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出于对太空与国际政治问题的好奇和热忱，在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北京大学燕京学堂与业界前辈的指导下，北京大学国际政治、国际法与科技界的青年学人拟成立“太空国际政治”研究小组。小组将兼顾学术探讨与政策研究，重点追踪全球航天动态，深度剖析太空国际政治问题，为科技界、政策界与广大青年学人提供知识产品。欢迎感兴趣、有意愿的各位同仁入组共研。让我们一同拓宽国际政治学的适用领域，从未来的视角思考政治的格局、文明的涨落。宇宙有多大，我们的思想就有多远！文末有彩蛋。

2021年10月27日，在第72届国际宇航大会(IAC)会上，波兰航天局(POLSA)主席Grzegorz Wrochna签署了《阿尔忒弥斯协定》（Artemis Accords）（以下简称《协定》），波兰正式成为该协定的第13个缔约国。2017年，特朗普总统一上台就签署了《太空政策一号令》（2017: Space Policy Directive-1）：美国将最早于2024年带领人类重返月球，然后前往火星和更远的宇宙深处。承载着特朗普“让美国再次伟大”（MAGA）梦想的阿尔忒弥斯计划由此诞生。该计划以希腊神话中的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命名，手持弓箭、有“阿普罗萨”（意为毁灭者）称号的阿尔忒弥斯以贞洁和残忍著称。她还是太阳神阿波罗的孪生姐姐，用以与“阿波罗”登月计划呼应。2020年5月15日，美国国家宇航局（NASA）局长吉姆·布里登斯汀正式宣布了与“太空盟国”外空探索与资源利用的管理框架：《阿尔忒弥斯协定》。从波兰航天局加入该协定来看，特朗普的太空遗产影响深远。本文尝试解构《阿尔忒弥斯协定》，解读美国“再登月”背后的战略密码。

一、绕到新一轮“月球热”的背后探一探

科幻巨头阿瑟·克拉克（Arthur Clarke）说过：月亮是通往星辰之路的第一个里程碑。月球的体积为地球的四十九分之一，蕴含丰富的氦-3元素、铝、钍、轴、铁等矿藏和至少6种地球所没有的稀有元素。月球巨大的资源潜力能为人类未来科学进步和经济增长提供不竭动力。更重要的是，月球是距地球最近的天体，它将是人类测试各类深空系统和积累星际生存经验的最佳地点。月球就是宇宙“滑雪场”为地球人类“新手”准备的“初级道”。

自人类第一次登月已有50余年，如今月球又一次成为人类外空探索的热点。在苏联与美国率先开展探月活动后，日本、欧空局、中国、印度、卢森堡和以色列相继开展了探月活动，土耳其、墨西哥、泰国、阿联酋也出台了探月计划。除主权国家外，私营商业航天公司、高等科研院所、甚至私人团队迅速成为参与探月活动的新兴力量。如今，月壤开采已经成为商业航天领域最具想象力的概念之一。

美苏探月登月竞赛是人类冷战从地球向太空的延续。双方投入无数资源探索并试图登上月球，以宣示国力、获取国际声望。在当下新“月球热”中，关于国力与声望的考量已不再是各国的主要目标，月球也已不再被看作是一块死寂的岩石。随着航天科技的发展，月球巨大的资源潜力将在不久的未来得到利用。未来，月球优势的地理位置将利于人类开展太空技术研究，甚至作为人类探索火星的前哨基地。总之，月球将成为各国技术进步、产业升级与经济发展的不竭动力。

迄今为止，仅有美国、俄罗斯、欧空局和中国公布了载人登月并在月球建设常驻基地的计划。2021年3月，中俄签署合作备忘录，将共同建设国际月球科研站（ILRS）。而美国早在2017年就已经通过阿尔忒弥斯计划，预计最早在2024年实现载人登月，并在2030年前在月球南极点建立月球永久性国际基地。与“阿波罗”登月计划不同的是，“阿尔忒弥斯”计划强调借助私营公司与“太空盟国”的力量共同完成登月探索与长期驻月，通过“使美国在月球表面保持长期存在”以“确保美国站在对月探索的最前沿”。此后，NASA公布了《阿尔忒弥斯协定》，提出美国与潜在合作国家未来在太空探索和外空利用中的10项原则。《协定》一经提出，就在国际上引起广泛争议。

