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9月举行的德国大选因默克尔的不再连任而备受国际社会关注。随着大选结果的出炉，大选后如何组阁，以及未来的德国政策走向成为了多方研究的焦点。可以说，无论哪一位候选人担任新一任的德国总理，都将面对“默克尔时代”结束所带来的新一轮挑战。因此，本期的明察秋毫将从当前的大选结果入手，梳理德国选举制度和组阁形势，再通过回顾默克尔在任16年的风风雨雨，来展望后默克尔时代德国外交的新道路。
德国大选现阶段投票结果
9月26日，新一届德国大选落下帷幕。以往乏善可陈甚至”毫无悬念“的德国大选，因连续执政16年的“铁娘子”默克尔不寻求连任使得各党竞争白热化而备受关注。目前的计票结果显示：中左翼社民党获得联邦议院选举，得票率为25.7%，紧随其后的是默克尔所在的联盟党（基民盟/基社盟），得票率为24.1%，为历史最低。左翼绿党、自民党、右翼选择党与德国左翼党的得票率分别为14.8%，11.5%，10.3%和4.9%。选举的混战或又引发长期的组阁拉锯战，政党势力盘根错节、政治主张错综复杂，德国政治的碎片化加剧，面临的风险也在上升。无论组阁形势如何变化，新任德国总理也必将面临经济复苏和欧盟走向等诸多难题。本期明察从大选激战入手，介绍德国选举制度背景及本次组阁形势，梳理默克尔对于德国政治的遗产并分析德国外交的未来趋势。
图源：Washington Post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elections/election-results/world/germany-election-results/
此次大选，社民党以微弱的优势获胜，标志着社民党终于终结了民意调查中常年徘徊不前的状态，迎来时隔16年的政治回归。社民党是德国联邦议院中历史最悠久的政党，也曾是德国最受欢迎的政党。然而，在20世纪初，在失业率日益升高与经济下行的双重压力的作用下，社民党领袖开始采取保守路线，并推出一系列有利于商业的政策，这影响了党内的工会基础，同联盟党的界限日益模糊，加剧了该党与工人阶级的分歧，不仅造成该党在全国范围内和大多数联邦州的支持率均大幅下降至 30% 以下，在尔后十多年的选举中也频频受挫。然而，在新冠疫情的推动下，全球政治思潮纷纷左转，在一定程度上为社民党的选举提供了有利条件。其领导人肖尔茨更是在抗击疫情中赢得民众信任。在这位被贴上“不善言辞的政治家”与“稳定可靠的实干家”标签的肖尔茨的带领下，社民党在本届选举中逆风翻盘。可以说，肖尔茨通过一己之力成功扭转了政党的命运。
反观此次因微弱差距惜败的联盟党，其候选人拉舍特因新冠疫情和今年夏季抗洪救灾中表现不佳而饱受诟病。在陪同德国总统施泰因迈尔视察灾区时，拉舍特与同僚不合时宜地大笑更是受到外界强烈的抨击。此事件成为联盟党选情的分水岭，该党民调数据自此一蹶不振。然而，撇开拉舍特的失态，求变是本轮大选的民意诉求，而默克尔领导下稳健中立的联盟党已招致了选民的不满，毫无新意的竞选纲领更是让联盟党的选情雪上加霜。
拉舍特在陪同德国总统施泰因迈尔视察灾区时大笑。图源：Deutsche Welle
值得注意的是，此次大选中几个小党的表现不俗，绿党的选票曾经甚至一度超越社民党，得票率高达22%。反欧盟、反欧元、反移民的极右翼选择党也获得了10.3%的选票。无论是反全球化的选择党还是主打和平的绿党，德国长期的中间政治大联合，在一定程度上为他们提供了发展空间，他们的崛起更是反映了当前德国政治逐渐趋于碎片化。
