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深度营 深度训练营
2022年5月,深圳大学本科新闻学毕业设计答辩中,新闻调查报道《消散的咸味——广东海盐生产衰退新闻调查》凭借扎实的采访内容与丰富的图文呈现脱颖而出,取得毕业设计总分第二名的成绩。
拥有全国最长海岸线的广东省,海盐生产历史悠久,海盐业曾是这个地区的支柱性产业。随着时代发展,采取古法晒盐方式的盐场正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衰退。广东盐场的减少意味着什么?靠海吃盐的盐民们在机械化进程中做了哪些探索?古法晒盐技艺究竟该何去何从……
“盐田之上,人们的变化映射着盐场的兴衰,也映出了社会变迁中盐民追赶时代洪流的苦乐。”在卷首语中,深大传播学院新闻学专业本科“盐粒粒”小组如此写道。
“盐粒粒”小组一行,前后历时八个月,从深圳出发,沿广东海岸线东西寻访,走过汕头、汕尾、惠州、湛江等六个城市,访问了目前广东省内仍在运行的几乎所有盐田。总行程超过21193公里,相当于我国海岸线总长的六成多。
她们在实地探访中走近五十多个采访对象,有深圳末代盐场经营者、退休返聘的盐场晒伯、几十年如一日的盐工、盐田在他眼前骤然消失的“盐二代”、盐业集团负责人、盐业专家......
是秉承专业精神的新闻调查,也是磨练中成长的毕业旅行。小组在实地探访中经历过语言不通导致难以采访的窘迫;也遭遇了无人机不慎掉入盐田的困境。她们用平实而细致的记录,解答了在毕业设计中常见的问题,从选题、实地采访和组稿方面为我们提供了更加多元的视角和宝贵的经验。

以下是深度训练营与“盐粒粒”小组的对话:

