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藤周一|挑战权威,学生与“小说之神”横光利一的激烈交锋

加藤周一|挑战权威,学生与“小说之神”横光利一的激烈交锋 原创 加藤周一 活字文化

Netflix8月底推出的美剧《英文系主任》(The Chair)播出后随即打入多个地区十大热播榜,并在欧美学术圈掀起了各种讨论热潮。全剧共6集,每集约半小时,篇幅虽短,却以幽默的手法带出今日美国学术圈的问题,例如性别歧视、种族歧视、取消文化等。

剧中非常有争议的一个角色是教授Bill,他丧偶后重返教席,却因为在教授法西斯主义与虚无主义之时,顺手比划纳粹手势,被学生们录下上传到网上,随即跌入了社死的深渊。针对学生与教授之间的关系,剧本突显的是化为浪潮的学生对身处话语权高地的教授进行的一场场挑战,以及后者舍弃话语权桎梏进行的反击。()

政治红线是不可触碰的,所有人都需要“非黑即白”地站队:你到底是支持自由的,还是不支持自由的?在美国,课堂上的无心言论就会把一个人钉到历史的耻辱柱上。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中的名场面,“小说之神”横光利一到东京大学演讲后和学生辩论交锋的一段描写。那次辩论涉及当年日本战争期间最为激烈的几大派别的知识分子之间的思想交锋。横光利一是优秀的文学家,但也鼓吹对抗西洋文化的东方精神,站到协助战争的一面。另一边,受过西方人文思想熏陶的东大学生们清楚看到即将到来的要被驱往战场无意义送死的命运,处于精神高度苦闷状态中,借此契机向横光背后所代表的精神权威发起挑战,爆发出激烈的争执。

缩影

加藤周一 | 文

本文原载于《羊之歌》

北京出版社,2019年

加藤周一(1919-2008)

日本思想家、文明史学家、评论家、小说家,日本“国宝级”知识巨匠,与丸山真男并称“战后民主主义双峰”。2004年,作为发起人,与大江健三郎等八位著名文化人结成“九条会”,开展保卫和平宪法第9条等活动,发出独立精神的公共知识分子声音。2008年去世时,媒体评价日本失去了战后最后一位拥有国民级影响力的学者。

三十年代末,第一高等学校的宿舍就是日本社会的一个缩影。宿舍的自治委员会就像是一个行政机关,只有少数人对这份工作感兴趣,大部分人是根本不放心上的。这就是形式上的民主主义和事实上的官僚统治。多数寄宿生都属于某个小团体,而非孤独星球,体育社团就是其中一个典型代表。在这些小团体内部,领导者和其他成员之间的等级关系是很清楚的。从原则上讲,小团体的目标自然要优先于个人的利害得失,但这个目标常常是界限模糊的,有时候甚至很难分清哪儿算是目标,哪儿又算是手段。

小团体内部还存在着类似于新闻机构和文坛的组织。每周出一本周刊新闻,读者就是全体寄宿生,而执笔者却仅限于少数几个人。另外,每年还会发行几次《校友会杂志》,在上面发表小说和论文的人就更少了。杂志都是免费发给学生的,但没几个人会认真去看。《校友会杂志》基本上就是编辑和他周围几个人的同人志。第三学年刚开学,我就退出网球队,成为这份杂志的编辑之一,然后逐渐认识了当时驹场那批对写东西,或是对将来进行创作比较感兴趣的学生,其中有几个人是马克思主义者,都是好不容易从那个高压时代活了下来的。当时学校里面早就没有左翼组织了,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属于校外的组织,但多半都是单打独斗的理论家吧。其中有一个学生,特别敬佩户坂润,爱读大森义太郎,对三木清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同时,打心眼里瞧不起整个文坛和京都学派的那些哲学家。另外,还有学生热衷于课堂讲义式的学问。一部分学生想要摆弄德国观念论中烦琐的概念,还有的学生,就像上文中已经提到的,他们想要从原文解读《万叶集》。还有诗人,他们崇拜立原道造、中原中也和宫泽贤治,他们朗读上世纪末本世纪初的欧洲,尤其是法国的诗歌,他们写的诗晦涩难懂。小说家里面,有的人把德田秋声当祖师爷,尝试写作“自然主义私小说”;有的人把太宰治当榜样,沉迷或假装沉迷于酒色,一有机会就把这些见闻写成小说;还有的人就比较关心《人民文库》和《文学界》,饱读西方小说,试图从中找到最理想的小说。

