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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
中国神话故事中存在大量拉郎配现象,反映出不同的时代心理与文化特征。先秦至汉的神神CP拉郎,主要为阴阳五行观所统摄,体现自然与文化之间的二元对立。魏晋之后的人神CP拉郎,主要受世俗欲望所驱使,反映自信与自卑交融的心理动因。当代新神话文艺作品中的CP拉郎则反映亚文化影响下的审美观与价值观,包括经典CP的重新释读及类型框架中的CP重构。后者实现的主要方式有人物重置、焦点重聚、时间扩展以及道德重置。它是现代神话世俗化的表现,其消费价值以外的其他文化价值和文化深度更值得关注。
# 关键词
神话故事;CP 拉郎;时代心理;亚文化
作者简介
何胜莉,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与艺术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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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阴阳五行统摄的神神 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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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世俗欲望驱使的人神 ( 仙、妖、怪) 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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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亚文化影响下的 CP 拉郎
CP(英文 Coupling,日文カップリング,简称 CP / カプ)一词源于 日本二次元 ACGN(动画、漫画、游戏、小说)同人圈,本意指有恋爱关系的角色配对。近年来由于同人文化的蓬勃发展及CP经济的出圈,CP含义愈为广泛,已经发展至可泛指有关系(亲密、对立皆可)的角色(人甚至物、两个及两个以上搭档、组合皆可)配对,使用场合也从虚拟跨入现实,从二次元扩展至三次元。CP有 “官配CP”和 “拉郎 CP”之分,前者为官方(原作)确定的角色配对,后者为同人(二次创作)强组的角色配对。“拉郎 CP”源自民间俗语“拉郎配”,即将原本没有关系的人物凑对。
当今社会CP文化无孔不入。除了动漫、影视、游戏、小说这几个大本营以外,各界各圈都可以拉郎CP来场集体自嗨,如清华X北大(教育界巨头)、成都X重庆(双城经济圈)、可口可乐X百事可乐(商业品牌)、郑云龙X阿云嘎 ( 音乐剧演员) 、李雪琴X王建国(脱口秀主持)等。以亚文化集结地B站为例,在2019年10月网易数读统计公布的 “B 站拉郎CP排行榜”上,除了众多娱乐圈明星真人(非角色),高居榜首的是幻想类人物伏地魔和林黛玉,他们的CP向视频共收获280. 78万观看量,其中代表作是UP主宫离于2017年制作的《【伏地魔 X 林黛玉】 伏黛CP向·第三年的见异思迁》。该视频以高超剪辑无缝衔接 《哈利波特》和 《红楼梦》,使伏地魔和林黛玉超越时间、空间乃至东西方文化阻隔相爱相依,它的播放量在评榜当时达到110万(截至2021年4月达到442万)。
《【伏地魔 X 林黛玉】 伏黛CP向·第三年的见异思迁》视频片段
还有来自于不同童话故事的艾莎与杰克,同一英雄阵营的冬兵与美国队长,不同魔法师阵营的德拉科·马尔福与哈利·波特,恶龙阿尔曼与龙母丹妮莉丝,以及一为三次元真人一为二次元神话人物的刘亦菲与孙悟空、洛基与郭德纲,都在B站UP主的脑洞加持下跨次元跨作品配对成功,而且有与之配套的CP超话和同人文。
类似 “伏黛CP”这种 “想象的亲密关系”并不独产于当代。万物皆可组CP,古人使用的天地、阴阳、龙凤等词语已经隐含着这种意识与情感。在中国神话故事、民间文学中,“拉郎配”俯拾皆是,反映出不同的时代心理、思维逻辑及文化特征。
阴阳五行统摄的神神 CP