Q:如何关注并确定盐场这个选题的?
A:去年9月26号“盐粒粒”小组正式成立,当时报了很多轮选题,直到10月下旬清晰了深圳的晒盐史、找到深圳末代盐场承包商林哺孙这个关键人物,我们才最终定下。
初期的选题都是我们比较关注的领域,例如抖音平台里的中年大妈、深圳警犬、双减政策、云南边境的境外新娘等等,更多是聚焦于一个群体。
考虑到疫情条件下的调研难度,在老师建议下,我们开始关注深圳这座城市的变化。在搜资料时发现深圳盐田区曾经有悠久的晒盐史,当时就很好奇:在城市化进程如此迅猛的今天,深圳的盐场去哪了?之前在盐场做工的人都去哪了?他们的生活如今是怎样的?于是就报了这个选题。
后来我们了解到,深圳最后一个盐场——龙歧盐场在1998年已然关停,于是我们把视野扩大到整个广东,发现整个广东的传统晒盐业有走向衰退的趋势。这引起了我们更大的兴趣。抱着走出深圳、去更大的地方看一看的想法,最终我们选择了海盐。
Q:为什么是找到林哺孙这个人物后才最终定下选题?
A:林哺孙是深圳末代盐场即龙岐盐场的承包商,找到他,我们才真切确认了晒盐这件事的存在,才能够继续做下去。
查资料时我们得知深圳最后一个盐场位于大鹏新区,其余信息都是未知数,于是决定去现场寻找。我们大概12点多到达大鹏新区,就是要找年纪大的人,询问是否知道这个盐场的存在(因为老人对晒盐的记忆可能比较深刻)。
当天天气很热,抵达时村子里大部分人都在午休。在龙岐村,我们看到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家,他说知道这个盐场,可以去找;未果,我们又去了当地的党群服务中心,工作人员指了一个方向。
我们一路问过去,走到附近发现一个类似店铺招牌的板,上面写着“大鹏盐场旧址”;看到这个招牌时,我们眼泪都要掉下来。之前不确定这个题是否能做下去又一无所获的时候的确很绝望,但那天回家的时候,每个人都是笑的。
除了林哺孙,前期另一个关键人物是省属盐业集团的一位工作人员。因为采访省属盐场负责人需要拿到省属盐业集团的采访许可,我们就去联系这位负责相关事宜的人。一开始他“打官腔”,说商业机密,要去请示领导,线上沟通非常无效;甚至劝我们放弃省属盐场这个调查方向。后来我们直接去盐业集团总部,去到这个人上司的办公室,拿到了采访许可和徐闻盐场董事长的联系方式,后面就相对顺利了。
和官方打交道具有两面性——其立场可能比较保守和谨慎,但一旦得到认可也能提供极大帮助。
和官方打交道也有技巧:第一个是话术,表明寻求帮助以及帮助宣传的目的;第二个是态度,要保持谦卑和尊敬。但也要不卑不亢,对于你实实在在目睹到的东西,你是有对外发布的权力的,要坚持一个记者的态度,不要轻易屈服。
Q:决定选题之后又做了哪些案头工作?
A:查资料和联系学者。在做这个题之前,我们对海盐的了解几乎为零,因此查找了大量资料。从各类文献里,我们了解到海盐到底是什么、从何而来,和海盐类似的井矿盐、湖盐又是什么。海盐是我国最早发现、最早利用的一种盐,因此对盐业历史的了解必不可少。
我们还试图搞清盐场分布在广东哪些地方、还有多少、现在情况如何等问题。关于广东盐场所有媒体报道几乎都被我们搜寻出来列在表格里,逐个筛选值得报道的亮点、判断盐场的典型性。
另外,我们还通过知网等公开渠道以及朋友圈找到了一些学者的联系方式,用邮件、电话、短信等各种方式去联系。当然大部分是石沉大海,后面我们开始习惯于“别人不总是愿意接受你的采访”。
但没有回复或者被拒绝都没有关系,就是要多多去尝试;这也是一个不断反思的过程——不要因为被拒绝而失去信心,调整话术,想尽办法让对方接受你的采访(我们的话术大概是介绍自己、介绍自己的课题、说明要从对方这里获取什么信息)。最终有五位教授接受了我们的采访,后期实地调研过程中也能随时线上联系。
Q:案头工作中遇到过哪些困难?是怎么解决的?
A:找全国/广东的海盐产量时比较困难。我们发现,盐的产量这一信息部分比较核心和敏感,有些数据是非公开的。
当时我们查遍了网上几乎所有公开资料和论文,还找了领域内专家学者,无果。后来我们直接给某市场监管局留言,工作人员回电说他们也不清楚。幸运的是他们认识中国盐业集团秘书长,于是帮我们拿到了数据,这也是我们唯一一个获取到的、目前全国食盐状况的信息。
Q:主要通过哪些渠道寻找资料?
A:关于全国盐业情况,一个重要的信息源是中国盐业协会。这是盐行业的权威协会,在每年举行的论坛上,各个盐场的董事长、各个公司的专家都会发言,我们能从这里获取一些资料。比如2020年中盐董事长的汇报中就有比较完整的对盐业的介绍。
如果是关于盐的数据,可以看国家统计局还有每年的政府年报。我们把需要的数据摘出来汇总做了一个趋势表。
最后,关于广东盐业情况,主要要看省属盐场,很多信息是在对盐场负责人的深入访谈中得到的。
这都是我们后来才能总结出来的,过程还是比较艰难。比如产量已开始就是找不到,每次汇报都说没有进展;可能要头脑风暴一些信息渠道出来,不断通过关键词搜索,一点一点去挖,甚至发动朋友圈、亲属圈寻找信息。总的来说就是办法总比困难多。

