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佳妮被誉为中国最具风格化的编舞家。
她的作品《迁徙》,利用40只箱子、4个假人和4名舞者构成了一个怪诞而震撼的世界。这些身体抛去文明,扭转如动物,一次次扑向危险的边缘,却又从中流露出洞悉当代世界的冷峻一瞥。
10 月 28 日,《迁徙》即将于北京郎园 Station 上演。我们试图将这部震撼之作的背面呈现给读者,并在文末安排赠票,愿朋友们与《迁徙》正面相见。
01
你是毕加索吗
古佳妮最早创作一个身体,是在绘画课上。她先画一个饼,表示脸,然后画了两个眼睛,在饼外面。
这个诡异身体立刻让古佳妮被请了家长。妈妈哭笑不得,问:“你是毕加索吗。”
“眼睛不是在脸的表面吗,所以它在外面啊!”
古佳妮争执了起来。她捍卫真实的感受,但如何安全、讨喜地表现一具身体,却超出她的范围。没有人想到,长大之后,她将在舞台上创作更多反常的身体,以势不可挡的速度,拆掉一具肉身所包裹的——身份、性别、美感。扫荡文明规训的痕迹。看过古佳妮作品《迁徙》的人,很难忘记那个场景——舞者倒转身体,四肢撑地,如同一只史前动物,从舞台一角爬上来。巨大的白噪音中,数百名观众屏息注视,动物颤抖着、试探着,久久徘徊在这片荒野。
02
舞蹈界的聂隐娘
《迁徙》是古佳妮的第三部长作品。
时至今日,它已经囊括了业界内外的高度赞誉,《赫芬顿邮报》嘉许其“有大师风采且极具创意”,知名舞者谢欣、吴孟珂等人联袂推荐,在豆瓣,它被打出9.0的高分。2022年,即便是疫情复燃的10月初,位于上海的三场复演也几乎售罄,二刷观众纷至沓来,“想要一直follow古佳妮”。
但这部作品诞生之初几经流浪,甚至在小区羽毛球场度过一个月的排练。四名舞者赤脚踩上草坪,相互推搡,尝试表达人与人之间某种残酷、冷峻的连锁反应。草阻碍着脚掌,滑动变成了蹦跳,看起来反而像中学生在阳光灿烂的草地上打闹。气质完全不对。整个白天,排练变成一种徒劳的努力。直到晚间七点,附近的大爷大妈提着羽毛球拍来收复失地。
《迁徙》受邀参加 2021 爱马仕秋冬女装秀发布会
2018 年,《迁徙》在羽毛球场排练
《迁徙》是一部独立制作。
这个听起来很酷的词意味着没有投资、没有场地、没有推广。事实上,当《迁徙》开始的那一刻,它连名字也没有,把它从虚空中拽出来的是古佳妮的一种觉察——世界无处不在流动。
和所有生于地球村时代的人一样,古佳妮本身就是个游牧者。从南方故乡流动到北京,从舞团的一员流动成独立舞者,短居休斯顿,又被困于疫情降临的纽约。属地、身份、人际关系,一次次被荡平再建立,就像列车迎面驶来,呼啸声笼罩了一切。古佳妮意识到,巨大的流动感抓住了她。
她必须做点什么:一个肢体作品。至于算不算“舞蹈”,会不会卖座,暂时没有人知道,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须先找到它。
“想做就不能等。我一定要先试。试之前可能是‘我想做’,但只有试到更深,验证了它和社会的关系,我才有底气说:是它本身有一种力量,是它自己要存在。”
米开朗基罗说,“大卫像就在石头里,我要做的是把它凿出来”。没有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能在呼之欲出的大卫像面前,放下凿子去找钱。古佳妮是最不能的那一类,她的联合创始人王宣淇也一样。舞者们决定去借场地,先记下每个人的排练时长,等钱进来,再结算。
随后两年,舞团辗转于羽毛球场、雕塑工作室、水泥地面排练厅,就像一个不断搬家的孩子。王宣淇试图记录下全程。然而,很快她意识到,作品却在巨大的无定当中生长起来。每换一个新空间,全新的地面、光线、原住民,开始推着作品往前走——羽毛球场那段可爱舞蹈很快被淘汰,取而代之的是雕塑工作室高挑冷峻的空间,足够他们挂起吊钩,用绳索把空间切成若干块面,在光滑的地板上与40个箱子周旋,几乎2/3的内容就在雕塑工作室的三天里爆发出来。
很快,郎园排练厅的水泥地又取代了光滑地板,舞者们发现,用200%的力气才能把箱子推起来,每一步都得满格做。无所保留,保留不了,就算带上护膝、穿上袜子,很快就被磨破。最后,所有人只剩下一条路,那就是没退路。只能压上全部生命力,拿出最强韧的那根神经,撑下去。
后来,当《迁徙》上演,许多观众的第一反应“被强悍的魄力所震撼”。单纯是艺术设计达不到这一点,确切来说,这是作品和舞者们共同生长出的一种“命”。
《迁徙》在水泥地面排练
2019年,上海国际舞蹈中心的陈理听说古佳妮在筹备新作品,决定去探访一下。舞团在水泥地上排练,40个箱子、4个舞者和4个假人模特穿梭其中。假人的脚跟哗啦啦从水泥地上划过去,留下白色的漆痕,舞者的脚也划过去。肉身在地面上打转,被甩出去,木头箱子也被推出去。水泥地腾起一层尘烟。
“就像在沙漠里排练一样。”陈理说。