“大党不大，小党造王”。总的来说，2021年的德国大选是一个分水岭，德国过去相对稳定的政治版图或将迎来持续性的变化。在过去的70十年里，德国总理府一般由两个大党——联盟党和社民党轮流把持，再加一个小党辅助——通常为自民党或绿党。而今后，德国联邦政府大概率将由三个政党联合执政，大党不再像之前那么大，不再是局限于联盟党和社民党，小党也不会像从前那么小。
组阁预测
社民党的肖尔茨以微弱优势领先联盟党的拉舍特，意味着他赢得了优先组阁权。据德媒分析称，组阁谈判可能耗时不短，未来大概率将由三党联合执政，而组阁的最终决定权很大程度上将掌握在绿党和自民党这两个较小政党手中。
9月27日肖尔茨宣布，他已获得授权与绿党和自民党组成新政府，而联盟党将成为反对党。他表示，社民党收获了“巨大的成功”，德国选民正在寻求变化，希望他出任下届总理。另一方面，拉舍特同日也宣布联盟党获得组阁权。因为“投给联盟党的每一票都是为了阻止左倾政府的产生”。他表示，联盟党需要更新，自己将为联盟党在议会选举中的失利负责。
按照目前的统计结果、联邦议院规模和议席分配规则，新一届德国联邦议院的席位分配（见下图）不足以使大党直接决定组阁。如果想成功组阁，则组成政府的政党必须拥有368位以上的议席。这意味着，联盟党和社民党继续组成“大联合政府”将是一个保险的选择。不过，社民党已表示，不会再与联盟党组成新政府。而其他任何两党的席位都未达标，因此，德国可能会出现自上世纪60年代以来首次三党联合执政的局面。
根据各党派公布的联合组阁意愿，德国选择党和左翼党已经被排除在外，目前可能性较大的方案有两种：一是社民党与绿党和自民党组成“交通灯”联盟，二是由联盟党与绿党和自民党组成“牙买加”联盟。但社民党或者联盟党是否能够执政，则要看绿党和自民党的态度。
拉舍特表示，他已准备好就建立“牙买加”联盟展开谈判。肖尔茨则称，他将致力于建立一个“交通灯”联盟。社民党和联盟党都表示，希望最晚在圣诞节前完成组阁。初步计票结果公布后，绿党和自民党暂未明确表态支持任何一种联盟。但据英国媒体称，此次德国大选结果可以用“两位总理候选人和两位造王者”来总结，因为不只是社民党和联盟党在争夺权力，还有绿党和自民党这两个极有可能参与组建新政府的“造王者”，不过同时拉拢两者共事可能要费些功夫。“红绿灯”组合的难点在于，三党在是否增加国内税收、是否维持财政零赤字政策上有较大分歧。“牙买加”组合的难点在于，联盟党与自民党过去在移民和能源政策上分歧较大，4年前曾因此组阁失败。分析人士指出，自民党或将提出很高的要价，该党主席林德纳有可能会争取联邦财政部长的职位。而一旦自民党掌握了财政命脉，对于绿党实现自己所希望的执政目标会造成很大障碍。据德媒27日报道，自民党和绿党当天已经开始了小范围接触。
然而，自民党与绿党的政治理念存在巨大的分歧，两党寻求交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例如，自认为最具备经济专业能力的自民党，是德国所有政党中最反对国家干预经济生活和个人自由，向来鼓吹减税；而矢志推进激进绿色社会革命的绿党，则直言不讳国家需要大量出资，以促进经济和能源转型，这被不少选民视为近乎罔顾经济和个人自由的“绿色独裁”。自民党在2013年大选失利未能进入联邦议院后，总结了教训——前党首韦斯特韦勒不应该为出任外交部长而放弃自民党传统的经济议题优势。因此，此次自民党对于财政部长一职是势在必得。
在与绿党以及社民党、联盟党的博弈中，自民党占据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强势地位：2017年大选后组建联合政府的谈判中，自民党党首林德纳因联盟党与绿党先行接触，而觉得受到了怠慢，最终退出了谈判，从而使组阁成为僵局。这种不顾后果的做法，让自民党在眼下的谈判中具备了“无所顾忌”的心理优势。
