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族合唱团,唱歌的农民走向世界

一个来自云南昆明小水井村的苗族合唱团火了。自2004年起,他们相继登上《同一首歌》“走进云南”特辑、央视春晚、运动会开幕式、《妈妈咪呀》……从村到县、到市、到省、到全国,他们的舞台越来越大。2021年,讲述合唱团故事的纪录片《旷野歌声》入围FIRST最佳纪录片单元。我们采访了重要团员龙指挥、《旷野歌声》的导演陈东楠,发现在这个出走的过程中,唱歌是最基础,但也是“最不重要”的一环。因为这个故事里包含着城市与农村的碰撞、坚守的力量,以及想要放弃时,遵从本心的、最质朴的信仰。

——编者按

舞台上,12位苗族大爷大妈,身穿本民族的盛装礼服,盘着高高的发髻,却以雄浑嘹亮的嗓音唱起了《太阳照常升起》。姜文听到他电影的主题曲被填上了词,眉头不禁一皱。但纯净明亮的歌声打消了大家的疑惑,导师们被她们的歌声所折服。随着最高潮部分的结束,大屏幕上出现了“成功”二字,现场观众欢呼雀跃,姜文也站起来为她们鼓掌。

小水井苗族农民合唱团在剧院演出。©《旷野歌声》

在点评环节,或许是想“cue”下姜文活跃气氛,刘嘉玲问,“你们知道这首歌是哪儿来的吗?”但领唱似乎接不住这个“梗”,支吾了一阵,羞涩地笑着说,“我不知道”。为了岔开话题,姚晨问,“你们刚才的唱法是美声,是吗?”领唱略微尴尬,“我们也不知道是美声还是什么声。”姜文赶紧打圆场,“那叫苗声。”

这是北京卫视2015年演出真人秀《造梦者》的一场演出。近几年来,小水井苗族农民合唱团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各种唱歌比赛和综艺节目里,逐渐积累起自己的知名度。几乎所有的节目组一般都这么介绍他们:小水井是一支隐藏在大山深处的苗族村寨,这里的村民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大山深处,他们淳朴的脸庞下,有着百灵鸟一般的歌喉。他们希望凭借他们的歌声,让孩子们有机会走出大山,到外面学习知识,回来更好地建设家乡。

小水井苗族农民合唱团正在排练。 @公众号:天籁小水井

为何隐藏大山深处的苗族农民会拥有如此“天籁之音”?他们又是如何被大家发现的?

深山里的古典宗教音乐

小水井村位于云南省昆明市富民县,与很多苗寨一样,位于荒山野岭的深处。泥墙土砖盖成的土房子稀稀落落地散落在半山坡上,周围坡陡箐深,自古以来与外界往来不畅。

因此,时光在这里仿佛静止了一般。每当太阳升起,漫山的大雾还没散去,村民们就开始在田地里劳作,他们喂猪、喂鸡、喂牛,下地砍苞谷、剥玉米,女人还会编竹筐、织布,孩子们放山羊。日落时,炊烟袅袅,村民们停止劳作,回家吃饭。

上图:一位合唱团的母亲在山野带孩子。 ©《旷野歌声》

下图:在山上,一位苗族姑娘穿着民族服饰。 ©《旷野歌声》

与广阔的农村世界一样,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与其他农村不一样的是,在小水井村中央的广场上,有一座高高耸立的教堂。

粉红色的线条勾勒出教堂朴素的轮廓。在教堂正立面的上方,原本钉在墙上的“基督教堂”四字中的“堂”字不知道去了哪里。这个教堂是小水井村民公共生活的中心。每当星期一、三、四、五的夜晚,无论老少,在忙完农活吃完晚饭之后,大家都会前往教堂练歌。他们从小在唱诗班里长大,互相结交朋友、甚至喜结良缘。

为何如此深山老林里会有教堂?一百多年前,西方传教士的脚步声打破了许多西南山区苗寨的宁静。在英国牧师柏格里传教事迹的激励下,许多西方传教士前赴后继地深入云贵高原。1936年,一位名为郭秀峰的澳大利亚籍传教士将福音传到小水井。从此以后,小水井夜晚不再单调,天籁般的歌声伴随着山野上的璀璨群星,在深山中萦绕不散。

有雾气时的小水井村,村民正在放牛。 ©《旷野歌声》

四处环绕的群山使得小水井像一个“时光胶囊”,完好地保存了百年前的歌声。直到今天,我们依然能直观感受到当年传教士狂热理想的遗产。近百年来,西方的合唱艺术在不断演变发展,但在云南湿气氤氲的大山中,一群身穿苗族传统服饰的农民居然通过代代相传,还在用一百年前西方古典宗教音乐的唱法唱赞美诗。因此,合唱团团长张晓明将小水井合唱团誉为“遗落在中国的西方古典宗教音乐‘活化石’”。

合唱团的幕后功臣

在一部讲述小水井苗族农民合唱团中两位苗族青年的纪录片《旷野歌声》中,有一位整天伴随着合唱团,拿着相机记录合唱团的一点一滴的官员,他就是张晓明,也是导演陈东楠口中“富民县的达·芬奇”。