但是,驹场的学生和东京的文人评论家之间存在着一个根本性的区别。我们不以笔墨为业,无须鬻文为生,不仅不用靠舞文弄墨来养家糊口,反倒还受着父母的供养,不用担心柴米油盐,只要钻研学问、思考文艺,自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从没觉得有什么会阻碍我们。从我们自身经验来讲,学问也好,文艺也好,思想也好,这些东西统统被商品化之后,究竟意味着什么?对此,我们一无所知。文章的商品化、通过商业性报纸和杂志来接近大众、随之而来的政治权力的介入、报纸杂志的自我审查制度和与之同步的大众品味的变化,报纸杂志又不得不针对大众的这种变化而做出的调整......在裹挟着所有这一切、迎面扑来的时代潮流面前,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要是不迎合时代潮流,就会面临生活的巨大压力;要是迎合的话,就需要把自己的立场正当化。对此,我们也是一无所知。我们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随波逐流时斯文扫地,看着他们自我正当化时瞎编的理由漏洞百出。我们就是一群只会抽象思维且冷酷无情的批判者。

当时政府宣称要进行“国民精神总动员”,并为此编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标语。其中有一条“杜绝奢靡”——“开什么玩笑!”我们的马克思主义者表示反对,“你一个资本主义国家,不就是靠低薪发展起来的嘛!老百姓都已经吃了上顿没下顿了,你还跟他们宣传‘杜绝奢靡’?”还有一条“大和魂、武士道、叶隐......”——“这帮家伙,到底有没有人好好看过本居宣长啊?”我们的学者提出抗议:“宣长说的大和心,那是物哀精神,是用来讲《源氏物语》爱情故事的。武士道,那是因为江户时代武士军纪不整,没法收拾了,当官的就给他们整了这一出。揪着江户时代的一个问题,让大和魂来做代表,这可不行!”我们这群批判者,讨厌歪理,尊重实干,热衷于喝酒和与女人调情,对《雪国》和《濹东绮谭》心生敬意,对军国主义理论不屑一顾。“八纮一宇”这句标语的意思,没人说得清楚,在我们看来,它跟“日本是神国”“东洋的精神文明”传统等这些个说法之间是有某种联系的,而且,这是一个愚蠢的时代错误。然而,驹场的外面才是这个世界的真相,当局在镇压马克思主义者之后,又把自由主义学者赶下讲台,那帮风头正劲的评论家们用艰涩难懂的语言拼命叫嚣,什么“桂冠诗人第一人”、什么“殉国精神”、什么“信仰的无偿性”之类。京都学派的哲学家、《文学界》杂志和那帮文学家们,他们用稍微平静一点的语言,和稍微像样一点的姿态,说什么“大日本帝国征讨中国应该有非常崇高的目的”,什么“西洋的近代文化已经走进了死胡同,所以我们日本人要创造出超越‘近代’的文化”。帝国主义的狂潮以横扫一切的气势向我们袭来,一条巨大的分歧的鸿沟即将出现在宿舍的内外两个世界之间。当时的“小说之神”横光利一来第一高等学校做演讲的时候,这两个世界终于彻底决裂,那条分歧的鸿沟横在了我们的面前。

横光利一(1898—1947):日本小说家,和川端康成等人创刊了《文艺时代》。日本新感觉派文学旗手之一,后期转向新心理主义创作,代表作包括《太阳》《上海》《机械》等。

横光氏到达会场时,按时到会的学生已经把那间大教室挤了个水泄不通。横光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脸色有些苍白。他说话有个特点,说完一句就停下来,紧闭双唇盯着天花板的一隅,好半天再说下一句。他不是那种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类型,也不是用模棱两可的语言来制造效果的那种人。他一边唤醒记忆,一边整理思想,然后再寻找适当的语言将其表达出来,所以他讲话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一个苦吟诗人。很少有演讲者像他这样的,既不信口开河,也不装腔作势。虽然他演讲中的很多内容,我都不能接受,但我对他的人品还是很有好感。演讲结束后,我们带横光氏来到另一个房间,在那儿准备了一些简单的茶点,打算开一个座谈会。激烈的讨论就此开始。当时座谈会上来了十五个学生,围着横光氏,盘腿坐成一圈。

“您在《旅愁》里面写了西方的物质文明和东方的精神文明,对吗?”有个学生提问,“您能跟我们稍微解释一下都是什么意思吗?”