在漫长的神话传说演进过程中,许多本无关系的神灵被人为配对组合并最终为主流文化所认可。这种配对关系包括但不仅限于配偶关系,如伏羲女娲、西王母东王公、雷公电母、神荼郁垒、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等等。这些神灵配对多是在秦汉之际,正是出于其时阴阳五行学说的流行。“汉代人的思想的骨干,是阴阳五行,无论在宗教上、政治上、在学术上,没有不用这套方式的。推究这种思想的原始,由于古人对宇宙间的事物发生了分类的要求。”“有阴阳之说以统辖天地、昼夜、男女等自然现象,以及尊卑、动静、刚柔等抽象观念; 有五行之说,以木、火、土、金、水等五种物质与其作用统辖时令、方向、神灵、音律、服色、食物、臭味、道德等,以至于帝王的系统和国家的制度。”基于这种观念,人们将自然、社会、人伦都纳入到阴阳五行的宇宙模式中加以诠释,神话自然也不例外。
伏羲和女娲就是一对典型的拉郎 CP。
他们的结合初衷是阴阳和合的哲学观念与生殖崇拜的社会需求,其结合过程映射了自然与文化之间既冲突又融合的二元对立。
单看传世文献我们可以发现,先秦古籍从不并举女娲伏羲,他俩并无瓜葛。女娲传说早于伏羲,且神格为造物主,即 “古之 神 圣 女,化 万 物 者也”。肠化十神(《山海经·大荒西经》)、体孰制匠(《楚辞·天问》),发明笙簧 (《礼记·明堂位》)等记载也都体现了女娲的造人造物能力。而伏羲作为传说时代的人王,文献记载晚,名字不确定,功绩很世俗,主要是画八卦,造文字,结绳作网,教人打渔等等(《尚书》《易经·系辞下传》)。这个时期的女娲与伏羲在地位上并不匹配。
《交尾图》(出土于汉代古墓)
最早确立伏羲女娲夫妻关系的是战国楚帛书。楚帛书记载了中国最早的创世神话,大意为天地混沌,未有日月,伏羲娶女娲生四子,协助禹与契治水。四子代替日月,立四极,以承天覆,并以步测时,成为四方四时之神。而后千有百岁,日月夋生,九州不平。炎帝确立日月行程,有了昼夜朝暮之分,恢复了天地秩序。这是第一次将伏羲、女娲并列为始祖神和创世神,大大提升了伏羲的神格。至此,伏羲女娲拉郎成功,共同成为创世CP。伏羲女娲也是最早的有人格的创世神,甚至早于《淮南子·精神训》中那对开天辟地、形成万物的阴神与阳神。
那么,楚帛书所记载的伏羲女娲创世CP是否为官方所认可呢? 传世文献中最早的伏羲女娲同框是西汉 《淮南子·览冥训》:“伏戏、女娲不设法度,而以至德遗于后世。”未提及有何亲密关系。此外, 《淮南子·览冥训》首次记载了女娲补天神话,《淮南子·说林训》提到了女娲的七十化,补充了女娲作为造物神的人设。可以确定的是,至西汉女娲官方地位仍高于伏羲,享受正祀。东汉女娲伏羲的地位逐渐开始转换。伏羲的神格自汉起开始提升。他拥有了显赫的身世:东方天帝太昊(太皞)且为 “雷神之子”。同时,正史如班固《汉书》对伏羲 “继天而王”百王之先地位的官方认可也大大增加了伏羲与女娲博弈的筹码。同样是班固,他在《白虎通义》里言:“三皇者何谓也? 伏羲、女娲、神农是也。”将女娲由神转为人王,并力压女娲让伏羲直接登顶三皇之首。东汉高诱注 《淮南子》时云:“女娲,阴帝,佐伏羲治者也。”“女娲,王天下者也。七十变造化,此言造化治世非一人之功也。”认为女娲是伏羲的政治助手,而且造化治世非女娲一人之功。至此,伏羲女娲的官方地位基本拉平,成为儒家文化承认的官方代言人,手执日月(代表阴阳与创世)、规矩(象征宇宙方圆,社会秩序)或鼗鼓与排箫(代表乐器创造),以人首蛇身交尾的姿态登上了汉代(多为东汉)画像石。
此后伏羲的官方地位越来越高。至西晋,在皇甫谧 《帝王世纪》中,“女娲氏,风姓,承庖羲制度始作笙簧”,女娲成为伏羲的继任者。而伏羲的记载越发详细,功绩也增加为 “继天而王”,“作八卦”,“造书契”,“作瑟三十六弦”, “制嫁娶之礼”, “取牺牲以供庖厨”等,其中制嫁娶实分享自女娲。至六朝,出现了伏羲女娲兄妹结婚之说。敦煌遗书残卷 《天地开辟以来帝王纪》最早记载了一个伏羲女娲洪水之后兄妹婚并繁衍全人类的故事,极有可能是受到南方少数民族兄妹婚的影响。此后唐代李冗 《独异志》也记载了类似故事,只不过为创世之初的造人,且只言女娲兄妹未提伏羲。《独异志》所录皆 “世事之独异”者,可见伏羲女娲兄妹婚一说并不为主流文化所承认。不过是时伏羲女娲的夫妻关系已为人们认可,如卢仝 《与马异结交书》有云:“女娲本是伏羲妇,恐天怒,捣炼五色石,引日月之针,五星之缕把天补。”明确指出了女娲和伏羲的夫妻关系。而此时的伏羲已在正史上完成了历史化的全过程,成为中华人文始祖。
