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是上海合作组织成立20周年。国际国内有关这一重要组织20年发展历程的研究成果无计其数，各种各样的观点和看法五花八门。对上海合作组织未来发展前景的估计与判断，专家学者也是各执其词，众说纷纭。就此，记者采访了察哈尔学会首席专栏作者、著名国际问题专家于洪君教授。于教授全面回顾了上海合作组织20年来取得的重要成果，详细分析了该组织当前面临的各种问题和挑战。对该组织未来发展趋势，特别是成员国相互间务实合作的可能性与重要领域，提出许多很有操作性的原则设想和具体建议。

中国国家主席在北京以视频方式出席上海合作组织成员国元首理事会第二十次会议并发表重要讲话

记者：于教授，今年6月是上海合作组织建立20周年，大家对此都很关注。我记得，去年11月该组织召开第二十次元首理事会会议，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第二十次峰会时，习主席就已经提到了这个重要时间节点。他说，20年来，上合组织“走过了不平凡的发展历程，经历了时间检验，成为欧亚地区和国际事务中重要的建设性力量”。您能否为我们解读一下，为什么说上合组织经历了“不平凡的发展历程”？

于洪君：您可能也记得，上海合作组织成立于2001年6月。当时，江泽民主席、俄罗斯联邦总统叶利钦、哈萨克斯坦总统纳扎尔巴耶夫、吉尔吉斯斯坦总统阿卡耶夫、乌兹别克斯坦总统卡里莫夫、塔吉克斯坦总统拉赫蒙六位国家元首聚集上海，共同签署《上海合作组织成立宣言》《打击恐怖主义、分裂主义和极端主义上海公约》，标志着上海合作组织正式诞生。这两份文件以及后来陆续签署的《上海合作组织宪章》《关于地区反恐怖机构的协定》《上海合作组织成员国长期睦邻友好合作条约》等，成为指导和保障上合组织顺利运行与健康发展、对各成员国具有普遍约束力的国际法文件。国际社会当时对上海合作组织的成立，高度关注，热议不绝，我们国家也对其予以极高评价，并且对它的未来发展寄予厚望。因为这是冷战结束后出现的第一个新型区域合作组织。更重要的是，它是在中国的积极倡导下成立的，常设机构秘书处设在北京，首任秘书长由中国人担任。您知道，这几点非常重要！

记者：是的，于教授。我也注意到，上海合作组织是在中国的大力倡导和推动下，由你所提到了上述六个成员国共同创立的。但我在研究和讨论上海合作组织时，经常遇到“上海五国”和“上海精神”之类的重要提法。“上海五国”与上海合作组织是什么关系？“上海精神”与上海合作组织后来的发展，又有什么内在联系？

于洪君：上海合作组织的前身是上世纪90年代初苏联彻底解体后，中国与独立建国的俄罗斯联邦、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为缓和原中苏两国边境地区长期存在的紧张局势、加强边境地区军事领域信任措施而形成的五国元首会晤机制。由于五国元首会晤1996年4月在中国上海举行，随后又将会晤举办地固定在上海，故名“上海五国”。

上海五国"元首第五次会晤合影

需要说明的是，中国作为会晤的主要发起国和承办国，在“上海五国”运行过程中，自始至终发挥着建设性的组织、引领和协调作用。当然，也由于俄罗斯联邦和其他各方积极参与，相向而动，密切协调，这个为应对后冷战时代地缘政治环境新变化而形成的元首对话机制，很快显示出巨大生命力和发展潜能。短短5年时间，上合组织不但成功地实现了最初设定的任务和目标，并且孕育出了具有强烈时代色彩的“上海精神”，即“互信、互利、平等、协商，尊重多样文明，谋求联合发展”。自那时起，“上海精神”自然而然地成为“上海五国”共同认可和遵循的国家关系新准则，成为“上海五国”探索和创新区域合作模式的新规范。

