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34岁出版自传并告别祖国,因为“一切坚固的都将烟消云散”

“十一月,停战的消息传来。与此同时,我收到弗兰克·琼斯-贝特曼的死讯,他在战争结束之前又回到了战场上;威尔弗雷德·欧文也死了,他在法国的时候总是给我寄他写的诗。停战之夜的狂欢并没有感染到我们的军营,不过驻扎在那里的一些加拿大士兵去了莱尔,他们以真正的海外风格大肆庆祝。听到这个消息后,我走到外面,沿着卢德兰沼泽的堤坝独自散步,唏嘘慨叹,缅怀逝者。”

在《向一切告别》中,罗伯特·格雷夫斯接着写道:

“西格夫里德那首庆祝停战的名诗开头是‘众人骤然高歌,我心欢乐满溢,如囚鸟终获自由’,但‘众人’并不包括我。”

这种“庆祝无意义”的姿态,所呈现的正是格雷夫斯一以贯之的性情。博尔赫斯曾说,格雷夫斯是“本世纪最有个性的作家之一,他既是了不起的诗人、诗学专家、敏感博学的人文学家,又是杰出的小说家、故事作家、神话学家”,在这一串名头中,最吸引我的反倒是“个性”与“敏感”这两个词。

罗伯特·格雷夫斯出生于1895年,去世于1985年。他生于伦敦,一战期间曾经服役,后毕业于牛津大学。1961到1966年间,任牛津大学诗歌教授。1985年11月,在威斯敏斯特教堂诗人角公开陈列的石板上,位列被公开纪念的十六位伟大诗人之一。石块上的铭文是他在大战中相识的诗人朋友、开头所提到的威尔弗雷德·欧文所写:“我的主题是战争,以及战争的遗憾。诗即在遗憾之中显现。”在这十六名诗人中,格雷夫斯是当时唯一在世的诗人。

书名:《向一切告别》

作者:[英] 罗伯特·格雷夫斯

译者:陈超

出版社:浦睿文化·湖南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浦睿文化

出版时间:2021年9月

定价:59元

非虚构作品《向一切告别》出版于1929年,一面世即成经典,90年来长销不衰。1929年,罗伯特·格雷夫斯前往国外定居 ,“打定心意永不再认英国为吾乡”。《向一切告别》由其童年和学校生活写起,重点描述他的一战经历:从战壕的生活、密友的逝去甚至自己身负重伤被误作“阵亡人员”等,到战时英国政府部门的失职和英国等级制度的荒谬,还有战时“爱国热情”的虚无。以自传而言,作者当时三十岁出头的年纪实在显得太轻,对于一个伟大作家而言,此时立传似乎太早,但格雷夫斯的经历让传记中的短短岁月变得充盈。

这部战争回忆录被视为有史以来最为坦诚的诗人自画像之一。它入选《卫报》“各时代最伟大的100部非虚构作品”,《新闻周刊》“100本最好的书”,现代图书馆“100部最佳非虚构作品”,也是耶鲁大学人文公开课“欧洲文明”推荐书目,剑桥大学《现代主义简明读本》推荐书目,哥伦比亚大学写作专业非虚构课程必读书目。

1957年,已经移居马略卡的格雷夫斯在此书序言中写道:

“二十八年前,遭逢一场复杂的国内危机时,我半是写作,半是口述,完成了这本书,没有时间再做修改。当时,我因准备告别英国而感到痛苦,之前我在那里打破了诸多陈规;与我的大多数友人吵架或绝交;因被警察怀疑杀人未遂而受到盘问;我再也不在乎别人对我怎么看了。自一九二九年以后,头一回重读《向一切告别》,我不禁纳闷,我的出版商们此前是如何躲过诽谤诉讼的。国内危机的代价总是高昂,但除了紧随其后的大萧条时期,书在英国和美国卖得很好,这让我得以偿清债务,也让我能在马略卡自由地生活和创作,无须为将来忧惧不定。书名成了一句流行语,是我为《巴氏常见引用语辞典》贡献的唯一条目。”