伏羲和女娲的拉郎配是典型的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权力转化的象征。随着神话的变迁,女娲神格不断降低,伏羲地位逐步提高,女娲神职由单性创造万物变为捏土造人、炼石补天,再到与男性共同造人或繁衍人类,其权能向伏羲、盘古不断让渡,最终实现了一个势均力敌的双强配对。伏羲女娲的长期并存也体现了传统社会对男女地位的一种平衡。这种对父权制和父系继嗣制的让步不止是表现在中国神话中,西方神话同样如此,比如宙斯与墨提斯、忒弥斯、欧律诺墨、德墨忒尔、谟涅摩叙涅、勒托及赫拉七位女神(与宙斯均有血缘关系)的联姻以及与无数女神、仙女的暧昧关系,又比如地母与雷神或天空之神交配来获取繁殖植物的能力,都映射了现实社会的两性关系,区别只在于我们是温柔和谐版,他们是野蛮激情型而已。
另一对典型是西王母和东王公。
西王母最早出自 《山海经·西山经》和 《山海经·大荒西经》,其传说在 《管子》《穆天子传》《竹书纪年》《尔雅》等典籍中亦有记载。在中国上古神话传说中,西王母居于昆仑山,是司掌不死药、罚恶、预警灾厉的长生女神,其形象历经多次变化,从豹尾、虎齿、善啸、蓬发戴胜的半人半兽最终成为人格化的女神。这一过程至迟在战国时期完成。至汉,西王母信仰进入鼎盛时期,享官方专祀。从汉画像石上可以看出,西王母的地位甚至超过伏羲女娲,享有独一无二的崇高地位。
东王公又称木公、东王父、扶桑大帝、东华帝君等,其出现远远晚于西王母,汉前事迹不显。东王公一名首次出现于西汉,且与西王母并举———海昏侯刘贺墓出土的 《衣镜赋》 是目前已知并举西王母和东王公的最早文献:“……右白虎兮左仓龙,下玄鹤兮上凤凰,西王母兮东王公,福憙所归兮淳恩臧,左右尚之兮日益昌…… [心]气和平兮顺阴阳,[千秋万] 岁兮乐未央……”其中西王母与东王公同为赐人福憙之神,且西王母位在东王公前。不少东汉镜铭亦提及东王公、西王母。此外据 《仙传拾遗·木公》,汉初有 “著青裙,入天门,揖金母,拜木公” 之童谣,金母、木公即西王母、东王公。可见至少在汉代民间信仰中东王公已与西王母相提并论,成为长生登仙世界之神。
传世文献中最早记东王公事者为汉托名东方朔的 《神异经·东荒经》:“东荒山中,有大石室,东王公居焉。长一丈,头发皓白,人形鸟面而虎尾。”《神异经》本是仿《山海经》 体例编撰而成,它将东王公描述为半人半兽,很见时人打造东王公使之与西王母相匹配的努力。同样托名东方朔的《海内十洲记》则描述了东王公的住所: “扶桑在东海之东岸,……在碧海之中,地方百里,上有大帝宫,太真东王父所治处。”东王公的太阳神属性及其与蓬莱的联系即出于此。
东王公真正成为西王母的对偶神大抵在东汉。此时道教兴起,西王母从上古神话体系进入道教仙话体系,出于中国人自古阴阳相对的理论,东王公作为西王母的对偶神也被吸收入道教,排位仅次于三清。由此东王公、西王母成为道教神话体系里的官配(没明说为配偶),其出身、神格、职权等各方面被加以增饰。尤其是东王公,此前并无根脚,但道教典籍为其创作了各种高大上的来历。一是元始天王与太元圣母所生。东晋葛洪在 《枕中书》(一名《元始上真众仙记》)中称东王公和西王母均为元始天王(即盘古)与太元圣母所生,一住碧海,一住昆仑,受众仙朝拜,是生育万物、调和阴阳的天地尊神。按此说法,东王公西王母是继伏羲女娲之后的又一对兄妹创世 CP。二是东华至真之气所化。唐末杜光庭 《墉城集仙录》认为东王公是东华至真之气的化生,西王母是西华至妙之气的化生,二者共理二气,育养天地,陶钧万物。元秦志安 《金莲正宗记》卷一 《东华帝君传》、元末明初 《三教授神大全》、明王世贞、汪云鹏 《列仙全传》从其说。三是青阳之元气。《仙传抬遗》( 最早撰于五代) 认为东王公是青阳之元气,百物之先,且执掌男女得道者仙籍。需要注意的是,此前典籍记载的是西王母与东王公分掌女仙、男仙。宋张君房 《云笈七籤》从其说。
东王公可以说是人们在阴阳五行观念影响下为西王母量身定做的完美CP,他完全是以 “镜像”的方式出现的。从名称来看,西王母为女神,西方属金,故又名金母;东王公为男神,东方属木,故又称木公。从出身和属地来看,西王母乃西华至妙之气所化生,掌管昆仑仙岛;东王公以东华至真之气所化生,掌管蓬莱仙岛。从职权来看,西王母主宰阴气,为女仙之首;东王公主宰阳气,为男仙之首。他们共负成仙接引之职。从神话角度来说,西王母与东王公的拉郎成功意味着昆仑神话系统和蓬莱神话系统的结合,两者的连接核心即长生登仙,这也是道教将他们吸纳的重要原因之一。因此,我们看到在东汉画像石上,西王母与东王公往往相对而立,充当人们往生以后的指引者,并辅以玉兔、羽人、仙蟾、九尾狐,成为汉代人理想的天国。
东王公与西王母于鸟背相会
然而,这对 CP 并无特别亲密的神话传说传世,古籍中有关东王公和西王母情爱生活的描述很少。《神异经·中荒经》中讲述了一个西王母与东王公在大鸟希有背上一年一会的故事,和牛郎织女的鹊桥相会有异曲同工之妙:
“