陈理的速度很快,无论是挖掘一个宝贵艺术家的速度,还是向他人伸出援手的速度。第二年,她就与另外两家演出机构共同委约了古佳妮。三笔经费的注入,意味着舞者们的排练时长终于结算,《迁徙》的制作绝境逢生。伫立在巨石面前,看见其中蕴含着大卫像的人,终于不只是古佳妮一个人了。
当舞团撤出那间水泥地排练场,地面已经被磨到包浆了。
“我觉得她是舞蹈界的聂隐娘。”陈理后来说。
03
场灯照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
2022 年 10 月,古佳妮和《迁徙》再次回到上海。
这是她们巡演的第二站。10 月 1 日,在阿那亚,10 月 14 日,在上海,10 月 28 日,在北京。
开演前一天,阿那亚的场地被取消,古佳妮只能拍下灯光中空荡荡的坐席。抵达上海时,风声鹤唳的气氛达到了顶峰。站在剧场门口,打开地图,附近红圈提示的中风险区赫然在目。
“我觉得我们被风险区包围在中间。”
开演前,一些消息开始风传。电话陆续打出去,没有人确认,也没有人明确否认。唯一确定的是时至今日,临时取消一场演出已经变成了不需要惊愕的事。
没有人知道今天大幕能不能拉开。
但舞者们关上剧场门,开始搭建舞美。多年前,古佳妮曾经设想过用电动轨道、机械传送,来表达那种一刻不停却难以察觉的流动。但是现在一切都回归了人的手。
40 个箱子,由舞者自己叠放、排列,在制高点与地面之间牵起绳索。换景也由舞者完成。演出高潮,巨大的工业噪声笼罩了剧场,你能听到其中混杂着刺耳的“撕拉——”。不是配器,是舞者撕开胶带,让箱子与箱子合二为一。
评论认为,这种独特的置景方式“让舞台呈现出质朴、高手工感的气质”,古佳妮说的更为质朴:“因为我们条件所限。”电动设备沉重昂贵,绑着专门的技术团队,无法像演员一样迁徙,扎根在草坪、地胶、水泥每一块地面上。所以最后留在作品里的只剩下人。人的身体、人的手工、人的磨损、人把力量押注给另一个人,随即弹回、传递,旋涡越来越急,直到人与人的力量流动如同“绝对法则”,统治了舞台。她们不再需要机械了。
作品的局限,最终变成了作品的自主意志。
三年前,刚开始《迁徙》时,古佳妮无法容忍这些局限,无论是场地的、钱的、人的。她自认会“拆舞者”,总能拆掉一个人的装饰,从骨子里把那份执拗、韧劲掏出来。搭档王宣淇是个感知力出众的舞者,擅长即兴,但对高度理性的身体控制不甚了了。而古佳妮绝不放弃在作品里要求她重复、重复、再重复做一个动作。迫使宣淇不得不直面这个问题。
以同样的执拗,古佳妮试图拆掉横在作品面前的局限。但时至今日,她不得不承认,反而是她一直被舞者拆、被局限拆,拆到获得了一种全新的感悟。这个舞台上出现过许多她无法控制的身体、无法共识的头脑、意料之外的告别。它们就像船只驶离了港口。但与此同时,还有驶来的船、还有扬帆待发的船,还有在码头上飞飞跳跳,试图整点薯条的海鸥。所有这些并行着构成了世界。每一个都要存在。
所以今天也是一样。一方面,有也许会被临时取消的演出,另一方面,有从 500 公里之外赶来赴约的舞团。这部一直在遭遇局限的作品,在接受所有局限之后,找到了自己的存在之道。
距离开演还有三小时。舞者们热身,推着箱子跑来跑去。十月的上海温度回升,地胶变得黏着,不知是谁叫场务老师:“开空调吧。开三个小时让地胶冷却一下,好推箱子。”
冷气缓缓降落。舞者们聚集到另一边,给箱子涂上柠檬味除胶剂,底面翻过来,晾干,柠檬味弥漫开来,又被冷气消弭于无形。地胶一点点凝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场灯大亮着,照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
04
剧场见
那天晚上演出顺利进行,之后接连三场,都是。
演后谈,舞者们并排坐在台上,古佳妮说:“没想到能顺利演出,很不容易。”然后哽咽让她停下了。观众席掠过一阵骚动,有人鼓掌,迫切地向舞者表达支持,但更多人沉默了,二刷观众很多,她们知道古佳妮是一个“硬物质”般的狠人。
“听说古佳妮哭了。”陈理给我发来消息。
我想起阿那亚演出被取消那晚。古佳妮发了一段视频在朋友圈,《迁徙》最后那段。宣淇下腰,四肢撑地,像一只史前动物一样慢慢走在沙滩上,背后是阿那亚的海浪,动物不知要去哪里。
“看。不就像 2019 年濑户内海的一件作品吗?”我点开古佳妮,传送相片,作品是一只奇异生物,同样有四条细腿,“它的名字是这样的:《一个有着一万年生命的人所走的 10 米》。”
也许走10米都很难。但它有一万年生命。
《一个有一万年生命的人所走的 10 米》
2019 濑户内海大地艺术节作品
原标题:《凶猛舞者古佳妮:拆到真实出现为止,即便真实如此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