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有时我也是自己的陌生人

原创:

        采写_简洁

写作的人在生活里都不会是强者。

所以可以在虚构中修改和征服世界。

| 张怡微 |

        1987年出生,上海青年作家,台湾政治大学中文系博士。现任教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专业。出版有长篇小说《细民盛宴》、中短篇小说集《樱桃青衣》、散文集《都是遗风在醉人》《因为梦见你离开》《云物如故乡》《旧日的静定》等作品。曾获2014年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大奖、2013年台北文学奖散文首奖、2010年台湾时报文学奖散文组评审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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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张怡微时,她正在参加教工培训,每天早八点到晚八点,只能邮件采访。因为不能追问的缘故,提纲我准备得比面采和电话采访要更细致一些。张怡微至今出了20本书,于她的年纪而言,这并不是一个小数字。她新书的编辑给我寄了近年来的散文集,我又找了《细民盛宴》和《樱桃青衣》,有意无意地,把她的小说和散文刚好划了一个界。

评论家张定浩曾这样评价过张怡微:“她对于各种文体的不偏不废,各种(文体)之间的相互砥砺,似乎也更能令她保持一种毫不作伪的诚恳姿态,来面对写作,面对自身。”读张怡微的书,很容易动情,因为在书写中的张怡微,对自己的好与不好,都剖析得太过真诚。

她曾在2014年的散文集序言中这样给自己下定义:“我想我不是一个勇敢的写作者,大部分时候,面对生活的残酷,我都缴了械。” 张怡微如实记叙自己散文写作的开始:刚到台湾,迫于生活,最可怕的时候,身兼五个专栏。有时实在没东西写,就把每周认识的台湾人,无论有名没名都写成文章拿去发表。她知道“这不是非常光彩的写作”,“有些人不知道我写他们,有些人知道却也包容我,但我知道那样很不好。”她对自己的用词非常不客气,说这是“卖友求荣”。

在散文集《因为梦见你离开》里,她提到这样一个细节——“有个学弟问我:‘学姐,为什么你和我们吃了一顿饭就把我们写在小说里,还拿去卖钱?’我说:‘人穷志短。’”这些她不太愿意面对的“生活原相”,后来被出版成散文集之后,还是她出版的书中卖得最好的一本。张怡微那时觉得,这无疑是人生和她开的玩笑。

在后来的日子里,她努力用生活散文、采访和书评替代那种“落笔的轻率”。她的散文拿下过台北文学散文组首奖、台湾时报文学奖散文组评审奖等重量级奖项,但对于散文,她曾一度感情复杂:“在我最为看重的小说无法真正养活我的漫长岁月中,是数以百计的专栏、评论给了我重要的生命资料……这些繁琐的写作对我来说,与其说是创作不如说是工作。”

但即使自以为已经足够了解在散文和小说中如此诚恳的张怡微,在采访时面对她的反馈还是会措手不及,这大概就是哲人所说的:人不能两次跨进同一条河流。已经出版的书中的文章,从写作时间到出版时间,于写作者而言是存在时间差的。我所了解到的,只是写作当下时的她。而人的认识,是会随时间有所变化的。

2017年出版的大获好评的《细民盛宴》,对张怡微来说已经是2012年写的小说了,七年多过去,很多相关的问题都已经记不清了。而曾经她觉得感情复杂的散文,却有很多想要谈的内容。2016年从台湾政治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回到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任教的张怡微,如今教书刚满两年,在创意写作专业开过“散文写作实践”和“小说经典细读”的课程。因为在开散文课的时候,发现没有什么可以用的教材,所以只能自己写讲稿。最近,她也在《萌芽》杂志上开了散文课的专栏。此时感受到的张怡微,是冷静、专业、深刻,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严肃的,这种严肃某种程度上来自一种使命感:想要改变创意写作散文教材少的局面。

“在小说作者就是‘我’,‘我’被囚禁于自我的有限中,不见得有荣枯盛衰、跌宕奇崛来遮掩个体经验的贫乏。但我们可以在散文里通过观看世界、观看他们、观看自我,开凿贫乏中的明暗、冷热、亲疏。”如今的张怡微对小说和散文,达到了这样的认识——散文负责处理着无法修改世界,也无力征服世界时写作者的内心生活。

散文距离情感更近——我相信张怡微的判断,无论是她认为可爱却羞赧的历史,还是她回忆不起来的过往,抑或是现下冷静严肃后透出的情绪,看到采访人物的变化与成长,有时也正是采访的迷人之处和价值所在。到最后,大概也应了她多年前写的一句话:“有时我也是自己的陌生人,共栖于这亲爱的人生。”

Q: 书都 A:张怡微

小说里的话,单独拿出来看,都是很可疑的

Q:您最新的散文集《旧日的静定》八月就要出版了,如推荐语中所说,这些曾以为是不重要的闲篇,如今看来对您有什么样的意义?