中国方面对“上海精神”一直予以很高评价。去年11月，习主席在您刚才提到的上合组织第二十次峰会上特别指出：该组织成立以来，“成员国遵循‘上海精神’，加强政治、经济、安全、人文等领域合作，树立了相互尊重、公平正义、合作共赢的新型国际关系典范”。说到上海合作组织的不平凡经历，我想强调的，首先是它坚持以“上海五国”机制为基础，一脉相承，继往开来，在国际风云变幻莫测的复杂形势下，不断发扬光大“上海精神”，在一个不太长的历史时间内，迅速成长为当今世界影响不断增大、前景日益可观的新型区域合作大平台。

记者：于教授，苏联解体后，国际战略格局和世界力量对比发生了前所未有的重大变化。中国走向外部世界、参与国际事务力度同样前所未有。“中国需要世界，世界需要中国”，开始成为国际社会的新共识。在这种形势下，中方为什么高度重视上海合作组织，为经营上海合作组织而不懈努力呢？上海合作组织与原苏联主导建立的华沙条约组织，与美国至今仍在统领的北约，有哪些本质性区别？

于洪君：您知道，在当今世界各大国中，中国的周边环境最为复杂，并且充满变数。由于非常复杂的历史原因，周边地区的陆上邻国，几乎无一例外地与我国存在领土争议。与我们隔海相望的一些海上邻国，也在自古即为中国所有的海域无端挑战中国主权。新中国成立几十年来，中国周边地区始终动荡不宁，不少国家曾与中国发生冲突，其中包括上面提到的苏联。美国曾经在中国周边地区构建了好几个旨在包围中国的军事集团，除臭名昭著的美日同盟、美韩同盟外，还有后来短命夭亡的马尼拉条约组织、巴格达条约组织，等等。苏联也曾试图建立一个排除中国的所谓“亚洲集体安全体系”。

面对树欲静而风不止的周边环境和不断拓展的自身安全与发展利益，同时也是为了本地区的长期稳定与共同发展，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一开始即把努力争取良好的周边环境当作外交战略的重要部分，后来又把“与邻为善、以邻为伴”作为周边外交总方针。正是在这样的战略方针指导下，中国不但发起成立了上海合作组织，而且与各成员国一道，坚持不懈，共同努力，一步步地将该组织打造成了开拓周边外交新局面、探索区域合作新范式、塑造地缘政治新格局、推动构建命运共同体的重要平台。

作为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新型区域合作平台，上海合作组织完全不同于当年苏联主导的华约，更不同于目前仍由美国统领的北约。它的根本宗旨，在于追求和平与发展。它的突出特点，在于包容和开放。每年在各成员国轮流召开的元首理事会会议和政府首脑会议，是该组织最权威、最有影响力的决策机构，其影响远超当今世界任何其他区域性组织。外长理事会、国家协调员理事会以及国防、经贸、央行、农业、交通、教育、文化、海关、紧急状态、司法与执法等数十个部门的领导人会议，是该组织最务实的对话平台。设在北京的秘书处和设在塔什干的地区反恐机构，成为协调和确保该组织有序运转的工作机构。

记者：不管怎么说，上海合作组织成立的时间毕竟不长，只有20年时间。您说它影响不断扩大、前景日益广阔，主要成果表现在哪里呢？这些成果对于中国和其他各成员国，对于当今世界，究竟意味着什么？

于洪君：2004-2005年间，也就是上海合作组织成立仅仅4-5年时，地处中俄两个大国之间、曾经的社会主义国家蒙古国，位于南亚次大陆的巴基斯坦、号称世界上“最大民主国家”的另一南亚国家印度，以及在西亚地区乃至全球事务中举足轻重的伊斯兰大国伊朗，相继被接纳为上合组织观察员。2009年，位于东欧的白俄罗斯和位于南亚的斯里兰卡，同时成为上海合作组织对话伙伴国。

