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孔 | 数码摄影时代,他们选择胶片

原创 第一新闻中心 新新报NewTimes

2021年,富士停产多款胶卷,市场上流通的现有胶卷大量减少。一卷胶卷三十六张,从五六年前十元一卷,到现在七十到一百一卷,几年间价格疯涨,年年翻倍。

即便如此,仍有人执着地爱着它。“胶片不死”嵌入了他们的生活状态,不止那些摄影“老炮”,也有90后、00后闯入胶片爱好者的行列,寻找着一种延迟满足和随性自由的热爱。

本篇讲述了三个还在胶片摄影领域探索的人的故事。

采访 | 方漪澄 蔡丽静 胡诗玥 黎海玲 贺思雨

撰稿 | 方漪澄 胡诗玥 蔡丽静 黎海玲

内容编辑 | 方漪澄

运营编辑 | 贺思雨

出品 | 新闻工作坊·第一新闻中心

胶片已死?

数码摄影时代,胶片产业日渐式微,很多人对胶片产业的未来表示悲观,甚至一度出现了“胶片已死”的讨论。

“胶片摄影当然不会消失。”晓鸣老师笃定地说。他不认为胶片摄影会被完全淘汰——和传入国内才满20年的数码摄影相比,有百年历史底蕴的胶片摄影怎么可能消失呢?至少在他创建的摄影群和他身边,玩胶片摄影的人不在少数,而且粘性极高。

晓鸣老师在胶片实验室 记者 贺思雨摄

“这张照片没有获奖我是不认可的”“那个135的海鸥是什么型号来着”“135海鸥我有两台:DF-1和DF300”“记下来记下来”.....三百多人的胶片摄影群里,每天有七八百条发言。这个群没有门槛,也没有什么技术鄙视链——算是一群胶片爱好者抱团取暖的地方。群成员常互相分享照片和相机、讨论拍摄技术或者相约空闲时一起扫街拍照。

大三学生杨浩,接触胶片摄影九个月,是这个群里的成员。

此前,杨浩和他身边的摄影爱好者大多使用数码相机。杨浩萌生了想要尝试一点新的、能够让自己在朋友面前“装”起来的东西的想法,杨浩想到了胶片机。今年二月底,他第一次按下胶片机的快门。

他急切地将照片寄到冲洗店冲洗。等待冲洗的过程吊足了杨浩的胃口,他幻想着一张完美照片出现在自己眼前。然而漫长等待后的结果实在不尽如人意——杨浩想象中画质清晰、构图完美的照片最终并没有出现。

然而他没有被初次失败产生的落差感击退。杨浩发现自己享受这种等待的感觉,不管结果是否如自己预期那般。胶片不能够随心删除,需要非常用心的构图、毫无差错的冲洗,才能拿到一张好照片。

在拿到底片之前,杨浩好像在经历一个繁琐但庄重的仪式,摄影体验感在冲洗底片的时间中拉满。和数码摄影拍到好照片时的瞬时快乐相比,胶片摄影带给杨浩一种延迟的满足。

在晓鸣老师看来,胶片对像杨浩一样生在数码时代的90后、00后来说,是一个足够新奇和标新立异的东西,而对从小接触胶片摄影的成年人而言,更是一种表达情感的精神寄托。

一年前,为了上一门摄影课,晓鸣老师创建了这个胶片摄影交流群。初建立的时候,群里只有他和二三十个学生,而一年后,群里人数翻了十多倍。群成员们还在源源不断地拉自己身边的胶片爱好者进群。现在群里不仅有本校的学生,也有其它高校甚至是社会上的胶片爱好者。

廖少辉接触胶片摄影已六年多,是这个摄影群的一名校外人员。

大学毕业,廖少辉回福建老家闲住。他无意间翻开家中一本七八十年代的老旧相册,一股陈旧气息扑面而来。这些色调特殊、浸润着浓厚时代感的老照片,充斥着和数码相机不同的复古感和真实感,让廖少辉心底生出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受。

六年前的秋天,朋友送给他一台闲置的海鸥相机。胶片机外观复古、皮套精美,虽然镜头有点发霉,但廖少辉并不在意,他只想尽快用手中的机器拍出自己喜欢的照片。晚上回到家,廖少辉找了一个收藏柜,小心翼翼地将相机放进去,用锡纸做了防潮处理,才肯安心入睡。

2016年,辞掉已经从事五年的设计工作,廖少辉决定大胆尝试一把,开始全职摄影。一年后,他成立了一个与胶片摄影有关的公众号,不定期记录自己拍摄的胶片和它们背后的故事。