A:所有的文章都种在了时间上,好与不好其实都无法修改和抵赖。这几年中我采访过的很多人,如周梦蝶、余光中都过世了,我写过的报刊专栏许多都转型消失了,我自己也有亲人不在了。回过头来看的时候,才知道当时许多不在意的事情,都挺难忘。会让我珍惜当下。

Q:有读者评价您,“一个作家不应该逼着自己成为别人希望的风格,而应该忠于自己的风格,张怡微在体察世情冷暖的方面有着过分的天赋,她的才华也在这过分的抒情之中才能展现出来”,您有觉察到这一点吗?这种天赋在写作中是如何体现的?

A: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好。除了小时候比较敏感之外,其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因为我基本还是靠刻意练习的,《旧日的静定》是我第20本书(这不是炫耀,只是说,20本书的训练,也不过是这样而已)。我觉得对于写作者来说,要珍惜那些“总觉得哪里不对”的时刻,要善于发现物质世界里难以命名的东西,归根结底还是要趁着体力好时间多的时候多写。

Q:您在《写作课的秘密》中说,复旦大学中文系文学写作专业教会您最重要的一点,是要在故事与认识之间建立起关系。可否和我们分享一下这种关系是怎样建立的?

A:《写作课的秘密》是比较久以前的文章了,那时我还刚上研究生。当时的想法比较接近于一种小说里的“问题意识”,就是我们怎么对这个世界提供给我们的经验材料做剪裁,进入到我的虚构世界中来。我们对世界的看法很多,但是没法把这些看法和想写的故事结合在一起。当时是那样的意思。

Q:在《细民盛宴》中有很多“金句”,体现了对世情细致的体察。这些体察能否看作是上面您说的“认识”的一部分?

A:《细民盛宴》的发表不是很顺利,也写得比较早了。应该不是吧,更像一种情绪稳定的偏见。小说里的话,单独拿出来看,都是很可疑的。

Q:市民生活一直是您关注的题材。您的散文集里有一句话,“市民生活总是不让人沉沦也不让人升华。”回顾这些年的写作,市民生活最吸引您的魅力在哪里?

A:我就是市民的一分子,这是我最熟悉的生活。那句话不是我说的,是王安忆老师一篇散文里的。不说市民的话,持续性写作的动力来自征服世界的欲望。小说的体积就是欲望的体积。因为生活里很多事情是没有规律的,不像物理的规律,可以证明,小说里的事情,材料都是经验的,但是这些材料组合在一起想要照亮的那个世界是我们无法通过现实生活验证的。这是一个克服困难的过程,当中有创造和进步的快乐。可能就是你说的魅力吧。

我自己看小说,的确喜欢看作者真正的同情

Q:您说过,如今读小说的乐趣,很大部分来自揣测叙事者与故事之间的关系,是一种作者意图的潜在呈现。在您的散文中,能看到很多小说的索隐,您介意读者对您进行这样的“揣测”吗?

A:我不太看评论,也不介意。我自己看小说,的确喜欢看作者真正的同情,喜欢想一想作者最心疼的那一部分人。比方我觉得王度庐就很心疼女孩子,尽管他自己也过得不好。这些想法其实都是一闪而过的。

Q:金宇澄对什么是好的短篇小说的回答,您记了很多年。“就是一条鱼最好吃的部分,当中那一段。你不必交待头和尾,你就从最好吃的地方吃起。”如果让您回答,您会怎样阐释?

A:我觉得还是要发现新的人的欲望,还没有被命名、被定义的人的欲望。

Q:您谈到是看了蒋晓云的小说之后,开始留意到所谓“悲喜剧”的技巧,您说如果没有通过蒋晓云的发现“悲”与“喜”之间的纠缠,可能不会有后来的进步。这种悲与喜之间打通的关键点在哪里?