徐闻盐场苞西工区的盐晶

Q:调研期间,每天的时间安排是?
A:我们的调研时间和盐民们的劳动时间基本同步。如果那一天工人们收盐,我们就会凌晨三、四点钟起床去盐场。早间采访拍摄工作结束后,下午整理采访记录,晚上开小组会讨论当天收获:任务有没有完成,遗漏了什么,在什么时间补上等。
盐场的员工除了技术员和晒伯,其他员工待在盐场里的时间并不长,收盐完毕后很快就会回家吃早餐、送孩子上学,技术员和晒伯也需要在下工后回去补觉,我们通常只有一个小时的采访时间。这种情况下,我们会问一些基本的问题,像干活干了多久、这份工作累不累、最累是什么时候、以前这里有多少人等等。问题都不会特别正式和深入,一般是站在田间地头和他们闲聊,自然而然地就问出东西来了。如果当天选定的采访对象比较重要,就多去聊几次,信息量足够了,再停止采访。
Q:实地调研中是否有与出发前的采访预设不同的情况?如何应对?
A:有的,不过应对它们需依靠个人出色的随机应变能力,这是由经验决定的。在调研中后期,发现自己比一开始采访的时候熟练很多,一方面因为对盐场和制盐的知识有了更充分的了解,能以“半个盐民”的身份跟盐场遇到的人聊天;另一方面在不断积累经验的过程中,逐渐能预判到某些采访问题的可能回答,也知道我们需要获取哪些信息来丰富选题。
例如在徐闻盐场,我们用于拍摄广袤盐场全景的无人机发生了意外,掉进了盐池里,我们只好穿着水鞋下去打捞。正当我们忙于在水中寻找时,一个负责盐池的晒伯走了过来。我们本来只想问他多借一只水鞋,结果这位晒伯反而问我们:你们来干什么?你们从哪里来的?
我们回答说“深圳大学”,接下来就迅速开始问他:你在这里负责什么工作?这个盐是怎么做的?你儿子有成为盐工吗?队员们一边捞无人机,我一边站在田埂上采访;无人机终于被捞起来时,采访仍未结束。那位晒伯详细地讲述了他们“看天听海”的独特晒盐工艺,这条信息让我知晓了晒伯工作的独特性,确定了将“晒伯”作为系列稿件中人物特稿的主人公。
调研过程中随时“接收信息”的状态也很重要:录音、摄像头最好都一直开着,捕捉采访对象一句偶然的话——很可能就成为稿子中的高光片段。

“盐粒粒”小组成员用无人机拍摄盐田
Q:稿中提到晒伯陈文常,既然打算将晒伯作为人物稿的核心,为何最终选择陈文常的徒王秀美作为稿件的主人公?
A:陈文常是一位被很多媒体报道过的,资历颇深的晒伯,在不少新闻和纪录片中都有出现,实地走访中,我们能感受到他对采访的麻木。我们跟了他两三天,每天都四、五点起床到盐场,像狗皮膏药一样粘着他,试图深入了解他的生活,但他始终对我们比较抵触,获得的信息也不足以撑起一篇稿件。
我们只得放弃,转而采取“侧面攻略”——换陈文常的徒弟王秀美为人物稿的主角。一方面,她继承了晒伯大部分的工作;另一方面,作为女性和单亲妈妈,她身上有更多样的挖掘空间。此外,她较为健谈,欢迎我们的到访,乐于与我们交流,这也是我们让她成为人物稿主人公的重要原因。
我们在稿件中描述了王秀美的晒盐工作和家庭生活,试图以小见大地展现两个主题:一是盐场里员工的工作状态,以及盐民的亲属、后代因为他们“晒盐人”的身份受到了什么样的影响;二是晒盐的工艺传承问题,我们放到了稿件的第三节讲述。总的来看,我觉得这一篇人物特稿涵盖了我们整个选题的不少重点内容。
从这段经历中我们也收获了询问敏感问题的经验:首先要勇于尝试,克服自己的羞耻感;其次要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评估采访对象是较为健谈还是倾向沉默;以及,记者需要“有把握的厚脸皮”:明白什么问题是不涉及原则和重要隐私,可以问出来的。
总而言之,“开口”是一个记者应具备的基本能力,如果连开口都做不到,就无从打开一个采访局面,更遑论后续了。

王秀美用波美度计测量卤水浓度
Q:有什么打开采访对象的技巧?
A:主动表现出对盐民们工作的兴趣,像唠家常一样与他们聊天,这样或许会增加他们的自我价值感,从而打开话题。
很多受访者认为,盐场的工作对他们来说是极普通的,觉得“这有什么好采访的”,甚至以为我们是来旅游的游客,奇怪我们为何不去海边赏景拍照。这个时候,我们往往会先表明自己的学生身份,说自己没有见过制盐的场面,想了解一下。留下来的许多盐民年纪较大,儿女大都外出务工去了,所以十分希望有年轻人来陪伴他们,成为他们聊天、倾诉的对象。我们年纪小,他们就不会有警惕心。
从采访技巧上,我们会先从对制盐工艺好奇的角度开始问起,直击盐民们最拿手、最乐意分享的内容,以此打开他们的心扉。
调研后期,我们对制盐已经比较了解了,但仍然把自己放在一个”小白”的状态开启话题,绝不打断盐民们的话头。这对建立双方的信任十分有帮助,使盐民们逐渐愿意和我们交流盐工这一职业的历史、传承等后续的问题。
在采访中我们还遇到了语言不通的问题——去到的所有站点中,除了惠州和深圳可以用普通话和客家话交流,其他地方的方言我们一概不会。所以很多时候,我们完全没法与采访对象沟通,只好尽量找当地会讲普通话的人帮我们翻译,或者找可以用普通话沟通的受访者。