廖少辉拍的第一卷胶片之一 受访者供图

和廖少辉相比,黄京实在不算一个有分享欲的人,他不喜欢使用社交媒体,上次在某平台更新作品,已经是八年前。

黄京已从事胶片摄影20年,目前经营着一间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摄影工作室。“1987年出生,是一个艺术家。”这是百度百科对他的定义。

2006年高考前夕,黄京跑到美术馆看法国摄影师克劳迪·斯鲁本的摄影展。看惯了摄影论坛里拍荷花、拍人像的照片,展览中的照片和黄京平时接触到的都不一样——黑白的照片没有标准,剥离了外界色彩的干扰,让人单纯去感受某种情绪,充斥着哲学思辨的韵味,一下射进黄京心里。黄京第一次明确感受到专业摄影师和摄影爱好者的壁垒。

2011年,刚刚毕业的黄京获得了那一年的徕卡·奥斯卡·巴纳克最佳新人奖,凭借十二张自己生活中的随拍。“我拍了一辈子战争图片,见过任何大场面,但看见黄京拍的照片的时候,被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所感动。”一位现场评委说。

他将身边的事物熟悉到了极致,然后通过快门成就艺术品。在他的图片里,没有恢弘的叙事,没有摄影师附加的情感表达,有的只是安静的、黑白色的、黄京眼中的日常。不同的观赏者可以在他的照片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哈姆雷特。

黄京部分作品 图源网络

胶片中的光和影

一张胶片的成型需要经历选材、选角度定格和冲洗显影的过程。因为不能删除和后期修改,一张胶片照定格之前的准备需要尤为谨慎;冲洗的过程往往也需要花费数小时。但在这些看似繁琐、枯燥和重复的过程中,胶片的爱好者也能找到自己的乐趣所在。

廖少辉自认为是个比较有条理的人,每次出门街拍,他会给自己定好一个拍摄主题,而他最喜欢的拍摄题材是深圳现存的老房子。

走在东门巷道,廖少辉用富士胶片机记录着沿街的风景。读书的时候他常去东门玩耍,去东门町吃小食,去西华宫买衣服。如今东门很多店铺已贴上“对外招租”的字样,去年廖少辉驻足的那家茶餐厅,现在也挂上了休业的公告,陈旧的老街老房藏着廖少辉学生时代的众多记忆。

对老房子,廖少辉有着特殊的感情,老房子中有他追寻的慢时光。在廖少辉的印象里,过去建筑设计很讲究,有各式各样的弧线,看着让人浮想联翩,而现代的建筑四四方方,浮躁得很,找不到那种文化的韵味了。胶片的色彩、颗粒与复古感中,老房子散发着特别的光辉。现在拿起那些照片,廖少辉仍然沉迷于其中的光与影——那是数码无法达到的感觉。

这些年间,深圳高楼拔地而起,低矮的老房子正在消失,廖少辉希望用胶片机记录下这些老房子,定格住老房子和屋檐下的人,将他们永远保存在自己的胶片里。

杨浩没有自己最青睐的拍摄的对象。比起有既定目标和地点的拍摄,他更喜欢漫无目的地漫步在这座城市,不管自己最后会绕到哪里、绕了多远。

前些日子他听说白石洲是个很适合拍摄的地方,就带着相机乘地铁到了白石洲站。出站口,他随走随拍,凭着感觉往前走,踱步到了工地的施工现场。“有时候就会有一种本能,可能走着走着就能走到想到的地方。”废弃楼房和砖石堆在他的相机里呈现出一种和这个城市格格不入的颓废感。

杨浩拍的白石洲 受访者供图

胶片拍摄完需要经历一轮冲洗,这个过程劝退了很多试图接触胶片摄影的人——选择数码摄影,一会功夫就可以拍出好些照片了。

而胶片冲洗显影的过程需要历经数小时和数道工序,如若周围没有冲洗胶卷的地方,还需要寄出到外地,等待的时间往往需要数天。但对胶片爱好者来说,冲洗和等待,有时也是胶片的特殊魅力。

还在上大学时,原本按部就班的冲洗方式消磨着年轻摄影师的耐心。黄京听说以前报社的暗房师为了迅速出稿,会用高温去冲洗底片。

黄京开始认真研究这种方法,并且第一次调高温度就取得成功。此后他一点点调高温度,自己研究出了底片冲洗的安全范围,并且惊喜地发现不同温度冲洗的照片呈现出更多独特的质感——所谓有人评价:“黄京作品影像的感觉颗粒很猛,有种躁动感却又平静。”