A:写蒋晓云小说评论的时期,距离现在也有六七年的时间了。我其实有点忘记了。古代小说里有很多悲喜交加的问题,但那都是很通俗的,戏曲也有,非常通俗的套路。我现在更喜欢训练自己有意识地发现复杂情感和复杂欲望,也希望学习写作的学生有发现复杂情感、面对复杂情感的勇气和能力。

Q:在写作动机如何与经验素材相连的问题上,您的经验是什么?

A:有些强动机可以促使人写作,譬如受辱、仇恨、嫉妒……但无法支持持续性写作。比方我这一两年在写“机器与世情”这个主题,我当然一直在寻找与之有关的故事,《度桥》写了表情包与人的处境,《樱桃青衣》《蕉鹿记》写了医院拔鼻胃管与人的命运。今年7月在《花城》发表的《锦缠道》写了一个电子琴交响乐团中的女性友谊,《小说界》发表的《缕缕金》写了手机与老人传播。意图是自己建构的,素材是找来裁剪的。

语言除了日常使用的功能之外,应该有一个审美的路径

Q:如今离2000年您在《新民晚报》发表第一篇文章已经过了近20年,回望过去,“萌芽时期”(或新概念时期)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您是为什么决定彻底告别青春写作的?

A:我还在写《萌芽》,今年7期都有我的文章,今天在《新民晚报》还发了一篇专栏。我没告别,我三十三岁了,但他们都帮助过我,需要我支持我再忙都会支持。

Q:您曾给自己下定义“我想我不是一个勇敢的写作者”,为什么会这样说?

A:写作的人在生活里都不会是强者的。所以可以在虚构中修改和征服世界。

Q:你经历过“最为看重的小说无法真正养活自己的漫长岁月”,对散文随笔的情感很复杂。如今小说和散文于您的创作地图中分别有什么样的地位和意义?

A:散文养活了我整个博士阶段的学业。读博士的五年我好像出了有快十本书,这是我的学费、房租和生活费。我进入复旦大学中文系工作以后,开的第一门课就是散文课。当时我发现,虽然创意写作教材看似很多,绝大多数都是英美引进的,但是英美学科建制中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没有散文,只有诗篇和小说写作课程。所以只能自己写讲稿,对散文的认识肯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小说就继续进行“机器与世情”的计划,一年发两到三篇。

Q:您从台湾求学回来在复旦任教,开始上创意写作课,也在《萌芽》开了散文课专栏之后,对于散文的认识,与成为教师之前相比,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A:最大的不同就是我觉得散文教育是写作教育很缺失的一块。中国的作家等于小说家等于长篇小说家,我们有很强的小说理论和小说训练教材,但仔细想起来,这是和五四运动有关的。至少在中国古代,散文才是强势的,有丰富的理论,小说理论反而是稀缺的。所以创意写作学科的中国化过程中,散文一定是可以好好建设的方向。我一个人的力量肯定是不够的。还是很希望越来越多人来关注到当代散文审美、教学中来。

Q:您在论文中提到,“北岛说我们语言因为太多功能以至于被我们差不多像钞票一样使用过度,变旧了。但我们仍然可以从日常语言之外,找到令我们感到陌生的汉语,它最好不被压缩,最好以自然的形态照亮我们连绵不断的经验流。”以您的经验来看,在写作时如何找到“陌生的汉语”?

A:我的学生的中文词汇量不够,对语言本身的虚构的欲望和想象力基本都没有。这是很糟糕的。我们的语言除了日常使用的功能之外,应该有一个审美的路径。这不是找来的,这一定是多读、多积累才能灵活起来的。

Q:最后,请和我们分享一下您最近读过的三本书吧。

A:最近在写一篇关于《凝聚的渴望——论女性友谊的书写》的长文章,所以看了比较流行的小说,《我的天才女友》《摇摆时光》和角田光代的几本。理由就是,我们书写男性友谊的作品比较多,男性友谊有一些指标化的定义,比方借钱、托孤、为你坐牢、一起做坏事或者追同一个女生但都失败了(《围城》),但女性友谊的书写就很难想出来脉络。王安忆《长恨歌》里提到过,女性的友谊是芥蒂组成的,这在《我的天才女友》里有一些体现。《摇摆时光》要更复杂一点。角田光代对于女性共同命运的观察很细腻也很悲观。

        《细民盛宴》

        作者: 张怡微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7年1月

        定价: 34.00元

        《旧日的静定》

        作者:张怡微

        出版社:山东画报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8月

        定价:68.00元

原文摘自《书都》2019年7月 总第2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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