“这个不用解释都明白吧。精神文明是存在于日本人心灵之中的东西。”

“那您说的物质文明,是指科学吗?”“可以这么说吧。”“那是指技术吗?”“对,是指科学技术。”

“不对,您稍等,科学和技术可完全是两码事儿,您说呢?”

“你说的不对,它们之间有很深的关系,我就把它们看作是一回事。”

“深也好,浅也好,完全不同的两个事物之间才能产生关系,同一个事物怎么谈得上关系呢?”

“你这都什么理论!”

“可是科学就是要讲理论的!”

——我们和横光氏之间的辩论就以这样的风格拉开了序幕。

“横光先生,您说的这个科学,我听不太懂......”另一个学生说,“您还有一个短篇小说,主人公是一个物理学家,对吧?里边还写了一个公式,那公式里面的文字都是什么意思?您要不加个补充说明,这个公式就没有意义了。是什么原因,您要用这个......”“我不是物理学家,”横光说道,“那就是个文学的象征。”他听上去已经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了。但那个提问的学生一点都没有退缩的意思,继续追问道:“但是,您这样的话,那个公式在小说里就没有任何意义了。这样的话,那它就不能做科学的象征!”“所以我说了,它是文学的象征。”“那您说,在文学上,它究竟象征了什么?”“像你们这样用理论来推导的话,怎么可能理解文学呢?”“您说的也许是对的,不,就是对的吧。不过,横光先生,您说物质文明就是指科学。您既然提到了科学,那您说,科学,它又是指什么呢?恕我冒昧,我觉得您在最基本的常识方面还没有搞清楚。这个科学,它指的就是......”

“这话题说起来就没完了!”有人从旁打断了他,但不是为了给横光救场,而是为了换个方式诘问他,“科学指什么,这个问题咱们先放一边不说吧,但它也是人类的一个精神活动,这就不用说了吧。这么一来,您要把科学和精神文明对立起来,您这个观点就有问题,是不对的。”

横光氏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琢磨问题、思考答案了,因为我们自己人之间就开始了激烈的争论。“横光先生之所以说物质文明,那是因为物质它就是科学的研究对象。”“喂!你等等!科学,可不单单指自然科学!”“所以说,横光先生说的科学就是自然科学啊!问题是,西方的人文科学也很发达,这不也传到咱们国家来了吗?”“不管怎么说吧,西方的物质文明是有问题的。”“更重要的是,讲到西方物质文明的时候,肯定要讲这个基督教是怎么回事,这个才是问题所在吧。”“那是当然了。还有,柏拉图哲学、笛卡儿......所以说啊,他说这个只有东方才有精神文明,这是不符合事实的。说到底,这个物质文明,它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我说的这个物质文明啊,”横光氏说,“就是近代社会过于偏重物质的意思。日本社会也一直存在着这个‘近代的毒瘤’。所以说,我们这些文学家就被赋予了一个使命,为了在这个艰难的时代存活下去,就要把这个‘毒瘤’从日本清除出去。——这才是‘祓禊’的真正含义。‘祓禊’精神就是我们的民族精神。我们这个时代是最伟大的时代!现在就是我们回归日本文学传统的时候......”

“什么样的文学传统?”有人问道。然后,横光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有另外一个人不失时机地喝倒彩:“化政时期的江户啊......”横光一听他这话,一下子就爆发了。他猛一回头还没看见那个说话的人呢,就大喝一声:“你们就会说这个!所以说你们不行!”