与他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的身份给人带来的感觉不同,他平易近人,对合唱团的事迹如数家珍。此外,张晓明通晓艺术,亲自设计了小水井村的新教堂,甚至参与设计了合唱团团员的衣服。正是这位光头、微胖的男人在幕后的不懈努力,小水井合唱团才能够“走出大山”。可以说,他是小水井合唱团成名的“幕后推手”。

上图:张晓明团长在小水井村迎接郑小瑛教授。@公众号:瑛乐知音

下图:张晓明团长在介绍合唱团情况。@公众号:瑛乐知音

2002年秋天,张晓明还在富民县文化局工作。那是一个夜晚,张晓明正在下乡调研,汽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前进,正好路过处在半山坡的小水井村。当时,小水井村还没有修通公路,张晓明正被颠簸的泥石路晃得昏昏欲睡,一阵悠扬的歌声从车窗缝里流淌进来。作为古典音乐爱好者,张晓明激灵了一下,猛然惊醒——这里怎么可能听见亨德尔的《弥赛亚》?他让司机赶紧停车,决定循声去探个究竟。

眼前的景象让张晓明大为吃惊。他跟随着音乐声,走到一个在一个昏暗的屋子里,屋里的空气中弥漫着下地劳作之后汗臭味,一群穿得破破烂烂的农民伴着手风琴在唱赞美诗。

他们练习的歌曲的难度都非常高,但他们人声就像银线穿过的珍珠般顺滑,和谐的合声互相搭配,互相应照,每一个音节都没有缺位。这个比醉酒还如梦如幻的时刻让张晓明潸然泪下。从此之后,张晓明为小水井的唱诗班而迷狂。他到处奔走,努力向更多地人推介小水井唱诗班。

张晓明将小水井唱诗班改名为“小水井苗族农民合唱团”,自己当上了团长。他让合唱团参加各种合唱比赛。凭借天籁般的歌声,小水井合唱团拿下无数奖项。不过,合唱比赛的受众不大,获奖并不一定能让小水井出名,在电视上露脸才是更好的推广方式。

合唱团成员穿着民族服饰上台演唱。©《旷野歌声》

2004年,央视的歌唱节目《同一首歌》正如日中天。在《同一首歌》“走进云南”的特辑里,导演组到处寻找云南原生态的歌舞节目。张晓明给他们推荐了小水井合唱团,但被导演组多次拒绝。执拗的张晓明仍没有放弃,他对一位副导演软泡硬磨,生生把副导演拽到小水井村。

到了村里,农民们正在地里劳作,张晓明把农民们从田地里一个个叫了出来。看着眼前穿着破烂、身上满是泥土味和汗味的农民,副导演对他们并不以为然。不过,大家一张嘴,第一句清澈明亮的“哈利路亚”被唱出来时,副导演实着被吓了一跳,赶紧打电话给总导演,让总导演在电话上听他们的歌声。就这样,小水井合唱团第一次出现在电视节目中,全国观众也第一次熟知小水井合唱团。

合唱团成员在准备演唱。©《旷野歌声》

在这之后,央视春晚、运动会开幕式、综艺节目、青歌赛、与爱乐乐团出国巡演……合唱团的演出之路越走越宽,村民们也经历着他们无数的第一次:第一次走出大山、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去北京、第一次出国……张晓明深谙主流市场的各种要求,他重新改造了合唱团的演唱曲目,并排练了很多更贴合新时代的新曲目。

他还一手包装了小水井合唱团的媒体形象,根据社交媒体的传播逻辑,他组建团队在各个平台运营社交媒体账号,尽其所能地将合唱团的知名度推向一个又一个的高峰。在张晓明十几年的努力包装和推广下,小水井苗族农民合唱团成为了小水井村乃至富民县的头号名片,成功“走出大山”。

“走出大山”给小水井带来最直接的成果就是脱贫,这也是张晓明卖力推广合唱团目的之一。陈东楠纪录片《旷野歌声》中的一个主角在2006年时的家庭年收入才一千元,而如今已有四五万元。进村的公路也被修通,许多投资也陆续进入小水井。小水井村民的物质生活得到了显著提升。

小水井村民正在掰玉米。@公众号:天籁小水井

不过,当边缘人群走入主流社会时,他们必然会面对自我对信仰、身份的追问,也必然会有许多不适应。张晓明曾为小水井合唱团画过一张“全家福”。在那张画里,除了小孩子手里的变形金刚是彩色的,合唱团的成员都是素色的,他们站在红色的背景前,紧紧闭着眼睛。

张晓明团长画的“全家福”。©《旷野歌声》

这幅画形象地描绘了小水井村民的处境。张晓明解释说,闭着眼睛是因为他看不透他们。村民一直想排掉自己身上的孤独感,想要和外面的世界进行接触,但在接触的过程中,他们又在丢失自己。对这一切,张晓明其实看得非常透彻。

