,其实先锋也不是我们当时特有的符号,现在不少作家的写作中也包含了先锋元素,与传统写作相比发生很大变化。
02
当过10年邮递员,保持阅读的状态
孙甘露刚开始写作时,并没有受过正规的文学科班教育,更多地是依靠阅读积累写作的经验。因为外祖父、母亲都是教师,父亲在部队也是文职,所以孙甘露家里一直有很多书。四大名著,雪莱、海涅的诗集,《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等小说,样板戏,以及苏俄文学都是他孜孜不倦的阅读对象。其实先锋作家对于小说技巧的野心,就建构在阅读传统叙事经典的基础上。读其他作家的经典作品,对孙甘露说,是一个很好的反思。
直到1989年进入作协,孙甘露做了10年的邮递员。这期间,他依然保持着阅读的爱好。当时古典文学不断重印,外国文学也不断圈粉,文学创作与批评研究的热潮高涨。也正是在这时,孙甘露开始接触到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等现代主义作家的作品。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当时坐在邮局的折叠椅上读加缪的场景。
现在工作很忙,仍要保持阅读的状态。“通过阅读他人的事情,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自身。因为工作的关系,我看的书特别杂,除了文学以外,电影戏剧哲学的都看。”孙甘露的方式并不是完全按照研究文学史的方式阅读,而是在阅读经典之余,按照自己的兴趣来。“比如我喜欢的作家,我就会去关注他喜欢什么书,哪些书影响了他,这样无限扩大。”
将阅读活动日常化、常态化,是孙甘露这些年倾尽全力在做的一件事。媒体称他是上海文学活动的“带头大哥”。2011年8月,上海书展的上海国际文学周,引燃了总策划孙甘露脑中对“思南读书会”的构想,他觉得“读书不分昼夜,不论年节”。于是,2014年2月,以王安忆开启第一场“思南读书会”始,延续至今。2018年4月,思南书局实体店在上海揭牌。其背后有政府支持,也有爱书之人的付出。他笑说,希望可以常来南京做读书会活动。
孙甘露说,“人们在漆黑的地方看到航灯,有指示航道和抚慰人心的作用。或者走夜路,在山野看到远处有灯光,有人家,心里就定了,我觉得读书会起到的应该是这种作用,不是好像有多了不起的指路明灯,而是温暖人。”
“读书会也好、出版也好、发行也好,跟读者见面也好,都是交流。”在他看来,作家写作本身是很孤独的事,需要安静,但写作的潜在内涵是跟人交流。以前见作家没这么方便,很多读者给作家写信。现在买书这么方便,为什么要去书展?为什么去读书会?
“我一直有这样的想法,工具、传播方式什么都会改变,但有一点永远不会改变,人跟人要见面,许多隔阂靠见面消除。文学主要的功能还是人心,不是竞赛,看你跑多快,而一定要尊重读者、尊重嘉宾。一般读者读小说,不研究你的文体、象征和韵律,只是受作品的感染,作用于他的心。文学作品就是打动人心,首先作用你的是感情,道理是隐含在背后的。”
03
为爱马仕走秀一脚踏进时尚圈
除去先锋作家的头衔,现在孙甘露的事务性职务很多。包括上海市文联副主席、上海市作家协会专职副主席、浦东新区文联主席、《萌芽》杂志社社长、《思南文学选刊》杂志社主编等等。
工作占用了他很多时间,有评论还认为,他十多年没有发表新小说了,虽然这期间他有不下五六种散文随笔面世,孙甘露进入了一个“慢先锋”状态。对此,他自己并没有太大压力,只是慢慢酝酿新作。
上世纪末,《萌芽》“新概念作文大赛”推出的韩寒、郭敬明、张悦然等一批作家,一出道便万众瞩目。但在文学变得边缘化的时代,刊物的造星功能似乎也在减弱。但这次来南京,现场有不少《萌芽》的粉丝追问孙甘露各种细节问题。
甚至还有粉丝托孙甘露,给私交不错的王朔带去一本书。他曾在王朔家中完成了一次著名的访谈。在那次访谈中,王朔炮轰中国的大片和导演,不仅骂了张艺谋、陈凯歌,连自己的好友冯小刚也不放过。