“盐粒粒”小组在采访对象家中采访
Q:报道中有不少详实而细腻的动作、神态、场景描写,这些细节是如何获得的?如何培养细致入微的观察能力?
A:在采访中期,我们和导师沟通过几次,他希望我们在走进盐场和盐田时打开所有的感官,身临其境地体会周遭,这样写出来的内容才会更加具体生动。我们第二次去徐闻盐场时,当时记得是采访王秀美。
看她洗盐池的时候,我们就直接打开手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她在做什么动作,便立刻当场一字一字敲进备忘录。“速记”是一个很有效的方法,因为如果此刻不记下来,那些细节很快就会被忘记,组稿的时候便会苦于无材料可用。采访完毕后,备忘录中的内容也要尽快整理出来。我们会把当时的感悟与心情,体会到的氛围,某个员工的小传简短记录下来,避免去到下一个地方、采访下一个人后忘记。
全程“在场”是我们报道的优势。做到高效的“在场”,需要全方位沉浸在实地的环境中,注意力非常集中。我觉得需要一定“发呆”的时间,比如在盐田中,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集中注意力去观察一切,这是很必要的。
Q:团队是在前期准备工作完全到位后,再出发调研吗?
A:我们每走过一站,都会学到不少新知识,都会发现一些漏掉的或新出现的问题。实际上这就是记者实地工作的特点:看过的资料永远是旧的,自己亲眼见到的才是最新的。
为此,我们每一站工作结束后,都会做一次总结复盘,分析这一站需留意的重点信息,以及下一站工作中要注意的问题,做好对应的准备工作。
比如在第三站汕尾站,在对已获取的信息进行梳理时,我们发现不同盐民口中的盐场面积单位不一样:有些地方用的是亩,有的地方用的是公亩,有的地方用的是公顷,这些数据又跟之前我们读过的媒体报道或网络上的公开数据有些出入。我们咨询了导师,他建议我们将找不到官方数据做比对,又无法互相印证的内容用直接引语写在稿件中;同时把与其他信源提供信息差别过大的一方排除,进行多方信源的验证。
这个过程中学习到的知识和方法成为了我们下一步工作的基础。调研中,我们对于广东盐业,以及新闻专业主义的认识,就是这样逐渐加深。开始实地调研之前,我们和导师开过很多次会,每次导师的提问都会把我们问倒。但我们从阳江回来之后,已经像是半个盐民了,再跟导师开会,几乎所有的问题我们都能很清楚地回答上来。
Q:经历毕设之后,对新闻专业的学习有什么阶段性的认识?
A:首先是实践的重要性。我觉得新闻本来是一个实践性很强的科目,必须在行动和实践中学习,亲身实践才能有所收获。
我们在做毕设的过程中,为了获取信息有过和官方打交道的经历,也因为信息敏感在写作和刊登上遇到过一些问题。答辩上有老师提到,我们的题涉及到某些盐业集团,质疑“是不是有赞助”“是不是在做宣传”“如何做好平衡”。可能到了社会上时,束缚会更多,记者需要考虑的也会更多。
另外一个是,想要追逐自己新闻理想的人,一定要趁还没有进入社会时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真正踏入社会,可能也没有这么充裕的时间能够像学生这样用半年多去做一件事了。

“盐粒粒”小组毕业答辩现场合照
回望这大半年的调研经历,“盐粒粒”觉得“我们现在都是半个盐民了”。前期每次开会都会被老师问倒,现在她们已经能够自如地回答上关于广东海盐的问题,未来也会各自以自己的方式持续关注这个行业。
*图片来源:盐粒粒
原标题:《“粒粒”皆辛苦:我们的新闻调查初体验|对话深大本科毕设小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