昆仑之山,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围三千里,周围如削。下有回屋方百丈,仙人九府治之。上有大鸟,名曰希有,南向,张左翼覆东王公,右翼覆西王母。背上小处无羽,一万九千里。王母岁登翼上,会东王公也。故其柱铭曰: “昆仑铜柱,其高入天,圆周如削,肤体美焉。”其鸟铭曰: “有鸟希有,碌赤煌煌,不鸣不食,东覆东王公,西覆西王母。王母欲东,登之自通,阴阳相须,唯会益工。”
另外,后汉郭宪 《汉武洞冥记》载有西王母适东王公之舍,神马食芝田之草被弃事,清徐道、程毓奇 《历代神仙演义》载有木公金母二气相投生九子五女事,皆不如 《穆天子传》 ( 战国) 、 《汉武帝故事》、 《汉武帝内传》( 疑成书于魏晋) 中西王母与周穆王瑶池相会赋诗交欢,下降汉武帝时仙姬如林清音灵朗之风流。
东王公成为西王母对偶神后,在道教体系中长期处于同等地位,与西王母分享神格,同时在民间具有长寿、富贵保护神等文化意蕴 ( 汉代民间信仰中西王母为全能神) ,六朝时在上清经派中同任传授宝经要诀之职。自南宋起,东王公地位开始高于西王母,到金元时期全真派南北合宗时更是被奉为祖师,成为将修仙之法传给世人的仙道之祖。明清时,民间道教认为西王母与东王公地位齐平。不过在民间信仰中,西王母因根基深厚,其声望及对传统习俗的影响一直都远高于东王公,庙会、祝诞等各种奉祀活动延续至今。可能正是因为这样,在玉皇大帝信仰兴起并成为三界最高统治者后,人们就把西王母与之相配,并称为王母娘娘(始出 《全元曲杂剧》),完全罔顾在道教神系中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只是同事的事实。大概在民间朴素的婚姻观中,西王母作为顶级女神,她的CP在任何时候都必须是顶配。这直接导致玉皇大帝与王母娘娘在元明清民间传说及小说戏曲中经常作为大众默认的官配出场,而且被安排了许多子女。直至今天,在许多神话主题文艺作品中,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还是成对出现,西王母东王公CP基本上名存实亡。
世俗欲望驱使的人神 ( 仙、妖、怪) CP
除了伏羲女娲、西王母东王公这种修成正果的神神CP以外,神话(仙话)故事中更多的是人神(仙、妖、怪)CP,也就是常说的人神(仙、妖、怪)遇合。人神遇合其实是一个神话母题,以西王母与周穆王相会(《穆天子传》)、黄帝与素女问答(《素女经》)为肇端,在后世各种文体或文化产品中变形、置换、重组、再现,对叙事文学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观察人神遇合母题在不同历史阶段叙事文本中的变化及呈现,可以重构历史现场的社会文化风格、语言体系、思维逻辑及心理诉求。
《高唐赋》(四库版)
战国宋玉 《高唐赋》是凡人和女神交合的文学基型。在《高唐赋》 中,巫山神女向楚(怀)王自荐枕席,之后 “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暗示了原始宗教中交媾致雨仪式的完成。这一次人神遇合,除了表达凡人对神女之思慕,最主要的目的应是借助女神的生育繁衍功能,促进国家丰收、富足和强盛。
汉代纬书中的感生神话是最简单粗暴的人神拉郎配,如华胥履雷神迹生伏羲,附宝见电光绕北斗权星生黄帝,安登感神龙首生神农,女节感大星生少昊,女枢感瑶光生颛顼,庆都感雷电生尧,握登感大虹生舜,大任梦长人生文王,扶都感白气贯月生汤等。许慎 《驳五经异义》引 《春秋公羊传》云“圣人皆无父感天而生”,固然是上古 “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且缺乏生殖常识的表现,更重要的是为圣王的天赋神性及文治伟业打底:圣王的神性来源于天帝,故拥有超出一般人的德行与成就。出于政治需要,官方对此谶纬神学持充分肯定的态度,具体表现就是:汉高祖刘邦即使有父亲,也是其母感龙而生 (《史记·高祖本纪》);汉武帝则是其母 “梦日入怀”、“神女捧日以授”而生 (《汉武故事》《汉武帝内传》)。
《洞冥记》《汉武故事》 《汉武帝内传》演绎的汉武帝与西王母的人神遇合故事则情形殊异,姿彩独具。尤其是 《汉武帝内传》,氛围浓郁,叙事华美,开后世人神遇合叙事美学之先。在这系列文本中,西王母主动下降,赐汉武帝仙桃及 《五岳真形图》 《灵光生经》等修道秘籍。西王母是高高在上循循善诱的仙道导师,而汉武帝是毕恭毕敬求仙问神的人间信徒。与 《穆天子传》相比,西王母形象更为庄严尊贵,在与汉武帝的关系中处于主导地位。能与西王母组成师徒 CP,自然也是神化汉武帝的贴金之举。
董永与七仙女
这一时期的人神遇合故事男神X女人(多见于感生神话)、女神X男(另如 《孝子图》中的天女X董永、《汉武故事》中的神君X霍去病)组合皆有,相同点在于两者关系基本不涉及情爱,而是由(女)神向人提供指导帮助,神是承载宗教内涵的超越性存在。这间接反映了道教的宣教意图以及社会对神仙信仰的接受。