2015-2017年间，经过各方反复酝酿研究和磋商协调，上海合作组织首次扩员启动成功。印度和巴基斯坦两国由上海合作组织观察员，“转正”为正式成员。在此前后，作为中国—印度—巴基斯坦三国和中亚国家共同邻国、地缘战略位置非常重要但国情又异常复杂的阿富汗，成为上海合作组织新观察员。地跨欧亚两洲并且是北约成员的土耳其，此时被吸收为上海合作组织对话伙伴国。位于南高加索地区的原苏联加盟共和国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位于中南半岛的柬埔寨和地处中印两国之间的尼泊尔，也相继成为上海合作组织观察员。

上海合作组织成员国和部分观察员国旗帜

目前，上海合作组织共有8个成员国。其人口总数约占全球40%，GDP总量超过全球20%。8个成员国再加4个观察员国和6个对话伙伴国，构成了一个横跨欧亚两大陆、具有不同身份模式、不同合作方式、世界史上尚无先例的新型区域合作平台。看一下，当今世界，哪个区域合作有上海合作组织这样大的规模？

上海合作组织的形成与壮大，既是“上海精神”符合时代潮流、符合时代特点、适合各方共同利益的鲜明范例，也是具有不同历史文化背景、不同社会制度设计、不同经济发展水平、不同意识形态体系、不同国际战略取向的国家寻求建立发展共同体和安全共同体，最终走向命运共同体的成功实践！可以说，经过中国和各成员国共同努力，上合组织不断扩大成员规模，不断拓展交流渠道，不断丰富合作内涵，不断提升地区辐射力和国际影响力，这是上海合作组织20年成长过程中的最大成果和收获。

记者：中国为推动并引领上海合作组织与时俱进、全面合作、加速成长方面，发挥了哪些独特作用，做出哪些特出贡献？

于洪君：在中国的大力倡导和推动下，上海合作组织自成立时起，就把防范和打击“三股势力”，即恐怖主义、分裂主义和极端主义，作为维护地区和平与稳定的核心任务和重要工作目标。在加强成员国安全事务沟通、反恐信息交换、军事技术保障等方面，中国发挥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设在塔什干的上合组织地区反恐机构，在包括中方在内的相关各方大力支持下，卓有成效地开展了协调和组织工作。

上合组织地区反恐机构理事会第36次例会在乌兹别克斯坦首都塔什干召开

由于中方的独特贡献，上海合作组织成员国不仅提高了联手应对突发事件、共同处置危机和风险的能力，同时还提升了自身国家安全建设，特别是反恐机制建设的水平。我在担任中国驻乌兹别克斯坦大使期间，多次参与陪同中方代表团出席上海合作组织地区反恐机构会议，多次应邀观看该机构组织的反恐演习，也曾代表中方，出席中国有关部门为该机构提供物质技术援助的相关活动，印象非常深刻。顺便说一下，中方派驻上海合作组织地区反恐机构的负责人和工作人员，职业素养很高，业务能力出色，受到各国同行的一致好评。

此外，我想补充的是，面对上海合作组织成员国渴望共同发展、谋求快速发展的普遍需求，特别是全球化时代区域一体化的发展大潮，中国大力推动成员国在经贸、基建、金融、人文、民主等各领域开展务实合作。上海合作组织宪章本身也包含了关于开展务实合作的原则性构想。中国倡导并推动签署的上海合作组织多边经贸合作纲要和纲要落实措施计划，在成员国开展互利合作方面，发挥了非常重要的引导作用。2012年，中国作为轮值主席国时曾经明确提出，各方要高举和平和谐、反恐维稳、合作发展的旗帜，将上合组织建成和谐和睦的共同家园、安全稳定的有力保障、经济发展的推动力量、开展国际交往和扩大国际合作的有效平台。这一年，中国作为上海合作组织峰会的东道主，推动会议同意阿富汗、土库曼斯坦两国总统以主席国客人身份，应邀参与北京峰会，为该组织峰会开了一个很好的先例。

记者：上合组织所在地区幅员辽阔、资源丰富、人口众多、潜能巨大，但有些国家历史积怨深重，现实纠纷频发，合作意愿不强，机制与观念也相对滞后。中国是如何推动和引领各国开展务实合作的？

