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13个月,埃塞人的倔强!

从亚的斯亚贝巴、拉利贝拉再到阿克苏姆(Axum/Aksum),我仿佛在用倒叙的方式回顾埃塞俄比亚的迁都史。阿克苏姆无疑是埃塞历史上的高光时刻,代表非洲文明鼎盛一时的存在。我在这里见到了标记他们民族骄傲的遗迹,喝上了“祖宗级别”的黑咖啡,也体会了流淌于他们血液的反骨与倔强。

01

阿克苏姆的遗迹

“世界上有四个伟大的古王国:萨珊、罗马、中国和阿克苏姆”——埃塞人总会将公元3世纪波斯先知摩尼的这句话为阿克苏姆的历史荣耀正名。

建立于公元1世纪初的阿克苏姆帝国疆域囊括今天的埃塞北部、厄立特里亚、吉布提北部和苏丹东部,鼎盛时跨过红海,直抵也门,延伸至现代阿拉伯半岛南部的大片地区。以西是东非腹地,以东与阿拉伯、印度通商,以南承撒哈拉以南非洲往来,以北顺尼罗河而下,为古罗马和地中海至印度次大陆商路上的重要站点,埃及托勒密王朝是其最大贸易伙伴。

“我是地道的提格雷人,最懂阿克苏姆的故事了”,穿着牛仔外套、戴着墨镜的塔克斯特在阿克苏姆机场大厅里试图说服我跟着他游览阿克苏姆。这里的“阿克苏姆”已经从一个王朝浓缩成一个城镇的名字,归属埃塞最北部的提格雷州,接近于厄立特里亚的边境。

俯瞰位于埃塞最北部提格雷州的阿克苏姆市

阿克苏姆机场不大,门口立着一尊约翰尼斯四世的铜像,他手持尖矛和盾牌,笔挺地坐着。这位埃塞皇帝是提格雷人的骄傲,击退过埃及入侵,战死于与苏丹马赫迪作战的战场,阿克苏姆机场以他的名字命名。

阿克苏姆机场门口伫立的约翰尼斯四世铜像

塔克斯特把我带到西边城外的一座废墟。废墟残留着砖砌的墙根、台阶和地板,大约有50多个房间的轮廓,可辨厨房、客厅。他说这是“示巴女王的宫殿”,并借此介绍起女王和所罗门王的轶事。实际上,经考古学家目前的考证,这座名为敦古尔(Dungur)的建筑只是一座公元6世纪的贵族豪宅而已,比示巴女王所在年代晚了至少1500年。遗址入口处有一棵茂盛的火殃簕(lè),塔克斯特划开树干,手掌蘸上点儿白色汁液说:“这是女王种下的乳汁树,会流出母乳一样的汁水。示巴女王就是我们埃塞人的母亲。”

敦古尔遗址虽被当地人认为是“示巴女王的宫殿”,但目前研究表明它只是一座建于公元6世纪的贵族豪宅。不过,在挖掘过程中发现的“美丽女子”雕刻又让人们燃起希望,猜测示巴女王真正的住所遗迹是否隐藏于敦古尔地下。

当地人太爱示巴女王了,不惜把城北一个名为“酋长之水”的古老水库说成示巴女王的浴场,每年1月主显节时当地人在此隆重洗礼。《圣经·旧约》《圣经·新约》以及《古兰经》都提及过示巴女王,所以她常出现在犹太教的传说、欧洲基督教的艺术和伊斯兰文学中。其形象也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被妖魔化,但这些绝对不能在埃塞人面前提及。

城北名为“酋长之水”的水库被当地人认为是示巴女王的浴场

在“示巴女王浴场”不远,一个狭小的圆筒石房中央,埃扎那石碑(Ezana Stone)被罩在玻璃箱里,类似古埃及的罗塞塔石碑(Rosetta Stone,刻有古埃及象形文字、通俗体文字和古希腊文字,是破解古埃及文字的密匙),埃扎那石碑用吉兹文字、南阿拉伯的萨巴克文字和古希腊文字记述了阿克苏姆王埃扎那皈依基督教,赞扬上帝帮助他赢得战争、征服广袤土地。

被罩在玻璃箱里的埃扎那石碑用吉兹文字、南阿拉伯的萨巴克文字和古希腊文字记述了埃扎那皈依基督教,赞扬上帝帮助他赢得战争、征服广袤土地。

3种语言反映了阿克苏姆文化兼容并蓄的历程。其早期受到南阿拉伯闪米特民族影响,吉兹语就属闪米特语族,于公元4世纪开始被埃扎那宣布为教会使用语言,是今日阿姆哈拉语、提格雷语、提格里尼亚语(厄立特里亚中部、埃塞北部提格里尼亚族群语言)的祖先。随着王国成为地中海和印度次大陆之间贸易路线上的要塞,他们选择投入希腊罗马文化怀抱,希腊语随即成为通用语言。“埃塞俄比亚”(Aethiopia)一词就来自希腊语,意为晒黑的面部。