汉魏以后的小说如《列仙传》《搜神记》《搜神后记》《幽明录》《异苑》《通幽记》《神仙感遇传》《河东记》《异闻集》《广异记》《闻奇录》《灵怪集》《传奇》《博异志》《玄怪录》《夷坚志》《聊斋志异》等记载有大量人神遇合故事,绝大部分发生在女神(仙、妖、怪)与凡男之间。在神仙家打通神界与人世的阻隔之后,这些故事中的神(仙、妖、怪)同时拥有了作为“异物”的超能力及作为 “人”的世俗欲望,反映了神话、仙话及现实的融合。有关其类型及文化意蕴,学界已有不少成果,归纳起来有这么几点:
1.凡人与一般仙女(妖、怪、鬼)之遇合对应现实文士冶游经历,主要反映对情(性)爱自由的渴望。
2. 凡人与知名女神、女仙之遇合隐射世间贵族女性与男子交往,主要反映寒士对高门的向往。
3. 凡人与女神 ( 仙) 结成情投意合之姻缘,结局或喜或悲,主要反映对美满婚姻生活的追求。这类人神遇合故事表现了以男性视角出发并带有传统伦理文化印记的对男性现实欲望 “匮乏”的 “补偿”。这种 “匮乏”一是物质的,包括贫穷的生活及无望的前途;一是精神的,包括难以满足的情感 ( 性欲) 需求及难以实现的人生理想。
我们重点关注的是为什么一定要和神(仙)女而不是现实贵女组 CP?为什么占据绝对优势的神(仙)女偏要对失意落魄的凡男以身相许? 一言以蔽之:男性创作者对理想化亲密关系的美好幻想,其心理动因大概半为自信半为自卑。
先谈谈自信。自屈原《离骚》 “香草美人”始,传统语境中即有一类女性(《楚辞》女仙)被引申为品行情操、政治理想和人生追求的象征。宋玉、杨修、王粲、陈琳的《神女赋》、曹植的《洛神赋》以及《幽明录·刘晨阮肇》即为代表。正是基于对个体自我价值的强烈肯定与自信,文人士子们选择了女性群体中最高级的女神(仙)作为寄托理想的对象,因为相比世俗女性,即使都具有美貌、高贵、才华等特点,女神(仙)也更有资格、更能匹配文人学士的个人魅力和风度。这种自信还体现在对人神关系的处理上。就一般价值取向与思维模式而言,神(仙)界高于人界,所以在人神恋故事中双方地位、权势、财富常常表现为女强男弱(尤其是神格高的神女下凡),这固然是受现实社会风气开放思想解放等文化心理的影响,但就具体书写模式而言,神女主动下凡示爱、联姻,最后往往因属于 “异类”而被疑惧驱逐或自愿求去,即使如此,也还有赠送财帛前途等后续操作,这实质上反映了古代男性作家对男性权威的维护与延伸。因为在这段关系中,一旦强势的神女不求回报(或者仅因倾慕男才)下嫁,赠以财富,许以功名,自然就反向抬高了凡男的地位,揭开了女强男弱假象下男尊女卑的内核。这种婚姻模式,我们现在称之为凤凰男与孔雀女。
再谈谈自卑。在现实社会中,人神(仙)恋故事的创作和阅读主体多为中下层文士,大多缺乏社会资源和家庭背景,处于相对弱势的社会地位。人神(仙)恋故事背后所反映的就是上文所说的对于 “匮乏” 的集体焦虑情绪,是现实社会矛盾(仕途资源分配不均、门第婚姻制度僵化、社会阶层流动受阻)不断堆积的征兆。慕仙即慕强,幻想与神(仙)女遇合获得帮助,不管是对机遇的渴望还是对神灵的景仰,都暗含着对自身实际能力的否定,对无法与现实高门大姓婚配从而实现阶级跨越的无能为力。现实与理想之间出现巨大落差,文士们才转而向文学幻境中寻求慰藉,挥洒主观情感、个体意识和审美需求,实现人生理想。这种因现实匮乏而创造虚拟场景寻求满足的行为,我们现在称之为 “意淫”。故事中的凡男与神女相恋且在其帮助下飞黄腾达走上人生巅峰,是古代男性消费社会的白日梦,本质上与现在网络男频(男性消费)“穷小子遇上美女富婆追着喊着要和他相好”以及女频(女性消费)“平凡女被一堆高富帅竞相追求大打出手”的爽文套路并无不同。同时,这也符合文学审美及生理科学:最大化主人公差距的设定不但可以增加戏剧冲突,还可以满足人类大脑对刺激的喜好。
就此我们可以看出女神(仙、妖、怪)X凡男 CP 背后所隐藏的女性工具化倾向。在早期救助型故事如《搜神记·董永》和《搜神后记·白水素女》中,不管是出于天命还是出于报恩,神女都是形象如民间贤惠妇女完成救助任务即走,全无作为神女的形象、个性、情感呈现。在低配版露水姻缘型(仙妓合流)故事中,CP 双方多为风流文人与鬼精怪变形的浪荡女,且多以悲剧收场,警醒世人不为色欲所迷、人与异类不可共居,其中女性承担着满足男性声色欲求兼伦理教化反面典型的双重工具作用。在高配版才子佳人型( 缔结婚姻) 故事中,神女描写细致生动有人性光彩,但对比双方得失与结局,显然是失意男性的精神寄托与价值确认工具,甚至还有依靠与男子交合方成地仙 ( 获得神格) 的神女(《传奇·张云容》)。唯一跳出这种模式化女性认知的是真正表现人神相识相恋相知的《柳毅传》与《裴航》等作品。在这两篇故事中,人神遇合不是名利双收的飞来馅饼,而更多的是心性的试炼和个人的成长,在这个过程中,男女主人公经历重重磨难和考验,最终实现了世俗化与理想化的双重完美结局(富贵荣华白头到老同登仙境)。
