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柯亭内遇知音

原创 宣青军 建德发布 收录于合集 #宣青军 19个

梅花城里故事多。

东汉,严子陵挂冠而去,倚着乌龙山脉,在三江交汇处建了这座梅花城。北宋,范仲淹“思其人,咏其风”,不仅修缮了严先生祠堂,还在乌龙山麓兴办龙山书院,开启了中国州府官办书院的先河。南宋,呼号抗金的陆游在这里持笔当歌,写下“虽惭江左繁雄郡,且看人间矍铄翁”的滚烫诗句,抒发出不肯服老的壮志豪情。

《东关日出》 洪樟潮摄

而清代的赵起杲,相较于上述先贤,虽声名不显,却也在严州留下了一段荡气回肠的往事。从四十三岁入仕,到主政严州,这里是他人生十年仕宦的终点站,也是他生命的终章。他的故事,与一本志怪小说有关。

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赵起杲在山东莱阳出生。也是这一年,同为山东人的蒲松龄猝然离世。可能是这仿佛生命延续一般的巧合,造就了一双隔世知音。

“才大于海,笔妙如环”的蒲松龄,半生困于科场、一生穷困潦倒。郁郁不得志的他,将官场和世情凝于笔端,创作了奇幻瑰丽的《聊斋志异》。然而,直到他去世后的近半个世纪,这本倾尽其毕生心血之作,也仅以手抄本的形式在读者中小范围传播。

小说《聊斋志异》

赵起杲对此书早就心向往之,只恨不能一睹为快。因此,在收到同乡好友周季和相赠的两册手抄残本后,他如获至宝,常常放在箱笼中随身携带。有别于一般的官僚士绅,他没有将《聊斋志异》视为“谈狐说鬼”的消遣读物,而是在蒲松龄写妖写鬼中看见了刺贪刺虐的命意,深感戚戚然。

随着一众书迷的传抄,《聊斋志异》得以从山东流布至南方的福建、浙江。它未曾被撰写地山东刻书家们加以青眼,反倒是收获了南方藏书家的注意。杭州自古繁华,官、私、坊三大刻书业都十分发达,是全国重要的出版发行中心。生长于杭州的藏书家鲍廷博第一时间嗅到了此书的价值。作为“贾而好儒”的徽商后裔,鲍廷博最喜购藏秘籍,在赵起杲任杭州总捕同知时,就常常与他相互借抄书籍,并极力鼓动赵起杲刻印《聊斋志异》且不为营利。

赵起杲升任严州知府后,筹谋多年的《聊斋志异》刻印一事终于被提上日程。兴于南宋的严州刻印“墨黑如漆,字大如钱”,而“严州本”不仅以刻印精细驰名,刻本内容还取材广泛。在这个有着刻书传统的山城,刻版所用的梨树、枣树以及造纸所需的毛竹、楮树等都供应充裕,大批的能工巧匠也汇聚于此,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具。冥冥之中,严州成了《聊斋志异》首刻的理想地,起手刊刻似乎顺理成章。

严州古府梅城

然而,刻印一本卷帙浩繁、版本众多的书籍绝非易事。

蒲松龄在有生之年无力付梓的《聊斋志异》,因名声籍甚而手抄者众,各种抄本之间亦有诸多舛错,仅是校雠更正就要花费不少气力。在细加考证多个抄本后,赵起杲以郑方坤本为底本,周季和本、吴颖思本等为参校进行编排。他邀请杭州著名饱学之士余集担任主编,并让弟弟赵起杭和文士郁佩先从旁协助,严州陈载周负责刻印。鲍廷博不但出资襄助,还用他丰富的出版经验协助具体事宜。

除了更正稿本的讹脱之处,在清代的文化高压政策之下,为避免因言获罪,他们删去了若干有碍时忌的篇章,并对原稿中“明”“清”“旗人”等当时的敏感词进行了去政治化处理。在不损害文意的基础上,他们还对底本进行修润,提升了语言表达的艺术效果。纵然审稿取舍已是耗费颇多心力,棘手的问题却不止于此。

清代刻书成本几何?徐增在《刻元气集例》中算过一笔账:刻印一本大约1.6万字的《元气集》,算上刻字、笔墨纸张和修补印刷,成本是16两白银。当时16两白银可购买大米8石,相当于一个中等人家一年的口粮。而《聊斋志异》有数十万字,所需资金量之大可见一斑。

