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王玉玊 文学报
第八届《文学报·新批评》优秀评论奖获奖特辑
青年评论者王玉玊、韩思琪的《从“饭圈”到“饭圈化”:粉丝文化不良现象如何扩散?》(新批评第192期)一文获得第八届《文学报·新批评》优秀评论奖新人奖。
王玉玊所写的这篇讲述自己从事网络文学文化评论的文章,其目的“是为幻想文学进行合法性辩护”,作为高校研究者和青年一代,她真切理解为何高度幻想的网络文学作品能够在青年群体中引起共鸣和热爱,但在传统学术界,幻想类作品总是被理解为不够严肃的、幼稚轻浮的、难登大雅之堂的存在。在她看来,年轻一代评论者需要承担起对话沟通的作用,“为什么今天的时代是一个幻想类作品大爆发的时代?人们的想象力究竟在经历着怎样的换代?当代文学批评或许有责任回应这些问题。”
在虚构的故事当中寻求真实
文 / 王玉玊
王玉玊
韩思琪
“为什么今天的时代是一个幻想类作品大爆发的时代?人们的想象力究竟在经历着怎样的换代?与之密切相关的,人们的生活经验究竟在发生着怎样的变化?幻想世界又在以怎样的方式映照着我们的现实?当代文学批评或许有责任回应这些问题。”
“在虚构的故事当中寻求真实感的人脑袋一定有问题。”
这句话出自日本轻小说《凉宫春日》系列第二册《凉宫春日的叹息》。在《凉宫春日的叹息》中,主人公凉宫春日带着朋友们拍摄自编自导的电影《朝比奈实玖瑠的冒险》,在主演朝比奈实玖瑠演戏时佩戴的彩色美瞳失踪后,凉宫春日为了让电影连贯,增加了朝比奈变身的设定,只有在变身后才会成为身穿女服务生制服、瞳孔变色的形象,并认为平时就穿着女服务生制服未免也太不切实际了。此时,小说中的另一个人物阿虚就吐槽道:“在虚构的故事当中寻求真实感的人脑袋一定有问题。”但这段故事还有前情。《凉宫春日》系列本身是包含科幻元素的故事,凉宫春日这个人物拥有可以让愿望成为现实的能力,在拍摄朝比奈的战斗场面时,凉宫春日希望朝比奈带着彩色美瞳的眼睛可以射出激光,而这个愿望在接下来的拍摄中成真了,并险些伤害到了阿虚,还好同伴长门有希及时救场,并悄悄没收了朝比奈的美瞳。这才导致了凉宫春日发现美瞳失踪、为了情节连贯而增加设定的后续。于是“在虚构的故事当中寻求真实感的人脑袋一定有问题”这句话就变得非常微妙,一方面它作为对凉宫春日的吐槽是成立的,但另一方面凉宫春日又确实把虚构故事变成了现实。
▲ 2009版《凉宫春日的忧郁》第22话
就是这样一句有点道理又有点没道理、让人说不好到底是谁“脑子有问题”的微妙吐槽在二次元文化群体中成了经典,每当看过《凉宫春日》系列的人用这句话吐槽的时候,大概语义中多少还包含着那么一点自反,对那些“在虚构的故事当中寻求真实感”的人带着一点说不出的羡慕、认同或者亲近。
从某种角度看,文学评论者其实也是一群“在虚构的故事当中寻求真实感的人”,或者更严格来讲,在虚构中探索真实的人。
作为一名文学评论者,我所关注的最主要的评论对象是当代中国的网络文学。网络文学区别于纯文学的最明显的特征之一,就是它的高度幻想性。在网络文学中,存在各式各样超离于现实世界的幻想设定,历史穿越、时间轮回、次元重叠、修真成仙、转世重生、异界之旅……相比于现实题材的文学作品,高度幻想的网络文学可谓是更“彻底”的虚构。
鲁迅先生曾说,“描神画鬼,毫无对证,本可以专靠了神思,所谓‘天马行空’似的挥写了,然而他们写出来的,也不过是三只眼,长颈子,就是在常见的人体上,增加了眼睛一只,增长了颈子二三尺而已”,这是在消极的意义上,说明人的虚构、幻想不可能真的脱离现实。而从积极的意义上说,虚构与幻想是人类独有的能力,也是帮助人类理解现实、表征现实的重要能力。