亚文化影响下的 CP 拉郎
新神话主义时代出现了神话复归的现象,许多文化产品从神话、历史和传统幻想文化中汲取营养,糅合历史与幻想,进行了大量再创作。其中,对传统文本或传统人物关系的重新定义,反映了亚文化影响下的审美观与价值观。
( 一) 经典 CP 的重新释读
传统神话故事中的经典 CP 在保持官配地位的同时产生了新的人设和故事。
电视剧《天地传奇》(2009)
以伏羲女娲为例。电视剧 《伏羲女娲》 《天地传奇》 《人皇伏羲》 《华夏演义》、动漫 《女娲伏羲的传说》 《伏羲传奇》等作品基本按照传统神话演绎了伏羲、女娲的故事。网络小说中凡以洪荒神话为主题的均涉及伏羲女娲,以之为主角的代表作品有段文强 《三界众道》、娲皇圣人 《至尊娲皇道》、凌舞水袖 《女娲成长日记》 ( 改编有动漫和电视剧) 等。其中 《三界众道》为洪荒流类型,讲述了女娲和伏羲夫妇在魔统三界时代统领众道神灵抗魔伐天的故事。女娲伏羲设定为武力值最高,率领上古神话、封神、西游、山海经及三界众多神仙佛菩萨与作者自创的千百名法力无边的妖魔对抗,还战胜昊天上帝并取而代之成为三界共主。《女娲成长日记》则将时间背景设定为现代社会,讲述女娲转世的傻白甜少女风小小为了完成唤醒诸神、帮助众神的法身重修再振天庭的任务,开启奇幻之旅的故事。前期女娲团结东方各路妖魔鬼怪提升自己的能力,后期中西方神魔一家欢共同拯救世界。最大看点是掺杂神话元素的生活日常以及神话与现实生活交集而导致的冲突事件。
电视剧《新天仙配》(1998)
民间传说方面,牛郎织女题材的 《牛郎织女》(2003,香港)和 《牛郎织女》(2009),董永七仙女题材的 《新天仙配》(1998)《欢天喜地七仙女》(2005)《天外飞仙》(2006)《天仙配》(2007)等作品大都忠于原著主线及人设,只有少许情节变化。白蛇传题材则大有创新。除了经典电视剧 《新白娘子传奇》(1992)以外,不少作品都另辟蹊径,借助故事内核进行了二次创作。如李碧华 《青蛇》(1986,1993 年改编为电影)讲述青白二蛇徜徉人间为情所惑的故事,重新刻画了小青、白素贞、许仙、法海的关系,借以表达对女性、爱情、人性的深刻体悟。《青蛇》是第一个创造法海X青蛇CP的作品,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此后的白蛇传题材故事。电视剧 《白蛇后传之人间有爱》(1995)讲述白素贞和许仙之子许士林长大成人后为母报仇的故事。《白蛇新传》(2001)把白蛇和许仙处理成西施和夫差的转世,白蛇要弥补自己倾覆吴国的罪过才能修成正果,由此展开了整个故事。《民间传说之白蛇传》(2006)增添了不少新设定,比如白蛇成仙的条件是在人间收集八滴 “真正的眼泪”;许仙坚毅而有责任心,发现白素贞原形也不变心,帮助白蛇由 “妖”变人,至死守候在雷峰塔外。李锐、蒋韵 《人间:重述白蛇传》(2011)以今生的我(秋白)和梅树、前世的许宣和白素贞、白素贞之子粉孩儿和香柳娘、小青和范巨卿四条线平行重述白娘子的故事,洞照人、妖身份认同的巨大困境和人性的惨烈。电影《美女记之白蛇新传》(2016)讲述被法海镇压的白素贞用尽残存法力逃到人世寻找爱人许仙与仇人小青。一千年以后的凡世,白素贞靠做公关女郎赚钱寻找许仙,早已轮回几世的许仙变成私家侦探,小青变成画室主人,法海开了超市。故事在古代和现代的穿越中展开。马伯庸、周行文 《白蛇疾闻录》(2017)融入始皇帝、十二金人、大日如来、济公、丧尸等各种元素讲述了一个全新的生化危机前人、妖一起救世的故事。《天乩之白蛇传说》(2018)增加奇幻仙侠与虐恋元素,讲述可爱萌蠢的小白蛇白夭夭与药师宫宫上许宣前世今生、跨越千年的爱情故事。《白蛇缘起》(2019)讲述白素贞在五百年前与许仙前身阿宣之间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这些作品都对人设、情节进行了或小或大的改编以符合当下审美需求与价值追求。
(二)类型框架中的 CP 重构
更多神话类文艺作品则是由原框架或原人物衍生出新的故事,以不同方式实现 CP 重构。
主要有以下几种:
一是人物重置:将人物从原先环境中移除,置于不同故事设定。这类作品往往改变原故事人物设定关系,或者采用不同故事类型。当代神话题材作品多为此类。以东王公西王母为例。这对CP知名度不高,以其为主角的影视作品基本没有,网络小说中描写其情感关系的作品也不多,代表作品有裴屠狗 《诸天投影》、斗胆 《洪荒: 东华帝君》 等。相比之下,东王公西王母拆CP的作品较多。就东王公 ( 东华帝君) 而言,有无CP的如洪荒流类型的击楫中流 《洪荒之天帝纪年》、东华帝君 《洪荒: 绝世东王公》,有与他人组 CP的如言情向的唐七 《三生三世枕上书》、小喜 《仙色妖娆》,耽美向的治病神仙水 《师兄,请下凡!》 等,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唐七的 《三生三世枕上书》(2019年翻拍电视剧)。在唐七三生三世系列中,东华帝君的出身、地位、称号、神职等设定与原神话传说基本吻合,最大的不同是他的CP是青丘九尾狐帝姬白凤九,《三生三世枕上书》讲述的就是白凤九和东华帝君之间两千年的纠葛情缘故事。考之原神话,有趣之处在于九尾狐是西王母的下属配神 ( 见汉代西王母图像系统) ,这与天堂放逐者 《宝莲同人逍遥游》中东华帝君与九天玄女 ( 西王母的弟子或女儿) 谈恋爱(以悲剧结局)异曲同工。类似的还有伊雪枫叶《三生三世菩提树下》及《神女赋》,其中东华帝君爱慕观世音化身悲慈,后因悲慈灰飞烟灭,伤心欲绝之下隐居三岛十洲十万多年。此系列中百花始祖悲慈和人王伏羲是官配。我们再看看西王母。虽然作为主角的作品极少,但在某些作品中我们仍能看到不同人设但相同强大的西王母形象(慕三生 《洪荒元龙》、飘渺 & 随 《混沌圣人》这种把后土、西王母、女娲、嫦娥、瑶池等各个女神(仙)都收入男主角后宫的洪荒文不在讨论范围之列,它们其实是仙妓合流型故事的现代版)。比如南派三叔 《盗墓笔记》中的西王母为了复活情人周穆王而引发了整个系列的混战,明显以西王母掌握不死药之传说及 《穆天子传》周穆王与西王母关系暧昧为背景。又比如在日本荻野真漫画 《孔雀王》的昆仑篇背景介绍中,西王母控制的 “众神之地”昆仑有巨大的机械构造,暗示西王母是外星人遗留在地球的巨大生育机器和造神机器,西王母生下的各种妖怪模样的兽神后来成为各国神话传说中的初始神( 包括漫画设定最强大的黑暗魔神孔雀王和天蛇王) ,这显然是基于西王母创世神、生育神的设定。还有上文提到的唐七三生三世系列,里面九尾狐白浅的师父墨渊为父神母神之子,与东华帝君为好友,任天界战神,居住于昆仑墟,也可隐射西王母(西王母女儿/弟子九天玄女即上古战神,可以推见西王母战力)。其他诸如电视剧 《人龙传说》(1999)中泾河龙王之女小鱼与大夫叶希的生死苦恋,《夜光神杯》 ( 2006) 中纨绔子弟张峰与杯仙小瑶(阿拉丁神灯)的搞笑交往,《仙女湖》(2012 年)中仙女小七 ( 《搜神记》毛衣女)与墨家巨子非乐的缠绵爱情,《搜神记》(2013)中伏羲与凡人宓药、伏羲女儿香药与福星夙和的相恋,还有众多演绎人神恋的小说如决明的妖系列(浑沌、梼杌、饕餮、穷奇、武罗与人的爱情故事)等等,都是打破文本界限及类型界限,为我们展示熟悉的人物在不同环境下可能有的不同表现。
电视剧《三生三世枕上书》(2019)
二是焦点重聚:关注次要角色,重新建构叙事文本使人物充分发挥。如电视剧 《春光灿烂猪八戒》(2000)《福星高照猪八戒》(2004)《喜气洋洋猪八戒》(2005)系列以猪八戒的爱情故事为主,脑洞清奇,开中国内地恶搞神话剧之先。猪八戒人设基本沿袭西游记原著的爱耍小聪明、活泼好动、贪吃懒惰等个性,故事线则穿插后羿嫦娥、孙悟空大闹天宫、牛魔王、铁扇公主、锦毛鼠、雷震子、哮天犬、女儿国、愚公移山、降龙伏虎、黑山老妖、雪女等原神话传说中相关或不相关人物的故事,大大增加了娱乐效果。最有突破的是感情线设计精妙,从最初龙女单方面报恩性质的追求,经过猪八戒对他人(嫦娥)梦幻般的迷恋,到经历磨难获得真正意义上的爱情,最后以龙女为拯救天下而化为泉眼悲剧结尾,情感脉络流畅真实,全然是现实感情生活的投射,因此成为众多猪八戒 CP 中最感人的一对。又比如动画电影 《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将 《封神演义》中的炮灰角色东海三太子敖丙与哪吒一起改编为由混元珠(象征无极混元大道)提炼而成的灵珠和魔丸,借他们的人生际遇相爱相杀凸显 “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主题,映照每个时代人类自身的生存处境。在影片中,哪吒敖丙无论是形象、性格还是属性、气质都阴阳互补,相生相克,人生轨迹交错迂回,命运驱使又不甘屈服,他俩组成的“藕饼 CP” 火出圈外,衍生出大量同人,成为电影自发宣传中最强有力的一环。
电影《大话西游之大圣娶亲》(1995)