鲍廷博的解囊捐资和赵起杲有限的薪俸,尚不足以支撑刻印《聊斋志异》所需的巨额开支,故而仅从16卷稿本中选出较为典雅精致的12卷先行刻印。即便如此,赵起杲仍是倾尽了自己历年的积蓄,甚至典当衣物来保障刻印的进行,可见其意之诚、其心之坚。鲍廷博在《青本刻

<聊斋志异>纪事》中曾这样记述:“清俸不足,典质以继之。”

青柯亭

青柯亭是严州府衙后花园中的一座石亭,当年赵起杲与他的友人们常常聚在亭中,夤夜讨论刊校稿本事宜。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五月,十二卷本在青柯亭内首刻成功,“青柯亭本”就此横空出世。赵起杲摩挲着书页爱不忍释,看着未刻的余下四卷,深感“半豹得窥,全牛未睹”之憾。他还曾对余集戏言:“此役(指刻书)告成,为生平第一快事。将饰以牙签,封以玉匣,百年之后,殉吾地下……”

孰料戏谑之语却成谶。十二卷本刻成后不久,严州城内举行童子试,赵起杲拖着积劳成疾、严重透支的躯体主考,梅雨季的闷热,让他愈发不适,在布题考试时,再也支撑不住,突然扑倒在案几上。弥留之际,他仍念念不忘后四卷的付印,郑重嘱托鲍廷博善始善终、续而成之。

赵起杲在52岁的盛年溘然长逝,而因为刻书耗尽了积蓄,家属无力将灵柩运回故乡山东莱阳,他就此长眠于严州城外的新安江畔。一位堂堂知府,身后不名一文,足见其为官清廉,亦叹其爱书成痴。

鲍廷博没有辜负老友的嘱托,偕同余集等人尽心竭力,将《聊斋志异》续刻完璧。

冬日,江上北风猎猎,清冷且肃杀。鲍廷博点燃手中的线装书,呼喊着赵起杲的名字,祭奠亡灵。在熊熊火光中,纸灰随风飘散,赵起杲生前的夙愿得偿了……

《聊斋志异》如今能家喻户晓甚至蜚声海外,青柯亭刻本功不可没。这一首刻本经由印刷,在避免传抄讹误的同时嘉惠士林、泽被后世,其后出现的评注本、图咏本、拾遗本、外文译本等大都以此为母本翻制刻印。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有了青柯亭刻本,《聊斋志异》才真正进入了从文人雅士到贩夫走卒的阅读视野。迅猛的传播态势,还把它推向海外。自1880年在伦敦出版的英译本以来,《聊斋志异》已被翻译成俄语、法语、意大利语等二十多种语言、一百多个版本,是拥有外文版本最多的中国古典文学名著,甚至在日本、韩国、越南等国还出现了仿作。

英译《聊斋志异》

2009年,淄博市博物馆副馆长谭秀柯在一场艺术品拍卖会的激烈竞价中胜出,让《聊斋志异》青柯亭初刻本的原件,在蒲松龄去世近300年后,回到了他的老家淄博。

虽时移事易,但青柯古亭之名一直与传世名著《聊斋志异》息息相关、血脉交融。如今,原址重建的青柯亭翼然而立,亭匾“青柯亭”三字为已故山东籍著名学者、前国家图书馆馆长任继愈先生的墨宝,亭联“桂馆秋香青柯传世,梅城春丽志异留仙”则由诗词大家戴盟老先生亲笔题写。亭旁静默无言的参天古木,只在风过时窃窃私语,述说百年前木版上游走的刻凿之声。

纵使世间百般好,只恨人生知音少。蒲松龄在青林黑塞之间寻觅知己的寂寥,赵起杲功业未竟的遗憾,都消散在烟雨迷蒙的江南。泰山之麓和钱江之滨的一次隔空携手,让两位山东老乡成为精神上的隔世知音,更让《聊斋志异》穿越数百年光阴,依旧成为时下受到人们热捧的读物。

梅城北峰塔

岁月悠远,云水苍茫。严陵山水,照鉴了赵起杲清正廉洁的品性、刻书泽人的追求、玉汝于成的风骨。如今,子陵之风依然是建德人世代传承的精神密码,在巍巍乌龙山下,在浩浩新安江边,在朗朗读书声里,山高水长,独具芳香。

作者/宣青军

原标题:《青柯亭内遇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