埃扎那石碑是被3个农民发现的,他们的名字被用英语和阿姆哈拉语手写在旁边的牌子上。石屋入口处摆放着无人问津的黑木雕和手工编织品,一群躺在地上晒太阳的孩子成了这里的看守者。

石屋入口躺在地上晒太阳的孩子

02

“万王之王”的方尖碑

埃扎那可以说是阿克苏姆王朝鼎盛时期的代名词,他改基督教为国教,有“埃塞的君士坦丁大帝”之誉,自称“万王之王”。塔克斯特又告诉我埃扎那的另一个称谓——善良之王,因为他不会在征服的土地上压迫或奴役百姓,而是希望他们繁荣和富有。

阿克苏姆的北石碑公园里,埃扎那国王方尖碑至今依然高高耸立,但需要脚手架加以固定。这座被称作方尖碑的巨石碑顶部并不尖,而是半圆形,碑体上雕刻着1扇门和9层窗户,代表其时期建造的9座宫殿。

埃扎那国王方尖碑旁是重新组装的阿克苏姆方尖碑,前方断裂的是曾经最高的方尖碑。

需要脚手架支撑的埃扎那国王方尖碑

与埃扎那国王方尖碑造型相似、并列矗立的是罗马石碑,即阿克苏姆方尖碑,颜色泛青,露出了花岗岩的本色。此碑在1937年曾被墨索里尼运往罗马,成为意大利人炫耀战绩的战利品。它在1000年前就已断成5块,意大利人把它复原竖立在罗马的卡佩纳门广场上。战败后,意大利人答应归还文物,但直到1997年才和埃塞方协商归还方尖碑的方案。经过数年的方案设计、讨论和测试,方尖碑最终被分成3段,于2005年空运抵达埃塞,又历时3年才完成了组装。

但这里最高的方尖碑在公元3世纪刚被竖起不久就轰然坍塌了,33米高、500多吨的碑体断成几节卧在草地上,今天人们能走近、平视、触摸碑上的精致花纹。塔克斯特反复问我是不是难以置信,如此庞大的石头,那么复杂的雕刻,在近2000年前是怎么开凿、制作、运输的呢?

答案可以在旁边的阿克苏姆博物馆里找到。研究人员发现阿克苏姆城西边的戈博杜拉山(Gobo Dura Hill)上至少有5个古代采石场,并考究到工匠们利用木制楔子遇水膨胀来切割岩石。图示中能看到大象和众人利用杠杆竖起石碑。这个博物馆虽然不大,却收藏着方尖碑下方和周边墓葬中发现的大量文物,配合模型、图表向游客作进一步说明,并介绍了阿克苏姆对于现代埃塞俄比亚的重要性。

我走进一座方尖碑下方的墓葬,地下的一间间墓室空空如也,未留下任何装饰,只有入口处的雕花石头假门值得一看。地上的公园里还有很多没有任何装饰的石碑,从2米到30多米,或挺立或倒伏,有的是未完成的石料,有的已被青苔覆盖,它们以无名群像的方式诉说着阿克苏姆曾经的传承和兴衰。

方尖碑地下的一间间墓室空空如也

塔克斯特告诉我,阿克苏姆仅有2%的历史区域被挖掘或勘探。这些遗迹虽距离不远,但散落四处,年代难考,景点也是一副建设中的样子,总在修修补补。能感受到政府很努力在修饰和护佑,让千年圣城能体面地迎接八方来客。但是这些确凿的地点,往往喜欢被添上后人臆想,试图往神话倾斜,令所谓高贵与悠久显得半信半疑。

03

“改变世界”的豆子

中午吃过饭,塔克斯特说天气太热了,提议中断一下旅程,带我去乘凉、喝饮料和见美女。走在城市主干道上,两旁凤凰花盛开,路上私家车不多,多的是五颜六色的巴士及规制统一的三轮“突突车”——巴贾吉(Bajaji),埃塞人在车头和车窗上贴了各色彩条和宗教符号。路边小卖部半个门面的玻璃橱窗里塞满香蕉、干果、大桶番茄酱等货品。

阿克苏姆的主干道两旁凤凰花盛开,路上行驶很多规制统一的三轮巴贾吉

路边小卖部半个门面的玻璃橱窗里塞满香蕉、干果、大桶番茄酱等货品

阿克苏姆街边售卖手工编织的埃塞传统篮子

我们来到巷口一个咖啡摊。几根细木棍架起瓦棚,点缀几束茅草。一位标致的埃塞姑娘坐在角落,身前青草垫上摆着白色台子,一个塑料菜篮里装着款式不一的杯子,一旁还有盛水的汽油桶和装着待洗杯具的盆子。埃塞人拥有棕褐色的皮肤、明晰的五官和清瘦的身材,这些特征也让埃塞美女“黑珍珠”的美名在外。姑娘先是用小锅在火炉上烘烤咖啡豆,一边用扇子扇火,一边晃动铁锅反复翻炒,然后将烘焙中的豆子凑到我鼻前,用手扇动几下,这香气是一种祝福。烘烤至豆子脱掉银皮,变成肉桂色,然后金褐色,最终黑而不焦,再散在垫子上冷却。接着用研杵将豆子磨到颗粒均匀,颗粒太大容易让咖啡淡而无味,太细会造成萃取过度而味道焦苦。最后煮咖啡,直至香气弥漫。