二、美式太空“民主联盟”的总纲领

《阿尔忒弥斯协定》提出开发月球及外空新边疆的十大原则：

1. 和平原则：NASA与合作国的所有太空活动均为和平目的而进行。

2. 透明原则：合作国要公开透明地描述其太空政策和计划。

3. 互操作原则：合作国要尽可能采用“开放的国际标准”，并在必要时开发新标准，尽可能增加各国航天设备间的互操作性。

4.紧急援助原则：合作国要采取一切可能的合理措施向遇险航天员提供帮助。

5.空间物体登记原则：《协定》强调空间物体登记的重要性并敦促任何尚未签署《关于登记射入外层空间物体的公约》的合作国尽快加入该公约。

6.数据公开原则：合作国要公开发布其科学数据。

7.太空遗产保护原则：合作国要承诺保护外空中具有历史价值的遗迹和人造物体。

8.外空资源开采和利用原则：依据《外空条约》第二条、第六条和第十一条内容，《协定》特别强调外空资源可以被开采和利用。

9.关于冲突协调机制的原则：协定根据《外空条约》第九条中的“避免有害干扰”原则构建了排他性的“安全区”机制。NASA与合作国将对外公布其划定的月面活动“安全区”并强调了国际法“适当顾及”原则的重要性。

10.环保原则：NASA和合作国将遵守《和平利用外层空间委员会碎片减缓准则》并制定关于轨道碎片清理和有效处置报废航天器的方案。

分析上述内容不难发现，《协定》名义上是为“促进人类共同太空探索”而制定的行为规范，实质上却意在维护美国的航天技术优势、促进美国的太空商业利益。美国先通过《协议》单边制定太空“行为规范”，建立准入门槛和标准垄断，再通过首先确立在月永久存在确保美国的太空领先地位。《协定》所缔造的美式太空“联盟”则作为美国全球盟友体系从地球向太空新边疆的延续，承担着阻遏中国、俄罗斯等国太空竞争对手发展，确保美国太空霸权的任务。

《协定》不仅是各国参与阿尔忒弥斯计划的先决条件与行为准则，更旨在“以美为主”建立一套管理国际太空探索和外层空间利用的共同原则。一方面，截至2021年10月，美国已与澳大利亚、巴西、加拿大、意大利、日本、卢森堡、新西兰、波兰、韩国、乌克兰、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和英国12个国家签署了双边《阿尔特弥斯协定》。随着太空探索与外空资源利用的重要性不断增加，完善现行以《外层空间条约》（以下简称《外空条约》）为基础的国际空间立法将迫在眉睫。多国参与并承认《阿尔忒弥斯协定》将削弱现行《外空条约》的效力，为美国在未来国际空间立法中获得先发优势，增加讨价还价的筹码。另一方面，《协定》中的条款具有“战略模糊”的特点。《协定》十大原则的模糊性可以为按这些原则最终制定的国家间双边协定的具体内容留有很大操作空间。具体的国家间双边协定可以通过具象化“安全区”、“商业利用”等新概念，采取曲解和迂回的手段试图突破《外空条约》的限制。

《协定》是美国“价值观先行”的又一生动体现。美国通过《协定》号召盟友参与阿尔忒弥斯计划。打造美式“友善、自由和民主的”人类太空，构建国际太空探索标准垄断与准入限制，增加其单方面代表“人类未来外空探索”的正当性。截止2021年10月，《协定》的绝大部分缔约国为美国的盟国。美国前国务次卿柯拉克（Keith Krach）在2020年10月国际宇航大会上发表讲话时就称“美国为领导世界上自由国家追求我们在地球之外的共同目标而感到自豪”。值得注意的是，此人是蓬佩奥的抗中左右手之一，曾窜访台湾并名列我外交部对等制裁名单，正是由他负责《阿尔忒弥斯协定》的国际合作事务。柯拉克还宣称：“美国对太空探索和发展的投入反映了美国对信任、透明度、民主、经济自由、尊重法治和尊重人权这些团结起自由世界的共同价值观的坚定支持。这些价值观将跟随我们进入太空……我们致力于在太空建立一个由志同道合国家组成的联盟。”