艰难地踩着平衡木

龙指挥的微信名叫“忍耐”,正如他的微信名,他是一个对人充满耐心和爱心的人。作为合唱团成员和合唱团长的中间人,他默默承受着来自各方的压力。从八岁开始,龙指挥就在小水井唱诗班唱歌。在二十岁的时候,他被大家推举为指挥。他这一指挥就指挥了三十年,见证了小水井的巨大变迁。隐忍的个性和负责任的态度让龙指挥获得了大多数合唱团成员的敬佩。对于慕名来访的外人,龙指挥也总能带着善意和热情款待他们,让外人感到温暖备至。

没有龙指挥的勤恳工作,合唱团“走出大山”的路途不会如此顺畅。或许由于不安全感,或许由于不信任,在2002年小水井苗族农民合唱团成立后,不是所有村民都赞同合唱团“走出大山”。此时,龙指挥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说服者的角色,他站在保护村民和合唱团的立场上,又希望大家对走出大山持有开放的态度,为此,他艰难地踩着平衡木。

2008年,小水井合唱团代表云南省参加央视的第13届青歌赛,这是参赛队伍中唯一一支业余合唱团。小水井合唱团得到省里进行专业训练。省里训练的生活与农民们的生活非常不同。

上图:小水井合唱团在村里排练。@公众号:天籁小水井

下图:小水井合唱团登台演出。@公众号:天籁小水井

作为农民,大家习惯在地里干农活,一天按照大自然的作息生活得自由自在,不受时间管理的严格管束。到城里唱歌必须要跟现代世界打交道,接受现代社会的规训,比如,在什么时间点应该做什么样的事情,所有安排都被严格规定,这是村民们非常不习惯的一点。

陈东楠回忆起有一次,一位专业老师到小水井教堂给合唱团上课。练了一段时间后,老师说,刚刚大家辛苦了,课间休息十分钟。很快,村民们人鸟兽散。十分钟后,教堂里依然空空荡荡,老师跑出去找人,发现大家竟然在家喂猪。老师很生气,村民们完全不在他的理性掌控范围内。但村民们似乎不理解老师的愤怒,因为他们没有生活在一个充满理性管理的世界里,他们根本不会有如此精准的时间概念。

合唱团成员正在看电脑。©《旷野歌声》

在外界的陌生世界里,让他们感到拘束的不仅是时间管理的严格,还有哪份陌生环境所带来的紧张。张晓明记得,他第一次带他们到昆明比赛。在汽车站,张晓明下车去联系旅店和汽车,离开时告诉他们不要乱跑。一个小时后,张晓明回来发现,他们在车上呆呆地坐了一个小时,连坐姿都没有变化。

此外,对合唱团成员来说,因为他们从小在唱诗班里成长,唱歌只是为了快乐,但在专业训练中,老师们会更严格地以艺术标准来要求大家,这也让大家倍感拘束。小水井合唱团在省里训练了两个月后,大家都不太想继续训练了,有三分之一的人都拒绝训练。

合唱队队员正在开会。©《旷野歌声》

龙指挥很理解他们,但作为指挥,他非常着急。他苦口婆心地跟拒绝训练的合唱团成员一个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告诉他们“走出大山”能为小水井带来多少的益处。在信仰的意义上,出去唱歌如何能让更多人听到他们歌声的祝福。龙指挥边讲边流下了眼泪,或许是他泪水的感染力,大家最终咬牙坚持了下来。这也是龙指挥三十年指挥生涯中最艰难的时刻。

上图:小水井合唱团招待郑小瑛教授一行在食堂午餐。@公众号:瑛乐知音

下图:郑小瑛教授与龙指挥边吃饭边交谈。@公众号:瑛乐知音

在外界看来,村民们外出表演最大动机是利益,花花世界的喧嚣和欲望或许已经玷染了这个曾经淳朴的村子。但在龙指挥和大多数村民心里,唱歌这件事或许没有大家想得那么复杂,他们的内心依然平和且懂得感恩。

有时候,尽管在演出时他们只是穿着民族服装站在后排充当配角,甚至有时只是一个噱头,但村民都对演出本身是非常满意的。他们觉得,唱歌更多地是一种爱好,只要自己有机会站在舞台上演出,不管唱什么,本身都是一件很值得开心的事情。

村里的年轻一辈。©《旷野歌声》

今年52岁的龙指挥在两年前卸下了指挥的重任,将其交给了年轻一辈。在龙指挥年轻的时候,唱诗班是连结全村的共同体。如今,村里的许多年轻人出去读书了,还有一些毕业了的年轻人外出打工了,他们可能没有时间参加合唱团。

在疫情之下,合唱团的演出也逐渐减少,龙指挥觉得村民似乎对演出开始变得不那么积极。龙指挥只希望,在疫情之后,大家还能像以前一样,在舞台上高高兴兴地唱歌,让大山里的歌声以另一种形式被更多人听见。

原标题:《苗族合唱团,唱圣歌的农民走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