未来的德国究竟会由“交通灯”联盟还是“牙买加”联盟执政？在目前的局面下，仍悬而未决，一切都取决于有意组建联合政府的政党如何求得执政理念的最大公约数，以及不能为外人道的利益交换。
“铁娘子”默克尔的16年
在德国大选落幕的当下，德国未来的外交政策变化也值得人们展望。但是谈及德国未来的外交政策，就不得不了解默克尔执政16年来留下的特色鲜明的政治遗产。因为无论由谁接任总理之位，接任者从默克尔手中接过的将不仅仅是总理权杖，还有一个满是默克尔烙印的德国。
16年来，西方主要国家的领导人走马换将，美国和法国轮替了4位总统，英国换了5位首相，意大利历经9位总理，而‘铁娘子’默克尔却始终屹立在总理的位置上。由于默克尔不再寻求连任，今年德国联邦议院选举的到来，也标志着默克尔时代的落幕。对于德国和欧洲来说，默克尔无疑影响了一个时代。
默克尔 图源：AFP
“领航员下船了” 德新社引用上世纪卑斯麦卸任时的话语，来描述默克尔的离开。默克尔在其任内里带领德国进入了一个黄金时代。奥巴马曾在离任时说，“当我回首过去八年时，世界舞台上再没有比默克尔更稳重更可靠的合作伙伴。” 俄罗斯总统普京也曾评价默克尔是唯一值得打交道的欧洲领导人。然而环绕默克尔的评价并非总是正面的，也有媒体曾嘲讽说：“欧洲需要一个像玛格丽特·撒切尔那样的领袖，结果只得到了一个安格拉·默克尔这样的家庭主妇。” 如果重新回顾德国过去的16年，人们不禁会问：默克尔将因何被铭记？
默克尔时代最显著的特点之一就是危机接踵而来。2009年的欧元危机、2015年的难民危机及当下面临的新冠危机，而默克尔在这些危机中取得耀眼的成绩。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为欧洲带去了严峻的考验。不少欧洲国家因为过度借贷而无力清偿债务。希腊率先出现了主权债务危机，三大国际评级机构相继下调了希腊主权的信用评级。一场席卷全欧洲的债务危机由此拉开序幕。随着事态愈加严峻，债务危机转变为欧元危机，严重影响了欧元在全球货币体系中的稳定性。默克尔在严峻的欧元危机中，带领着德国摆出强硬的姿态，推行救助协定，最终帮助欧洲脱离困境。可以说，如果没有默克尔欧盟极有可能早已随欧元危机而解体。2015年的难民危机再次考验了欧洲。尽管默克尔为应对大量中东难民所采取的政策有着重重的争议，她敞开国门并接纳近百万难民无疑展现了其人性光辉，也一举改变了国际社会对德国的印象。但这一举措也直接导致了德国国内民粹主义的崛起，同时严重的威胁了默克尔的支持率。在面对新冠疫情时，默克尔与卫生部门保持高度紧密联系，协调统一联邦和各州的意见，大力推动欧盟颁布更为严格的疫情管控措施。其努力为其赢得了民众的支持，其所属的政党也因此再创支持率新高。
除开在危机管理上的成就，默克尔在任的16年间，也在外交领域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在欧盟内部，默克尔努力维持欧盟的团结，坚持以欧洲大局为重。在国际层面，默克尔大力推行多边主义，在伊朗核问题、气候变化问题、国际发展合作领域都积极参与其中。但是自2014年俄罗斯吞并乌克兰的克里米亚半岛、2016年英国全民公投脱欧及特朗普“美国第一”战略实施以来，各国逐渐摈弃多边主义，这使得国际形势变得愈加严峻。 随着默克尔的离任，德国将进入历史的转折点。
在当前国际形势愈发紧张的背景下，无论谁接任默克尔上任总理职位，德国外交在后默克尔时代都将面临严峻的挑战。德国外交的下一步怎么走，是德国能否保持其欧洲大国地位所需要慎重考虑的。
当下德国面临的国际形势
在默克尔卸任后一个阶段，德国政府不仅要解决国内经济从新冠疫情中恢复和转型的问题，还要为欧盟的经济复原、后续改革提供方案和实际支持。