于洪君：应当说，中国从倡导成立上海合作组织那一天起，就高度重视并积极推动解决这类问题。除了大力推动中国与各国的贸易关系外，中国特别注意推动各成员国加强相互间协作，共同建设铁路、公路、航空、电信、电网、能源管道等基础设施，积极推动上海合作组织成为本地区所有国家协同发展、共同受益的力量源泉。2013年秋，习主席访问哈萨克斯坦，向欧亚地区各国发出了创新区域合作模式，充分发挥各方面潜力，共同建设“一带一路”的重大倡议。后来，中方将“六大经济走廊”建设构想公诸于世，上海合作组织成员国发展战略对接全面活跃，基础设施互联互通建设蔚然成风，资金融通与贸易畅通高潮迭起。与此相关的政策沟通和民心相通进入新的发展阶段。

记者：您能否给我们举几个上合组织成员国务实合作，特别是“一带一路”框架下不断扩大、不断深化务实合作的具体事例？

于洪君：此类例子多得不胜枚举。这里，我仅以中哈合作为例。中国与哈萨克斯坦拥有1000多公里的共同边境。苏联解体后，由于各方共同努力建立了前面提到的上海“五国机制”，更由于中哈双方相互配合开拓先行，这条曾经充满争议并且还发生过冲突的边界，成了和平安宁与开放合作的模范边界。双方不仅率先完成中哈边界划分与勘界事务，而且还开通了5个陆路口岸。其中，1990年设立的阿拉山口口岸，1992年向第三国开放，1995年公路口岸开放，2003年成为中国重点建设和优先发展口岸。2006年中哈原油管道建成运营后，这里成了全中国唯一的石油管道、铁路、公路三位一体的一类口岸，成了东起连云港的新亚欧大陆桥中国段的西部桥头堡。目前举世闻名的中欧班列，有相当大一部分是经由阿拉山口进入哈萨克斯坦、俄罗斯和欧洲的。

中哈之间历史悠久、规模最大的口岸，是霍尔果斯口岸。1992年7月，霍尔果斯边民互市区建设开始启动，当年8月，该口岸对第三国开放，从而获得不可多得的国际联运地位。该口岸不仅是我国新疆最大的陆路与铁路综合性口岸，同时也是我国整个西部地区对外开放的最大窗口。2002年，霍尔果斯口岸工业园区建设开始起步。2005年，中哈霍尔果斯国际边境合作中心开工建设。2010年，中方又做出了在霍尔果斯建立面向整个中亚地区的经济特区的重大决策。霍尔果斯后来又成了世界上最长的天然气管道，即中国—中亚天然气管道的起始点。2012年12月底，连通中哈两国的第二条铁路通道——霍尔果斯口岸铁路线开通货运专列。这是继新亚欧大陆桥中哈阿拉山口铁路线后，中国向西开放的第二条国际铁路大通道。位于霍尔果斯的中哈国际边境合作中心，如今不仅是上合组织框架下国家间务实合作与经贸往来的示范区，同时也是当今世界最大的跨国边境合作中心！这难道不是上合组织框架下国家间务实合作最成功的典范吗！

中哈霍尔果斯国际边境合作中心

此外，2013年9月，习主席在哈萨克斯坦发出共建丝绸之路经济带倡议后第二天，中哈两国即签署了在中国江苏省连云港市共建中哈物流合作基地的协议。哈萨克斯坦货物经由中国连云港走向世界成为现实。连云港也因此获得了哈国过境中国的唯一离岸口岸的独特地位。在中国海关、铁路、相关地方政府等各个方面的大力支持和协助下，连云港中哈物流基地运转非常成功。2017年2月，哈萨克斯坦小麦首次经由中国进入东南亚，标志着中哈粮食过境安全大通道正式建成。上海合作组织，难道不是继欧盟和东盟之后，又一个影响深远的“发展合作新区”吗！

作者：于洪君

察哈尔学会首席专栏作者

中国前驻乌兹别克斯坦大使

文章来源：《领导文萃》2021年8月下

图源：网络

图文编辑：蒲星妤

责任编辑：唐春云 徐坤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