当代社会对人类提出的一个巨大挑战是,世界的变化速度急剧提升,世界的结构与形象急剧复杂化,这使人们或多或少地丧失了对世界和自我命运的掌控感,丧失了描绘世界整体图示的能力。或者说,我们将我们所身处的现实转化为语言和叙事的能力,或多或少地落后于世界本身的发展。今日中国现实题材文艺作品的整体创作水平并不能尽如人意,或许便与此相关。
在这样的时代条件下,高度幻想的网络文学作品之存在又有何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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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哪吒闹海》(1979)
一方面,高度幻想的网络文学作品往往更直接地从人的情感和欲望出发,相比于实存之真实,更专注于心理之真实,因而部分绕过了表征现实社会实体结构之困难,呈现出当代社会思潮与情感结构之变迁,而这本身也是人们理解自身与社会的一个重要维度。我曾在讨论《哪吒之魔童降世》的文章中提到,《哪吒之魔童降世》整体上改写了1979年上美经典动画电影《哪吒闹海》的人物关系与主题,《哪吒闹海》中的哪吒是一个反抗压迫者的人民英雄,而《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的哪吒则是一个渴望着与他人的情感联结的孤独少年。《哪吒之魔童降世》的情节推进、矛盾的产生与解决都服从于名为“羁绊”的情感逻辑,哪吒与敖丙之间自出生起就被前定命运紧紧联结的关系就是最典型的羁绊关系。这也是一种在当代网络文学与青少年流行文化中广泛存在,日益占据主导地位的,区别传统的亲情、爱情、友情的,有着极高情感强度的新的情感叙事。亲情、爱情、友情等传统情感模式的对立项是不爱或者恨,但“羁绊”的对立项则是孤独——“羁绊”是人与人之间绝对的联结,其反面则是绝对的孤独,一种即使身在人群之中、亲朋环绕,仍旧挥之不去的孤独,一种当代个人对于自己永远不可能真正与另一个人、另一群人彻底相互理解、彻底共享命运的清醒认知。从互联网到物联网的信息环境使得个人的“原子化生存”第一次具有了现实物质基础,而网络空间中的社群分化与群体极化也使得身处同一屋檐下的父母与子女很可能接受着截然不同文化资源,有着完全不同话题、兴趣、审美取向,乃至时空感受。无限增生的网络趣缘社群迅速瓦解着本就名存实亡的具身性关系,趣缘社群的分化与对抗、人群在趣缘社群间的流动也阻碍着人们在更大的社会范围内,想象自己与他人天然地、始终地站在一起,共享历史、文化与命运。羁绊叙事是对于名为孤独的现代性困境的表征与抚慰。在现实题材的叙事中,这种现代性孤独往往被按照传统惯例化解为代沟、社交困难或者网瘾问题而丧失了自我表达的权力,但它显然不是一个靠与父母沟通或者网络戒断就能真正解决的问题,它本质上不是一个私人间人际关系的问题,而是人的社会存在问题。这一问题在幻想类文艺中率先得到表征——以从个体的内在感受而非外部现实出发的方式。
另一方面,高度幻想的世界设定往往是对复杂现实世界的抽象化、寓言化表达,比如说《后宫·甄嬛传》中需要不断战胜对手实现晋升的架空后宫世界,就是对人际关系恶化、竞争激烈的当代职场的夸张寓言;《步步惊心》中刚刚穿越进“九子夺嫡”的大历史就对自己原本的都市生活毫无眷恋的马尔泰·若曦则体现出格子间里的白领青年们社会参与感与人生价值感的匮乏。相比于现实题材作品,幻想世界甩脱了拟真要求下的种种束缚,可以更加直观地呈现理念化的内容,呈现作者认知之中的道德、情感、命运等诸要素间的关系,以及人们对于理想的人际关系、人格品质和未来世界的想象与信念。一十四洲的科幻题材网络文学作品《小蘑菇》所描写的,是一个基因变异生物横行的末日世界。几近灭亡的人类固守于仅剩的四个人类基地艰难求生,地球停转,南北磁极消失,这颗星球的自然生态乃至物理法则发生了根本性变异,这当然是一个与现实世界大相径庭的虚构空间,但故事中的人们从不止息的延续人类文明的渴望,偶然间从人性角落迸发出来的仁慈、顽强、勇毅与执着却让这片毫无希望的黑暗大地熠熠生辉,也令故事外的读者心有戚戚焉。