《英文系主任》剧照

请横光来做演讲的人是我。这个演讲会没有设主持人,但我多少有意无意地扮演主持人的角色,所以我就一直沉默着不说话。但横光的这一声大喝一下就刺激到我了。确实,“化政时期的江户”这个说法肯定就是个讽刺,还是个带着毒瘤的,但它至少没有把政治拉来当靠山。我们的立场是那种即便给了机会,但一出驹场宿舍就会忌惮公开发言的立场。横光氏的立场是军国主义权力认可并欢迎的一种立场,即便他本人的目的不是向权力献媚。大喝一声去制止别人议论,横光做得到,我们却做不到。“闭嘴!”这句话,军人可以说,但国会议员不可以说。如果对方不可以发火,而你却可以发火的话,那你发火就是一种“不公平”的行为。不论本人主观上如何,这种行为实际上就跟仗势欺人、狐假虎威没什么两样。你凭什么说“你们不行!”你太自以为是了!——我内心愤愤不平,一下被激得斗志昂扬,却没有拐个弯再去想象一下:其实,横光他是个实在人,实在到跟我们这些学生较真;还有,他被人揭短就暴跳如雷,可见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短处。“这有什么不行的吗?”我压低声音说,“文学艺术的趣味,到化政时期的江户达到了最成熟的阶段。大家都说它不是真正的‘传统’。但是,换个时代,说元禄时期吧,还不是一样吗?元禄风和‘祓禊’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平安朝的物语,不对,就是追溯到《万叶集》,也还是一样。您说的这个日本文学的传统,它跟《万叶集》《源氏物语》、西鹤、近松都不相干,那它到底是什么呢?”

“横光先生您曾经说过,瓦莱里11在法国也做‘祓禊’的。那是什么意思呢?”一个男生问道。“我是说,他的密室思想跟‘祓禊’精神是相通的。”“这不对吧。《海滨墓园》可是通风很好的哦!”“我说的是他的《泰斯特先生》。”“不对,是吗?是吧,可这跟‘祓禊’有什么关系呢?您说这个‘祓禊’的时候,是认真的吗?”“什么叫‘是认真的吗?’”横光被气得声音都颤抖了起来。“您说的这个实在太不着边了,所以我才会问您是不是认真的。”“所有经过深思熟虑的想法,都是跟祓禊精神相通的。”“您开什么玩笑!祓禊是一种仪式,怎么会是想法呢?”“你们就会挑字眼,抓我的话把!太不像话了!太过分了!”“我们哪儿不像话了?您不是个文学家吗?文学家不应该是语言方面的专家吗?您要说话总让人挑字眼、抓话把,您这个饭碗还保得住吗?”“我走了!”横光暴怒,“太过分了!简直太让人生气了!头一回碰到你们这样的!”“那是当然了!”我又介入了一次,“因为在驹场,我们大家都是自由的,想说啥就说啥。我再跟您补充一个,关于这个‘祓禊’,跟它有关系的不是瓦莱里,而是《金枝篇》。祓禊也好,祓除也好,跟这个相似的东西,不光日本有,其他一些原始部落的宗教里面也多得是!要理解非洲和东方的‘精神文明’,它比‘日本浪漫派’的‘恸哭’更有用。所以呢,西方的‘近代’到底能不能‘超克’呢?启蒙运动‘人的解放’都已经提出一百五十年了,今天还在说什么‘祓禊’、什么‘神国’,这不是个时代错误吗?”

但是,横光并没有愤然离席。只要他还坐在那里,我们就继续不停地围攻他。横光被气得脸色发青,渐渐地沉默下来,不怎么开口了,但我们对他的著作了如指掌,一边揣摩他的想法,一边对他的想法狂轰滥炸。一个人刚说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呢,下一个人就接上了。