三是时间扩展:以原始文本对人物背景的暗示或明示为切入点,为原故事人物构建过去或未来或平行时间。最有代表性的是 《西游记》IP作品,如前传性质的电影 《大话西游之月光宝盒》(1995)《大话西游之大圣娶亲》(1995)《情癫大圣》(2005)《悟空传》(2007,改编自 2000 年今何在同名小说)《西游降魔篇》(2013)《西游伏妖篇》(2017)《西游记之大圣归来》(2015),后传性质的电视剧 《西游记后传》(2000),以及原著故事中另辟时间线的动画电影 《西游记之再世妖王》(2021)。这些作品大多为西游IP的主要角色安排了原创CP以开展新剧情,表达新主题。其中, 《大话西游》系列开启了后现代解构西游的先河。至尊宝(孙悟空)与白骨精白晶晶以及紫霞仙子的两段感情代表了他的两个人生阶段。影片最后,为了救最爱的人舍生取义、放弃人间情爱走上西天取经路的孙悟空完美地阐释了一个悲剧英雄。《大话西游》在九十年代后期开始成为一种先锋文化图腾,此后,《情癫大圣》中蜥蜴妖岳美艳让唐僧领悟爱的真谛并化为白龙马陪伴唐僧西天取经,《西游降魔篇》中年轻驱魔人玄奘在爱人段小姐死后领悟 “大爱” 真意毅然踏上取经路,以及 《悟空传》中借孙悟空与紫霞 (影片中为阿紫)、猪八戒与阿月、唐僧与小白龙(影片无)、百花羞和奎木郎(影片无)的感情叙事表达对生命所爱的不顾一切的追求,以现代人的角度讲述孙悟空、唐僧等人对权威的对抗和对命运的抗争,都是受到了 《大话西游》的启发。《西游记后传》讲述了唐僧师徒西天取经几百年之后,魔头无天在如来佛祖圆寂后大闹三界,孙悟空带领三界帮助如来转世灵童乔灵儿重返灵山的故事。剧情各种隐喻魔幻,包括武艺超群的唐僧,底层逆袭的师徒四人,巧妙穿插的佛经变文、仙界人界魔界的穿梭设定等。在感情线上,如来转世乔灵儿与仙子碧游、土匪白莲花的三角关系与反派大 BOSS 无天 ( 前世为佛祖大护法紧那罗菩萨,被逐出灵山后一念成魔) 和妓女阿秀又负如来又负卿的爱情形成鲜明对比。同心协力的魔界与勾心斗角的仙界的不同氛围也引人深思。而 《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和 《西游记之再世妖王》都有着中国传统文化底色与 “中国式暴力美学”风格的高燃剧情,恢复妖王设定的孙悟空在勇敢善良执着的小伙伴(《大圣归来》中是小唐僧江流儿,《再世妖王》中是果子)的真诚守护下找回了初心。
四是道德重置:逆转或质疑原始文本的道德观,从反派人物视角审视虚构文本中的世界。这类作品对原文本叙事中的善恶边界作了模糊处理。如电视剧 《封神演义》 (2019)从原故事反面人物苏妲己视角出发,围绕杨戬的个人成长及其与妲己的爱恨情仇展开,其中最颠覆的就是对人物关系的处理:将杨戬(身份设定为苏妲己义兄)、妲己凑成初恋CP。 除此之外,剧中还设计了妲己与狐妖子虚(男性)、杨戬与小娥(前世为纣王最心爱的灵犬,转世后爱上杨戬,再次死后成为哮天犬)、殷郊与小娥的感情纠葛,试图挖掘(或创建)各个人物之间可能存在的复杂关系,以此解释他们做出行为的心理动因。这种转换叙事视角的方式近年来很是流行,在丰满人物形象的同时,也可能模糊道德判断。
电视剧 《封神演义》 (2019)
实际上,二次创作中经常同时运用多种方式实现对原文本人物形象的解读、挪用、改造、转化以及反类型化CP的重构,以故事内容的生产与再生产满足新文化语境下对新的思想、情感、价值的消费要求。这种对文本或者人物关系的重新阐述与拼凑想象一旦通过社交网络传播并得到广泛认可,即形成新的官配CP,同时也成为下一轮拉郎CP的素材。所有文化产品都要反映对应时代的审美方向和审美水平。现代社会大众对文化产品的解读是具有创造力的,这种创造力既体现于文化产品的生产,也体现于对文化产品的生产性使用,因此新神话文本实质上是 “生产者式文本”,它表达对支配性意识形态 ( 反映在文本中就是固定叙事或人物关系)的不满或者差异的方式之一就是通过角色社会身份的转换,参与大众日常生活的美学建构,创造自己的意义和快感。在中国文化语境下,新神话文本中的CP拉郎明面上是出于虚无主义和游戏精神的一种娱乐化设定或理想化亲密关系需求,实质上是现代神话世俗化的表现,是对当下特定社会情感结构的折射,对当下时代文化特征的反映,对当下文明生命力状态的展现。这些对原有叙事框架的拓展、对原有形象阐释的超越,这种渴望打破庸常传统的独特表达与探索,为我们的神话重述作品赋予了更为丰富的价值内涵,增加了我们对生命个体多样性和创新性的期待。我们不能忽视它除了消费价值以外的其他文化价值和文化深度,也不能忽视它与传统文化碰撞互动后实现共识、认同、转化、融合的可能。
(原载于《神话研究集刊》2021年第1期。图片非原文,均来自网络。)
为适应排版,已删除注释,请见谅。
原标题:《那些年我们嗑过的神仙 C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