“萌芽是老刊物,后来因为新概念大赛,出了很多明星作家,大家关注度很高。因为定位的原因,以前也发过不少成熟作家的作品,现在主要针对年轻作家。也会设置访谈栏目,请王安忆他们来,给年轻人一点引导。”他说,《萌芽》2010年转企以后,直接面对市场的挑战,思路不断要调整、改变。“80后韩寒那一代都已经为人父母了,现在《萌芽》的读者已经换了一代人,而且读者远比你想象的聪明。固执、糊弄的想法是行不通的。”
有人说,在上海的文学圈子里,孙甘露是最有海派风韵的——他举止儒雅,温和有礼,弹得一手好钢琴,会唱歌剧,艺术修养不凡。他还是一个听流行乐、追美剧,去现场支持自己喜爱的球队的“宝藏男孩”。常被大家津津乐道的是,2008年,孙甘露跟导演孙周等一起在爱马仕男装发布会上“走秀”,轰动了上海滩。而那次玩票似的走秀,孙甘露觉得是一次很有意思的体验,“他们跟我说,只要按你平时的样子走就可以了,我才接受了邀请。他们对我几乎没什么要求。当然,占用了我3天的时间。”
好玩的是,这次经历也让他了解到秀场背后的小秘密。比如为模特贴身定制的衣服,先是量好尺寸,制作出成衣之后,还要再按照走秀的姿势进行细微的修改。比如,走秀的时候,如果左手插在口袋里,那么左边的裤管就会被轻微地提起,比右边的裤管略高一些。台下的观众看到模特走秀的时候,会觉得衣服近乎完美地合身,但其实是设计师令左边和右边的长度不一样,前面和后面的长度也不一样。
当时他任《上海壹周》总策划,使他有机会深入时尚圈。成为媒体人,也是挺偶然的一件事,但孙甘露认为,这段经历拓宽了他的视野,让他对报纸的生产流程有了解,他也能接触到各种原先接触不到的领域。而且,编报纸对广义的写作来说,也是很好的训练。
快问快答:
Z=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张楠
S=孙甘露
Z:觉得今天的创作状态跟之前有变化吗?
S:个人的成长使然,我今天的写作和当年发生了很大变化。但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通常我们自己都不在场。以你不自知的方式,支配、推动、影响你的很多东西,你并不知道。比如你获得茅盾文学奖,但评奖时你并不在场。
Z:当下“语言实验”还在继续,比如《繁花》,还有最近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应物兄》,都对公众阅读构成了挑战?
S:语言实验不是先锋小说独有的。尽管《繁花》和《应物兄》两者完全是不同方向上的作品,但它们不同于大部分叙事作品,也正因此才凸显出来。公众对于舆论一致叫好的东西会有自己的想法。但遗憾的是,资讯时代,大家对于这样大部头的作品,不一定花时间仔细去看。
Z:弹钢琴、唱歌剧,您被认为是很小资的作家?
S:弹钢琴被认为小资,其实我小时候,是因为我妹妹学钢琴,家里有钢琴,所以也会弹一点。
Z:涉猎广泛,会带给您一些不同的视角吗?
S:最近我看了上海上演的俄罗斯话剧《静静的顿河》,长达8个小时。看完很有感触,这样长度的剧大家受不了。现在风气就是,你要给我一点障碍都没有的鸡汤,大家习惯了消遣性阅读,这个倾向不好。在这种氛围下,不鼓励你做一些探索,你要按照我的方式来。但作家不会跟大众站在一起,他一定要做一些不一样的尝试。
Z:会给大家怎样的阅读建议?
S:大量阅读。还有就是多来先锋书店,参加文学活动。这会给你提供不同的角度,因为每个人的角度不一样,我并不知道,某人的一句话对你的一生产生影响,谁知道哪天会与书中一句话相遇,这也是人生中有意思的地方。如果未来都给你标注好,会很恐怖。
文 |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 记者 张楠
编辑 | 陈申 盛慧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