照片在不同的冲洗过程中呈现出不同的质感,让黄京对这件事情乐此不疲。拥有自己的暗房(冲洗底片的房间)之后,黄京尝试着改变温度、混合不同药水,如同一个小心翼翼做实验的化学家。在冲洗照片这方面,黄京或许真的算得上是个颇有成就的科学家。

黄京工作室的暗房 记者 贺思雨摄

廖少辉刚开始接触胶片摄影时没有自己的暗房,他冲洗胶片需要从深圳寄到上海店家,再从上海返图到深圳,这个过程往往需要三到七天的时间。白天吃饭时,晚上睡觉前,廖少辉都会抽空看看有没有店家发来的消息,直到终于收到链接,他会立马放上手头的工作,迅速点开链接浏览。

多天的期待后,胶片成品总是能令他满意——显影,漂白,晒干等一系列的过程赋予了胶片独一无二的成色,和最终惊艳的成片相比,那几天的等待显得微乎其微。

随性、自由和不设限

和深圳街头步履匆匆跟着社会时钟前进的人相比,胶片摄影者们有着自己的时间节奏。

36岁的黄京除了拍摄和冲洗胶片,他大部分时间都用于散步、喝茶、听音乐、看书、鼓捣收藏品。黄京不忙于规划自己的人生。

就像用不同方法冲洗胶片一样,黄京擅长给自己的生活制造一些惊喜。除了摄影,他迷上了收集旧手表和旧汽车。“我喜欢它们背后的东西,或者说,它们的故事。”他甩了甩左手戴着的一块不会运行的表,讲起手表背后的故事:1958年为了庆祝国庆上海生产了这一批表,表盘上的标志是中国大厦。

在收集之前,他花了大量的时间去了解收藏品的设计者、流通渠道、生产节点、现存情况,驱车到千里之外的地方查看货源。找寻和探索的过程占据了黄京日常生活的很大部分,但在探寻中完整串起收藏品的故事线,这个过程带给他一些规范以外的快乐。

黄京喜欢说“无所谓”。胶片行业没落,“无所谓”;失业,“无所谓”;物质条件好坏,“无所谓”;自己是艺术家吗?“无所谓”。只要市面上还有一卷胶卷出售,只要这个行业没有被完全替代,只要冲洗完的成品还能让他眼前一亮,其它的一切对他来说,“无所谓”。

黄京手上戴着的表 记者 贺思雨摄

大学校园里,大部分学生按学校制定的培养计划,本分地上自己年级和专业的课,但杨浩和同龄人相比显得有些“叛逆”。从入学伊始,杨浩就打破了既定的学业时钟。

大一的时候,杨浩按着学校的安排修习了自己的课程,但是他感受到学校里按部就班的课程设置并不能让他获取很多做动画的经验,他开始旁听大二的课程。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进度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慢些,他开始考虑自学。2021年下半年,杨浩申请了休学,自己在家学习做动画。

觉得自己专业的课无聊,杨浩就去旁听其他专业的课。大学三年,他旁听了十来个专业的课程。他修习课程没有给自己设置目标,有时只是别人对课程的一句好评,或者只是自己的兴趣。他每天在不同学院穿梭,以至于有的学院老师甚至一两年之后都还以为他是本专业的学生。碰到一门特别喜欢的课,他甚至想把自己的专业课退掉。

“但要说学了什么,有什么用,其实也没有”,当同龄人忙着吸取知识应付就业,杨浩却不想把自己钉死在“有用”的框架里。他旁听的课程里,有很多是别人眼中与动画风马牛不相及的“无用”课程。例如管理学和电影艺术,但在他眼里,这些知识为了满足自己的兴趣,让自己多了解这个世界一些。如若他感觉课程实在无趣,即使坐在教室第一排,杨浩还是毫无顾虑地背着包离开。

廖少辉偶尔有一些规划之外、说走就走的旅程。可能只是朋友交谈间的随口一提,下一刻他和朋友们已经揣上相机,登上了去往远方的旅途——这是他日常生活之外的惊喜和自由。这些年,他已经用胶片记录下了中国许多地方的风土人情。

廖少辉将自己旅途中拍下的照片传到自己的公众号上,每一篇都用心配上文字和音乐。青藏高原的盐湖、南澳岛的小渔船、孩子红彤彤的脸颊和腼腆的笑容、小巷上的自行车......每一张照片背后都有一段难忘的旅行故事。

廖少辉在公众号上的化名有一个“海”字,他喜欢大海,在他的眼里,无边无际的海洋意味着对自由的向往。他希望自己永远是自由的状态,凭一份热爱奔赴远方。

原标题:《面孔 | 数码摄影时代,他们选择胶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