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话嗓音轻柔,声量低得如夏夜絮语,你来我往的对话波荡出一种私密又诚恳的气氛,她偶尔笑起来,微微扭头,她身上弥漫的温柔交织出一张网,有女人的乖和野,有磊落的洒脱,也有人人向往的自由。
她慢慢讲起表演,讲起那些自己也无法准确明晰由来的改变,讲起那些生活之中不为得而狂喜、不为失而痛悲的平静时刻……如其所言,这个自述对学习温柔的人来说,大部分时刻是温柔的,只是在某个语言的罅隙里,她下意识地自我形容为一只豹。我便懂得,在猎物尚未现身之前,她在蛰伏,在蓄力,在静候机会的降临。
辛芷蕾的上半年过得不浓不淡,生活没有过多波澜。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她说:“就像潜入了水里。”戏依然在拍,电影依然在看,生活节奏逐渐放缓,开始能“静得下来了,坐得住了”。
在过去很长时间,辛芷蕾不是一个能闲得下来的人,一闲下来就发慌。“我从小就是主动型的人,一直都比较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想干什么,也有毅力去坚持。”主动出击是辛芷蕾与世界交手的利器,在她的人生坐标中,这一迅疾且行之有效的行事方式意味着得到更多的权利——被看见,被肯定,以及被爱。
十二年前,尚未出道的辛芷蕾在微博里写:“我们必须去工作,去谈恋爱,去奋斗,这些事十万火急,一刻也不能等待。”话说得风风火火,太过清楚自己在大千世界里要活出自己样貌的辛芷蕾也是这么去做的。她为自己争取过角色,“去试戏的时候,经常听到有人说你不适合做演员,或你这个样子永远演不了女一号”。那不过是偏见,她不服。为《拥抱星星的月亮》试戏时,她跟导演丁黑一遍遍讲述自己的经历与角色的契合度,“我第一次那么想演一部戏,女主角跟我的经历很像……我跟他说,我一定要演这个角色”。最终,她如愿以偿。就连谈恋爱这件事亦是如此。她在一段演讲中回忆早年的一段恋情,主动向喜欢的男孩告白,朋友纷纷抛出旧观念阻拦,“都说女孩追男孩,男孩不会珍惜。但我想,为什么我不能追呢”?一步步走来,她不愿服从所有的秩序,偏见是可以打破的,机会是可以争取的,她创造了属于辛芷蕾的奇迹。
早年,她拼尽全力在活,要的就是淋漓尽致的酣畅。如今,擅长主动出击的女演员开始进入了新阶段。出道十一年,那些过往的认知与经验在一遍遍被时间冲刷,正如没有人知道河流何时改变了山川,辛芷蕾无法准确想起来某个具体的转折,但她对表演始终保持着有力而充满弹性的兴致。
她会带着审视的眼光回看自己的每一部戏,回看过往塑造过的女性角色,无论是《长江图》中的文艺青年安陆、《绣春刀Ⅱ:修罗战场》中惊艳江湖的侠女丁白缨,或《输赢》中老练倔强的金牌销售骆伽,她们并非传统女性柔弱的形象,身上无不流露出性格坚毅、独立、柔韧如丝的一面。她自认演员和角色之间存在着共同的作用力,相互倚仗,相互影响。“这些角色都是很有力量的角色。有一些戏,有一些角色潜移默化影响了我的一点性格和未来的性格走向,带给了我很多力量,其实,真实的辛芷蕾不像角色里那么坚强,或那么有力量,这些都是在表演过程中,角色所赋予你的。”
她原来总有点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劲儿,一直拒绝相信演员适合某个类型或某个戏路,打心眼里觉得只要功夫做到位了,任何角色都能演。现在,她慢慢发现限制的存在,“不管是你的形象或性格,从某个程度来说,它有一个框架存在,你只能接受它,突破它,这需要时间”。
导演路阳赞美她是凭借本能表演的高手,她性格深处的某些因子开始蠢蠢欲动。显然,辛芷蕾并没有那么满足于只凭借本能表演,她冀望去打破,去给观众塑造点新的东西。“刚刚表演的时候,导演们会说我凭借本能表演,那时候的确如此,我不是专业表演出身的演员,当你不懂更多技巧的时候,你会完全凭借本能,会认为表演应该如此。随着演的戏越来越多,你越来越成长的时候,你会不断颠覆自己之前的认知,我现在会觉得,当你的技巧不够支撑你去发挥自己的本能的时候,那你的本能就没什么用。”她说,“你面对的角色随着年龄变得越来越复杂,跟你的阅历、你怎么看待世界有更多的关系,不能像从前一样只演你自认为对的东西了。”
她希望遇到一个让自己更加全情投入的角色,一个忘了自己会的那点东西,拿出拙力去表演的角色。“我现在最想得到的是一个特别厉害的代表作。”哈哈大笑之后,辛芷蕾认真了起来,“《长江图》《绣春刀Ⅱ:修罗战场》那些我年轻时演过的角色,是那个阶段的我最好的样子。现在,我碰到的角色没有把我现阶段的一种状态完全展示出来,我会有更多的渴望,去诠释我认为最好的角色”。
人生的坐标开始移动了。她不再是早年一心掏出口袋里的那点东西想向外界证明自己的女孩了,她更希望能向自己证明自己。“比方说你演了一个角色,别人夸你演得很好,但你知道自己没有尽全力做这件事的时候,你会不满足。我现阶段就是这样不满足的状态,对自己不是很满意。”比起外界的评判标准,她更在意内心的标准,“拿了多少票房或获得了某个奖项的确重要,但我觉得内心的评判更重要。你快不快乐,完全取决于自己。大多数时间,你特别快乐的时候,你会很满意自己。你做到了,哪怕你一无所获,你都会很快乐”。
