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7月7日至9日，由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主办的国际会议第22届中国互联网研究年会（22nd Chinese Internet Research Conference, CIRC）在北京大学顺利举行，来自全球各地近百位专家学者出席参与。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致力于数字时代的前沿学术研究，持续搭建高水平的学术交流平台。为推进一步推动国际学术共同体建设，会议期间，北大新闻与传播学院组织采访了数位国际资深学者，推出“为新访谈”系列。
本条推送是对北卡罗来纳大学夏洛特分校蒋敏教授的专访，采访人为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博士生贾舟瀛。
【学者简介】蒋敏，美国北卡罗来纳大学夏洛特分校传播学教授、国际研究系兼职教授，巴西热图利奥·瓦加斯基金会里约热内卢法学院（FGV Law School, Rio de Janeiro）CyberBRICS客座教授，美国智库New America数字未来项目非常驻学者，CIRC委员会成员，国际传播学会（ICA）传播法律和政策分部副主席。蒋敏教授的研究工作涉及数字技术、地缘政治和政策的交叉领域，重点关注中国和全球南方国家，在顶级学术期刊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New Media & Society, Policy & Internet, Information, Communication & Society,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等发表多篇论文。她目前的研究主要围绕三大方向展开：一是中国数字政策与全球南方的联动，联合主编了Digital Sovereignty in the BRICS Countrie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25)；二是中国及全球南方的数字政治经济学，通过GMICP项目推动该领域研究与数据开放；三是中美权力关系及其影响，正在与密歇根州立大学出版社合作编辑“US‒China Relations in the Age of Globalization”系列丛书。
贾舟瀛：您对今年CIRC的主题有什么看法？
蒋敏：今年会议主题是“人工智能时代中国互联网的未来”。前两年我们也在讨论人工智能相关话题，这反映了各地学者对人工智能的关注。会上可以明显感受到这种关注充满了很多矛盾。一方面，人们对人工智能充满好奇，想通过它来减负；但同时也有很多忧虑，比如担心个人的独立思考能力被削弱，甚至有些工作岗位可能被取代。另一方面，无论公司还是个人和群体，都想利用人工智能创造更多经济和社会价值，但是又担心它会加剧已有的社会偏见，在经济和社会分配上产生更多不公。所以这种情绪其实是一个焦虑的集合体。这次会议是个很好的平台，让大家有机会对各种各样的人工智能问题进行讨论。
贾舟瀛：您在今年的CIRC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蒋敏：我觉得CIRC在中国举办很有意义。中国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在世界上处于比较领先的地位。通过这个会议，国内外的学者可以交流学习，国外学者可以看看国内学者的研究最新成果，国内学者也可以跟国外学者自由对话和思想碰撞。对我来说，人工智能的问题很复杂，视角需要多元化。这次会议有很多论文在讨论大语言模型在性别、种族、地缘政治上的偏见，还有好多讨论人工智能信任的各种因素，大家也很关怀人工智能对新闻等创造性劳动的冲击。同时我觉得北大的人文气息比较浓厚，很多学者的研究对劳工、社会文化和社会各个阶层富有人文关怀。大家看的视角不一样、选的课题不一样，呈现出在这个问题上的不同见解与关注点，我觉得这种多样性非常好。另外大家也有关注人工智能的治理和模式，跟我的研究比较接近，我个人收获挺多的。
贾舟瀛：您目前正在进行的研究项目是什么？
蒋敏：我现在有几个项目。一个是和我同事出版了一本有关“数字主权”的书，书名叫Digital Sovereignty in the BRICS Countries（《金砖国家的数字主权》）。这本书我们编写了好几年，今年早些时候由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这本书是开放式的，大家可以在剑桥大学出版社的网站上免费下载。我们编写这本书的初衷是想扩大全球南方在互联网治理和数字治理领域中的声音。因为斯诺登事件以后，以前那种以美国为中心的发展和治理的框架在被更多元化的模式所取代。这本书想通过金砖五国的经历来展示全球南方对数字主权的不同理解和实践。
Digital Sovereignty in the BRICS Countries 封面
另外我正在编写一本有关中美关系和权力博弈的书，预计明年由密歇根州立大学出版社出版。中美关系是21世纪最重要的双边关系，但十几年来两国关系一直比较紧张。在贸易、技术、地缘政治等很多领域，原来的合作框架已转向竞争甚至是敌对的框架。它不但影响这两个国家，也给其他国家带来了不同程度的冲击。我们想借这本书对中美两国的实力进行重新思考。过去大家经常谈软实力，但是现在的现实让我觉得可能要从多方面考虑。所以我们这本书会从硬实力、软实力、锐实力和巧实力对中美关系做一个重新的思考。另外，中美关系也不只涉及中美这两个国家，我们也想从第三方视角，比如拉美、欧洲、非洲和南亚，对中美关系进行重新审视。