同济大学发布的《德国蓝皮书：德国发展报告（2021）》预测德国在大选后的全球角色仍要通过塑造欧盟来实现。自欧盟成立以来，德国凭借其绝对领先的经济和工业实力，打造出一套以德国为核心的欧盟领导权体系。欧债危机后德国更是成为全欧货币避险地和欧洲“银行家”。如上文所提及，在欧元危机中，德国通过欧元避免了欧盟其他经济弱国产生“价格优势”，成为欧盟内部市场的最大受益者。在政治上，德国也一直作为欧盟“领头羊”引导和支撑着欧洲的稳定和发展，并成功地应对了经济、移民、疫情等各方面的一系列危机。在特朗普主政美国时期，默克尔坚定地贯彻了务实主义的外交政策，更加凸显欧盟的自主性，主张与中俄进行对话与合作。拜登上台后，虽重谈美欧盟友体系，但德国深知安全领域对美国的依赖性，因此各党内部又开始强调意识形态的重要性。默克尔之后，新的德国政府必然要决定是否维持欧盟的战略自主，其中的关键是处理欧盟内部关系和与大国的关系。
历次德国大选，新政府欧洲政策的调整必然要涉及法德轴心的平衡问题。默克尔执政时期，尽管战略自主被反复提及，但保守的德国政府却多次回避法国的“欧洲防卫联盟”、“欧洲财政联盟”等实质提升欧盟地缘影响力的计划。作为欧洲政治和安全防卫的核心力量，法国抱有一种“大国意识”的情结，自认对于欧洲的未来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一直试图更大胆地推进欧盟自主权，但默克尔时期德国对法国一系列提案的保守应对，使欧盟自主无法更进一步。在一场“求变”为主的大选结束后，德国政党政治碎片化的加剧和内阁难产，使得法国政府对未来两国关系和欧盟政策走向感到忧虑。政党碎片化带来的直接后果是各种政治主张的拉锯。例如，基民盟候选人拉舍特很可能贯彻默克尔的执政路线，这意味着法德合作具有延续性，但在欧盟自主的重大议题上难以突破。左翼的绿党在大选后进入内阁已比较明朗，而意识形态浓厚的绿党主张欧洲一体化和对中俄等国强硬，似乎有利于和法国组成统一战线，但绿党坚定的“弃核”立场又会对法国和欧盟能源政策构成挑战。能源问题也反映出欧盟自主化的另一大阻碍——德法的国家利益分歧。从能源角度分析，默克尔时期遵循民意导向，在福岛核事故后放弃了核能，这使得德国与核电高度发达的法国相比，更加难以实现本世纪中叶“碳中和”的目标，也把国内能源安全的主导权让渡给了天然气资源丰富的俄罗斯。在军事问题上，澳大利亚核潜艇毁约事件使得法国政府怒不可遏，美国愈发强烈的“单边主义”也再次给欧盟敲响警钟。尽管德国外长马斯也即刻表示对法国的声援，但在军事问题上，迫于二战的道义责任，比起法国，德国对扩大海外军事行动并无兴趣。德国在安全防卫事务上更加依赖美国，法国则有心无力，其经济状况已支撑不起军费的增长。法德合作的六代战机就因为技术转让和海外作战问题而迟迟没有进展；另一方面，新华社观察认为，默克尔离任后德国短时间内会缺乏一位兼具知名度和领袖气质的领导人，这不仅使得德法轴心的主导权如何演进成为未知数，也将让屡次率先从危机中恢复的德国面临其他欧盟小国更多的批评和改革诉求。
在中美政治的交锋中，德国新政府也需要尽快寻找新的平衡点。突然发酵的澳大利亚潜艇事件使得欧洲对于拜登政府的战略主张产生了更深的疑虑，跨大西洋关系的裂痕加深。一旦社民党组阁成功，不仅德国会继续支持“北溪2号”，甚至美国驻军从德国撤军的议题也可能会被摆上台面。但总体来说，意识形态论调在德国已经回暖，几大党派也很难否认北约对地区安全的重要性，德国也需要美国共同维护西方的政治秩序。美欧关系在新任德国政府的引导下仍将保持求同存异的状态。
文案：徐乐 李昊锴 蒲星妤 王泽源
设计：周一诺
监制：方柔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