审判庭制度是《小蘑菇》的一项关键设定,为保护人类基地,审判庭成员凡遇疑似受到怪物基因感染的人类,则可直接击杀,即使错杀也无需承担责任。身为审判庭最高长官的审判者陆沨明白,他每一次执行枪决,都在杀死一个无辜的人,他的全部努力都与他想要守护的人类文明背道而驰——正如审判庭走廊上的标语:“虽然错误,仍然正确。”《小蘑菇》所书写的,显然不是简单的集体主义的牺牲精神或大局观。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的大局观,意味着一种价值等级秩序,意味着每一种善都在同一个参照系中被估值,有大善,也有小善,为实现大善而牺牲小善是无奈却正确的选择。人们为牺牲者悲伤,却无须为自己的选择负罪。在陆沨之前,每一任审判者都试图用这样的道理说服自己——为了守护人类文明,感染者的牺牲不可避免,所以我从事的是正义的事业。但他们无一例外都失败了,被恐惧与愧疚淹没。只有陆沨不曾陷入这样的命运,因为在他对人类整体命运的慈悲中,还包含着对每一个具体个人的关怀与温柔。他杀死最多的感染者,是因为他辨别感染者的准确率比任何人都高,由他排查的感染者越多,被误杀的人就越少,他的部下也就越不会因自己无可挽回的失误而陷入痛苦的深渊。
与此前常见的经典英雄人物类型不同的是,陆沨所面对是一种复杂的道德情景,一种善与恶混杂在一起,无法做出绝对正确的决定、成为一个不负罪的纯粹英雄的情景。这当然是小说作者人为设置的虚构场景,但同时也是社会复杂化、价值多元化的当代生活中人们的现实困惑的一种理念化表达。而陆沨作为一种新的英雄形象,也就体现出当代人对于自身道德处境的新意识,以及对于当前处境下的理想人格与行动原则的探索与思考。
高度幻想的网络文学既可以是心理之真实的写照,也可以是复杂社会结构的抽象化寓言,还可以寄寓人们的价值与信念。在这个意义上,“虚构”之中确实存在着“真实”,在虚构的故事里寻找真实也绝非徒劳。文艺作品因其虚构而拉开与社会的距离,让人们在“不必当真”的余裕中坦然面对自己的情感与欲望;也因其虚构而获得关照现实的另类视角,让人们“真情实感”地获得共鸣,帮助人们将前语言的模糊感知经验化、叙事化,扩宽理解现实的渠道。
在虚构中发现真实,这是我对文学的理解,也是我对文学批评的理解。
这篇文章的写作目的,显而易见,是为幻想文学进行合法性辩护,在我们的现实主义文学传统中,幻想类作品总是被理解为低级的、不够严肃的、幼稚轻浮的、难登大雅之堂的。这是网络文学批评必须与之对话的传统。为什么今天的时代是一个幻想类作品大爆发的时代?人们的想象力究竟在经历着怎样的换代?与之密切相关的,人们的生活经验究竟在发生着怎样的变化?幻想世界又在以怎样的方式映照着我们的现实?当代文学批评或许有责任回应这些问题。
文学批评既要在微观上,将具体的文学作品中的感性表达转换为理性分析,参与当代文学的阐释与互动场域——通俗地讲,努力将出色的作品有理有据地安利给更多的人;也要在宏观上,对文学做整体性的关照,参与文学观念的革新,在文学的演进中透视社会的变迁,发现其中的风险与希望,寻找通往未来的道路。这不是任何一个文学批评者能够以一己之力完成的事情,但人类毕竟拥有虚构与想象的能力,所以能够站在此刻勾画未来,身处现实而眺望理想,这是文学教会我的事情。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原标题:《王玉玊:为幻想文学一辩,我们在虚构的故事当中寻求真实|新批评·获奖特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