“西方自身也已经意识到了‘近代’的僵局。”横光在书里面写过这样的话。“所以说,日本就能够打破这个僵局?”“为什么不呢?”“因为这不是日本的僵局。近代社会它在遥远的西方,它陷入僵局也好,没陷入也好,那都跟日本扯不上关系。日本它就不是一个近代社会,还担心什么近代的僵局,这不是瞎操心吗?六八年革命,它不是法国革命。这个国家的佃租,听了可别吓一跳啊,还是用实物缴纳的,而且收成的一半以上都要用来交租。这算哪门子的‘近代化’土地制度?这个国家超过半数以上的劳动人口都集中在农村,还保留着封建式的土地所有制,还要掠夺半自耕农,现在谈什么‘近代’,毫无意义。更不用说还讨论什么超越不超越的,简直就是无稽之谈!”“这不是无稽之谈!”横光抗议道,但我们这些人根本就不理会他的抗议,继续说自己想说的。“半自耕农在封建式的掠夺下处于极度贫困状态,就成为了低薪劳动力的来源。日本的资本主义就是靠这些低薪劳动力的支撑才发展起来的,国内市场小?那是肯定的。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圈’是什么呀?一句话,就是这种发展模式的必然结果,它只能向大陆扩张。解放殖民地?开什么玩笑!当权者想解放的是英国美国的殖民地!日本的殖民地,那是绝对不会解放的。要看证据吗?朝鲜独立,你看它怎么就只字不提啊?还有呢,矢内原忠雄老师在课堂上批评台湾地区、朝鲜半岛的殖民地政策,结果就被赶走了。这个‘国民精神总动员’,是谁提出来的?目的是什么?这些问题都没想明白,您一个文学家,虽然我也不懂文学,横光先生,作为一个文学家,您说这是个‘伟大的时代’,那我就看不懂了,到底哪儿‘伟大’了?您们如果是受骗上当的,那就太愚蠢!如果不是,那不就等于出卖自己的灵魂吗?......”

我们当时的做法,用森鸥外式的表达方式来说,那就是一会儿站在永井荷风的堡垒,引用“文化化政”;一会儿站在《金枝篇》的堡垒,对付“祓禊”;一会儿又跑到“讲座派”的堡垒,去攻击“大东亚共荣圈”和“圣战”。但当时的横光氏,他赤手空拳,除了文坛的声望和权力所制造的时代潮流之外,没有任何可依靠的堡垒。他也许有信念吧,或者是类似于信念的东西。但是,你真的相信,和你以为自己确信、其实却需要努力才能让自己相信的东西,那是两码事。横光自己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把跟横光氏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见面给忘了。日本战败,美军占领日本后不久,横光氏因病去世。听说他的死因是胃溃疡造成的大出血,但他拒绝看医生,还说什么我的病要用精神来治,不要用科学。中岛健藏跟我说这事的时候,我就再次认识到,为了他错误的哲学,横光利一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有的病,医生能治好,有的治不好。像胃溃疡这种病,医生只要进行适当的治疗基本都能治愈。中岛半开玩笑地对我说:“横光可是被你们害死的。你们在驹场把他斗成那样,听说他还挺受打击呢!他可不是个轻易示弱的人,好像到死都还放不下那件事。”“真的吗?”我说,“我不知道还有这事儿。”“你个混蛋!你们把人斗成那样,说句‘我不知道’就完了?”——但当时与其说是针对横光,不如说是针对那个时代,我们竭尽全力,我们要保护自己。再说了,我们这些学生不过是些无名小卒,做梦都想不到,居然还能打击到那么有名的“大家”。之所以能够打击到对方,是因为他是一个没有必要去打击的对象。——中岛拐弯抹角地,大概想跟我说这个道理。对于那些有必要去打击的对象,我们却无能为力。

横光利一,他是驹场请来的客人。而希特勒青年团,他们是不请自来的客人。我们跟自己请来的客人唇枪舌剑,对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侧目而视,不予理睬。他们身穿制服,排好队形,迈着整齐的步子向驹场正门走过来。他们动作有点僵硬,脸上稚气未脱,跟木偶似的毫无表情。有几个学生正好在附近,就停住脚步,边抽烟边看他们过去。也有人只瞥了一眼,然后就径直走出了校门。我们拒绝跟他们扯上关系。然而,我们谁都没有预料到,有一天我们的同伴会扛着枪走出本乡的大学正门。

当时我很想写小说,但却碌碌无为地度过了很多时间。当我设计好一个小说的形式,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素材,因为我的生活经验乏善足陈。我不曾迷上过哪个女人,自然也不会遭到背叛。既没有一贫如洗的生活经验,更谈不上投身于令人血脉偾张、心惊肉跳的冒险事业。再说了,我所经历的、所感动的那些事情,怎么看都不能当小说的素材。我看书、听音乐时都会被感动。这个社会越来越疯狂,就像滚下山坡的车子,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而我就在一旁看着,看它停下来的时候会摔成啥样。不过,文艺也好,小说也好,似乎跟这些都扯不上关系,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尽量地写篇小说出来。同时,我也逐渐地、敏锐地觉察到我的体验和我的感动,它们跟我想写的小说的世界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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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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