然而,遇见一个心仪的角色需要运气,从某种程度而言,演员必须学会的技能之一是等待。对一个擅长主动出击的人来说,“等”这个词压抑了她的天性。“我原来会特别焦虑,现在越来越明白,不管是你的人生或者你的职业就像一张走势图,它一定不是一条平行的直线,或一路向上抛去,它是跌宕起伏的,有高有低,自己的认知和状态也是这样,有高有低。有时候,当你没办法控制的时候,你暂时无法碰到心仪角色的时候,你能做的是慢慢和自己和解。”
“你总要适应,不能逼死自己。”辛芷蕾说,“说服自己的时间会更长一些,这是必然过程。看不见的时候,你往哪儿出击呢?必须有了目标,你才能出击。我是比较乐观的一个人,老觉得一切都在未来,我不怎么紧迫,现在就像潜在水里躺一会儿,蓄蓄力,也挺好”。她停顿了片刻,打起比方,“就像那只豹子,它总要白天睡觉,晚上捕食的呀,不能时时刻刻都在出击,它在等待重要时刻的到来”。
做演员这件事不在辛芷蕾的人生规划之中。她没有当演员的梦,小时候学画画,爱美,大学学的是服装设计,成为演员对她来说,“就像命运突然给我的一个礼物”。从被挖掘到出道,辛芷蕾的从影之路起初并不平坦,一年几百部戏不停地试,三四年之后才接演第一部戏。蛰伏的那几年里,她看着电影里出现的人,总会想:如果镜头里出现的那个人是我就好了,换作是我的话,我会怎么来演,直到电影《长江图》的出现。
如果说早年牵引着辛芷蕾的是对表演最强烈的激情,性格深处不肯低头的倔强,那些不过是一个演员秉持最初的懵懂跌跌撞撞在摸索前路。2016年,《长江图》作为唯一一部入围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华语电影,辛芷蕾作为主创团队成员之一出席柏林电影节,繁花锦簇的新世界向她正式打开大门。
那天,辛芷蕾在柏林电影节遇到了美国演员梅丽尔·斯特里普,看见她站在舞台上,现场的所有观众起立为其鼓掌10分钟的时候,那一瞬间让辛芷蕾对自己的终生职业有了终极目标。后来辛芷蕾在纸上写:渴望成为像梅姨那样的演员。“舞台上的梅丽尔·斯特里普整个人在闪闪发光。有时,你会想,你希望在自己的领域达到什么样的成就呢?如果一个演员能够做到她的一半,我就觉得对得起我的演艺生涯了。”
辛芷蕾说起近两年来让她深受触动的一件事。她与年近九旬的演员游本昌一块在剧组拍戏。片场非常冷,游本昌坐在轮椅上候场,戏拍到了凌晨两三点,哪怕大伙鼓掌祝贺他演的这条过了,他还是会想尝试表演上的更多可能,一直问导演,我这么演是不是更好一点?她一一看在了眼里,“游本昌老师跟我说,芷蕾,济公(的角色)是我作为演员的第一个时刻,我终于在我近九十岁的时候等到了我的角色,这是属于我的时刻。他说,我相信,只要你想,只要你坚持,你就一定会得到。现场好多人都哭了,你知道吗”。
她在化妆间静静回想着,眼眶微微泛红,“没戏的时候,我们常常会聊天。我会问他,您演了济公的角色,我们都特别喜欢,为什么您在济公之后不怎么演戏了呀?他说,我没有碰到,也没有给我这个机会,但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可是今天,你看,我得到了。这是真正的演员,真正的艺术家!我原来也幻想过,如果到了七八十岁,大家都躺着休息了,我就养老吧。你突然看见了一个人到了八九十岁仍然保持着心劲儿,觉得这才是演艺生涯的开始,你会惭愧,也会特别触动”。
她有时会想,当梦寐以求的角色尚未得到的时候,作为演员将如何度过自己的人生呢?辛芷蕾在游本昌的身上找到了答案,“你要学习一种平静。你不会因得到而狂喜,也不会因失去而痛悲,就像功夫熊猫一样,只有你平静了才能开挂,要慢慢学习接受的智慧。这种平静并不是你完全放弃的佛系,而是你一直在平静地等待某一个重要时刻的到来,当它出现的时候,你紧紧抓住了它,这个时刻一定是属于你的,一定会发生,如果你相信的话”。
这些潜在水里的日子,让辛芷蕾有了愈来愈多的时间回望。她说不回头看就等于没有思考,无法成长,前些年里,忙着奔跑的自己,走在路上的时候很难有时间思考,现在坐得住了,能想一想来时的路——自己何时出发,最终将去往哪儿。这是调校坐标的过程,她保持着一贯的清醒,去做自己想做的,去要自己想要的。或许,每个人的生活都需要一段这样的“真空”时间,它是闲散的,迷失的,忧愁的,但只有经历休整重振,辨别未来方向,才能够在日出第一缕微光到来时,重新愉悦上路。
辛芷蕾说自己在学会温柔,一只豹子的温柔大约是绵里藏针的,她没有失去应有的锋利,而是拥有了平静的智慧将锋芒收藏。“别自寻烦恼,别想太多,我们边走边看。我以前老觉得我命由我不由天,现在觉得命运使然,自有它的道理,会自然而然安排好很多事情。我依然愿意相信,不管你是什么年龄,现阶段身处在怎样的境遇里,心有所想,你定有所得。只有对未来怀有一个想象,一个期望,你才能知道最终该往哪儿走。”
摄影 小刚
采访、撰文 许璐
造型 Sherry
服装编辑 Steven
原标题:《辛芷蕾:心有所想,定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