此外，我还在做一个跟国际团队合作的项目，叫“Global Media & Internet Concentration Project”，研究媒体集中度的问题。这个项目得到了加拿大社科人文研究委员会的资助，也得到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支持。项目覆盖了三十几个国家，我负责的是中国。大家一说“媒体”觉得好像都知道“媒体”是指什么，但实际上媒体可以细分为很多不同的领域。所以我们针对媒体和媒体的领域做了更细致的定义，并且收集了大量公司和受众的数据，进行整合和核对后，想免费提供给所有人使用。我们的数据是开源和透明的，欢迎大家查阅数据来源，也欢迎对数据有疑问之处提出讨论，希望能够推动关于媒体讨论的细化，实现对媒体的新的认识。媒体的定义不断在变，我们的研究对象也在变化，希望我们的研究能够尽量跟上这种变化。
贾舟瀛：您对中国互联网的哪些发展最有兴趣？
蒋敏：因为我研究的是技术政策，所以会对政策方面的研究比较感兴趣。目前全球的经济、政治、文化和技术都处在非常剧烈的动荡和变化中，原有的模式或框架都在发生变化，有些会被新的模式或框架所取代。我觉得中国互联网的发展对新模式和框架的建立会有深刻的影响。中国模式跟美国模式、欧盟模式或者是其他南方国家的模式是有不同的。这些模式之间也有互动。比如欧盟的一些新政策出来了，很多其他国家就会效仿，会互相影响借鉴。
我比较关注中国模式会怎样发展。我在美国教书，美国对本国数字企业的规制是非常少的，而中国则属于监管较多的那一端。欧盟也在推行自己的新技术政策，对像硅谷这样的大型科技公司进行监管，除了大家所熟知的《通用数据保护条例》（GDPR）对个人数据隐私的规制，还在税收、市场方面对大型技术公司进行重新审视。我很感兴趣中国互联网政策的发展跟其他重要国家或地区的政策会有怎样的互动。人工智能政策的制定是技术政策制定的核心，所以我会比较关注欧盟、美国和中国在人工智能方面不同的发展模式和他们之间的互动。
贾舟瀛：您认为中国互联网研究目前的主要成就是什么，有哪些不足？
蒋敏：我们这个会（指CIRC）开了二十几年了，我觉得最大的成就是研究的多样性和社会性。原来中国互联网研究的视角很窄，主要看内容监管。视角放大了以后，就会看到技术与人、社会的互动是多方面的。研究视野放开了，话题也就多样化了，就有了许多跟其他领域的研究合作，比如计算机、人类学、社会学领域。这种开放性和多样性我认为非常重要，因为我们在中国以外的话语很重要。如果大家对中国的认识仅限于内容监管，那这个关注的视角是非常狭隘的，无法把整个复杂的话语和环境呈现出来。所以我们这些年做的不管是开会也好、学术发表文章也好，都在致力于推动研究话题的多元化和多角度，避免用单一视角看待问题。
不足之处就是中国的互联网研究跟全球南方的互动不是很多。这二十多年来开会的内容，大家还是在一个圈子里面，我们很少有来自其他国家的参会者，比如拉美国家、东南亚国家或是非洲国家。这种交流比较少，会导致研究框架的狭隘。我觉得研究中国互联网的群体可能还需要不断扩宽。这也是我后来选择跳出中国互联网研究的原有框架，转而从全球南方的角度进行思考的原因。不同的视角能够看出不同的特点，我希望咱们的研究未来能够跟全球南方有更多互动。
贾舟瀛：人工智能给您的研究领域带来哪些冲击？
蒋敏：人工智能是一项新技术，对新技术的政策制定是最难的。国家不希望把政策定得过于严格，让技术没有发展空间，但经过互联网几十年的发展，我们已经看到了许多问题，比如虚假信息、政治极化等，这些问题并不会因为有了AI就自动消失。所以政策制定是一个非常大的议题。前几个月，巴黎召开了一次关于人工智能全球政策的峰会，美国和英国拒绝签署宣言。因为他们认为这会对本国人工智能公司产生巨大影响，带来更多限制。在这个领域制定政策会碰到很多危机。
不同国家和地区如何规制人工智能、采取什么样的政策模式，以及这些政策能不能真正实施，都是很大的挑战。这种冲击在未来五年到十年都不会消失。从全球南方的视角来说，很多国家会有焦虑，因为他们不掌握技术，而且在数据层面感受到更大的冲击。随着人们注意力的转移，数据进一步向少数公司集中，数据的集中度会越来越高。不久前在联合国互联网治理论坛（IGF）上，除了中国和美国，其他国家都对这个问题非常关注。他们关心如何管理数据、如何应对给国家带来的经济冲击，以及如何平衡税收等相关问题。这些都是未来政策制定需要关注和解决的。
贾舟瀛：您对年轻学者有什么建议？
蒋敏：我觉得现在的年轻学者都已经非常优秀了！我们开这个会，很多做研究报告的都是学生，他们写的文章质量很高，稍微改一改就可以发表了。我觉得多参加这种会议有好处，多和其他领域的老师、学生互动，对自身发展有帮助。另外还是要选自己想做的话题，因为最终是自己的兴趣和爱好决定了研究方向，决定了是否有研究的热情。选择自己喜欢的话题，总会做出特别有趣的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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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为新访谈｜北卡罗来纳大学夏洛特分校蒋敏@CIRC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