一张塑料凳子就是我的餐桌,上面摆有一个小炭炉,冒着白烟。姑娘用特制的圆体宽颈陶壶给我倒咖啡。杯中的咖啡醇厚酸苦,表面依旧浮着一些粉末,但大部分残渣沉在杯底。姑娘不太会英文,表情冷酷,和她说什么都以英文谢谢回应。

巷口咖啡摊上给作者做咖啡的标致埃塞姑娘

周边环境再简陋不过,塔克斯特却想借此向我展示一杯正宗埃塞咖啡诞生的全过程。“陶罐煮咖啡”是不管富贵人家还是平民百姓都能享受的,没了陶罐,埃塞人甚至觉得咖啡味道都变了。咖啡摊对面的大树下,几个农闲的小伙子也摆上一张凳子,坐在墙根石阶上喝咖啡聊天,展示着咖啡为劳苦大众解乏的日常。

正宗埃塞“陶罐煮咖啡”

塔克斯特说:“我们是全世界咖啡的祖宗,现在咖啡已经征服了世界。”又是相传,埃塞牧羊人卡尔迪放羊时发现羊群吃了山上一种红色果子后兴奋跳跃,牧羊人尝了一下后,与山羊共舞起来,自此一种令人快乐的果实被发现。故事真假无法验证,但可以确定的是,埃塞西南部卡法省(Kaffa)的高山雨林中生长着叫阿拉比卡的常绿灌木,结樱桃模样的果子,拨开果荚,可以得到两颗野生咖啡种子。公元6世纪,阿克苏姆统治也门一带,这些种子跨过狭窄的曼德海峡,被植入阿拉伯半岛的土壤,阿拉伯人进而将咖啡豆煮制饮用、开垦种植园、开始咖啡贸易。麦加开起了咖啡厅,后来咖啡厅遍及开罗、伊斯坦布尔、威尼斯、巴黎、纽约……黑色浆液升堂入室后有了西洋代号,因气味、醇度、酸度、风味分出三六九等。阿克苏姆王朝播撒出的种子,绕地球一圈回到非洲土地,埃塞、乌干达、卢旺达、肯尼亚的山上种满咖啡树,微薄的生豆收益仅能让农民果腹,却让漫长产业链条的另一端创造出商业帝国。咖啡征服了世界,强盛的往昔和耕耘的咖啡豆,让非洲人想用“咖啡的故事”征服世界,大概是塔克斯特在炎热午后带我来这个小铺子的缘由。

04

埃塞人的倔强

埃塞之于非洲,它的文明、宗教、抗战……都很特立独行,甚至日历都使用一年13个月、比公历晚大概8年、类似古老儒略历的埃塞俄比亚日历。在“13个月的阳光”下,埃塞人相当骄傲。他们迫切地想让外人多了解他们的历史,骄傲于葬送过殖民者的野心。

新锡安圣母教堂里的孩子

锡安圣母教堂里阿姆哈拉语的古老圣经

新锡安圣母教堂内部

据说藏有约柜的小教堂。约柜是犹太教与基督教最神圣的圣物之一,据《出埃及记》记载约柜里装有十诫的两块石碑。

阿克苏姆的锡安圣母教堂是埃塞俄比亚正教的重要朝圣教堂,该建筑群包括海尔·塞拉西皇帝于20世纪50年代建造的新教堂,初建于公元4世纪、历经多次重建不允许妇女进入的老教堂,以及据说藏有约柜的小教堂。图为新锡安圣母教堂。

一个从乌干达来埃塞工作的朋友对我说:“我刚到就发现埃塞人特别不一样,很正经,骄傲又内敛”,“说起没有被意大利侵占过的事情,他们很较真。”她和一位亚的斯亚贝巴大学的教授很无意地提起“意大利短暂占领过埃塞全境”(1935~1936年第2次意埃战争之后,意大利单方面宣布吞并埃塞,海尔·塞拉西皇帝被迫流亡英国),立即遭到教授的回击和不满;去埃塞人家里做客,他们会提前准备很久,“家里一定要干干净净,精心布置到拿得出手为止,绝对不把不好的一面展示给客人”。很多埃塞人不觉得自己是非洲人,他们会玩笑地说,“除了美国和中国,埃塞是世界第三。”

埃塞人有着天生的反骨和倔强,但他们又经历了太多苦难。历史上的大饥荒无数,饱受过独裁与极权的蹂躏,刚刚度过民族分裂与内战的煎熬。但和平归来,他们仍坚韧生活。

原标题:《一年13个月,埃塞人的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