“半是写作半是口述”的风格,让这部回忆录有着迥异于其他作家的一面。它毫不浮夸,极尽平实,即使是偶尔抒情,也是点到即止。

但也正因为这份平实,让记忆变得丰盈。许多写作者总是难免浮夸的冲动,即使是非虚构作品,也会忍不住粉饰,或是将自己的情绪与观点填充于文字间。有人曾说,大多数作家很难面对自己年轻时的作品,格雷夫斯却因平实坦诚而成为例外,甚至在老去之后,重读自己年轻时写下的文字,还能揶揄一把。

他写道:

“《向一切告别》现在读起来就像已然为人熟知的古代历史。到了我这把年纪,警察看上去都是小年轻,警督、将军和海军上将也一样。自过去浮现的许多熟悉的名字感觉就像小说里的人物。譬如说,一九一七年在牛津大学的士官生营时,我曾推荐淘气的年轻下士迈克·皮尔森获得委任状,现在他成了莱斯特·皮尔森先生,加拿大最出名的公民。顺便提一下,马尔科姆·马格里奇不久之前还是《潘趣》的编辑,现在他接替了我在开罗大学的职位,他对我说,纳赛尔上校是我教过的学生。我不会为此感到惊讶。”

更有趣的是:

“我那几个孩子,最小的才四岁,他们会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因为我对他们说,我生于查尔斯王子的曾曾曾祖母当政的年代,那时候还没有飞机,女人穿裤子或搽唇膏是邪恶的举动,基本上没有人用电灯,而且那时候的法律规定,得有一个人手持红旗走在每一辆汽车前面。”

格雷夫斯显然从不后悔自己的生活,在他看来:

“如果有机会重度已逝的岁月,我可能还会做出同样的事,这出自英国统治阶级的新教道德观念的条件反射,尽管混血出身赋予我的叛逆天性,还有高于一切的对诗歌的痴迷,是绝难因年岁增长而消散的。”

又有几个人,能在年华老去时回望人生依然不后悔呢?许多人都会变得越来越“聪明”和“成熟”,所以越来越看不惯自己的过去,甚至将理想视为愚蠢,将叛逆视为污点,将恪守道德准则视为“没本事”的表现,却浑不知自己的无趣懦弱与不堪。格雷夫斯则始终在新教道德观念和叛逆天性中寻找平衡,并过得比大多数人都率性真实,却又不会陷入粗野。

要成为如此优秀的人,无法离开格雷夫斯身处的社会与阶层。他就读于公学时,有一次曾因被人推搡着挤进火车而被迫“逃票”,他的父亲得知此事后,居然跑去火车站买了一张票再撕掉。书中常常指摘讥讽的“英国统治阶级的新教道德观念”,实则是格雷夫斯得以立身的支撑,尤其是在战争期间。

书中篇幅最多的部分属于一战。战事爆发后,格雷夫斯接受了短暂的军事训练,加入皇家威尔士燧发枪团,在索姆河战役中全身多处负伤。他还阴差阳错成了伤亡人员,《泰晤士报》刊登了他的讣告。

即使战争残酷,格雷夫斯仍然克制。他以尽量轻松幽默的文字铺陈一切,比如老兵为了避战如何受点小伤,士官训练时如何不小心引爆手雷,弹药充足的英国士兵会用机关枪扫射老鼠,英德双方布设铁丝网时会停火并共用铁锤……他从未以“荒谬”形容战争,但每一个细节都道尽荒谬。

这是一代英国青年的故事,他们离开本土,奔赴战场,其中的很多人将生命留在异国他乡。而格雷夫斯,即使身不由己,却仍然保持着独立的价值观。他深爱着那个虽然缺点多多,却仍然美好璀璨的昨日世界,在回忆中不惜赞美。他也深知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将烟消云散,所以“向一切告别”。

是的,34岁那年,他出版了自传,然后“向一切告别”。此后的56年,他远离祖国,不再向人们告知自己的人生。决绝,是因为曾经见过美好,也是因为清醒。

图源 | 网络

作者| 叶克飞

编辑|二蛋

原标题:《他34岁出版自传并告别祖国,因为“一切坚固的都将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