三、美版太空霸权战略的争议点：“安全区”与“商业利用”

在《阿尔忒弥斯协定》全部内容中，设立“安全区”与确认“外空资源”利用是最具争议的条款。甚至有评论认为，“安全区”概念的提出代表着美国已迈出试图占有月球的“第一步”。

首先，《外空条约》第二条规定，“外空，包括月球与其他天体，不得由国家以主张主权或以使用或占领之方法，或以任何方法，据为己有”。而《协定》中提出“安全区”概念并要求缔约国“尊重”这些安全区划定，实质上是试图通过在月表特定区域内确立政府航天管理机构开展活动和商业公司享有资源的排他性权利，绕开《外空条约》中禁止主权国家对月球和外层空间主权声索的规定。美国首先通过与“太空盟友”达成双边《阿尔忒弥斯协定》，为建设“安全区”确立法理依据，再通过阿尔忒弥斯计划首先确立在月球上的永久存在，达成具有准法律效益的既定事实。未来，美国可以通过国内立法强化美企业对月球资源的权益所有，甚至通过与这些企业进行交易的方式变相获得对外层空间某区域的实际所有权。

其次，雄心勃勃的阿尔忒弥斯计划价格高昂。四年来，NASA要求的预算已从248亿美元大幅增加到860亿美元。面对疫情蔓延、政治极化日益撕裂美国社会，拜登政府财政预算有限，不愿继续承受高风险和高成本。在这种背景下，NASA只能加强对阿尔忒弥斯计划的成本控制。因此，NASA更加倾向借力美国的传统盟国，通过所谓“外空资源利用”与“合作计划”的利益许诺获得盟友国家支持，分摊项目成本，以尽可能低的成本撬动超额回报。

最后，《协定》提出“安全区”和“外空资源利用”概念，有着争取国家经济利益和企业商业利益的考量。美国是世界上少数通过有关企业外空活动法律的国家之一。2015年11月, 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签署了《美国商业空间发射竞争法案》（The U.S. Commercial Space Launch Competitiveness Act），将美企业占有、拥有、运输、使用并出售星际资源合法化以刺激商业航天企业进行太空探索。美国在《协定》中再次强调外空资源可被开采和利用，将国内立法内容移植到国际条约中，从而确保美企业未来可以从月球和外层空间资源开采中获得商业利益。

自2017年6月阿尔忒弥斯计划提出以来，受美国总统换届、新冠肺炎大流行等影响，计划的阶段性完成情况并不理想。2020年以来，阿尔忒弥斯计划连续错过几个关键发射节点，预算也大幅上升，几乎可以得出判断，NASA将很难在2024年按时实现载人登月。无论从短期进展还是长期影响角度看，在这个奇点将至、太空国际政治呼之欲出的时间节点上，作为计划副产品的《阿尔忒弥斯协定》反而比计划本身更值得科技界和政策界研判深思：当《阿尔忒弥斯协定》的规范性、排他性和意识形态化与美国优势的航天技术、深度的军民融合和商业化的航天产业叠加共振，将如何从经济、技术、国际关系等多个方面影响和塑造全人类未来的月球及外空探索与资源利用？

结合美国“例外主义”的太空战略和“山巅之城”的自我文化认知，我们至少可以将《阿尔忒弥斯协定》视作一个旨在建立人类未来太空行为规范的初步尝试。当我们着眼于阿尔忒弥斯计划雄心勃勃的探索精神，展望未来人类足迹迈向更深远宇宙空间之时，更要注重《协定》背后可能引起的政治、法律、经济甚至社会与哲学问题。毕竟，就像肯尼迪曾说过的，“我们正站在新边疆的边缘。这是充满吉凶难卜的机会和危险的边疆，是充满希望而又遍布威胁的边疆。”

（作者：高思成，北京大学燕京学堂研究生。文末彩蛋：联系作者：gaosicheng@stu.pku.edu.cn。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与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立场无关，文责自负。引用、转载请标明作者信息及文章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