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感到焦虑就疯狂进食,这是藏在我身体里七年的秘密

原创 千二 三明治 收录于话题#短故事学院191个

在7月短故事学院,千二写下了自己与神经性暴食症抗争多年的经历。在这篇故事中,我们既可以看到身体羞辱之普遍,也可以看到社会中“情绪管理”、“身材管理”等所谓的自律文化,如何抑制了个体正常的情感表达途径,增加了病耻感。正如她的精神科医生所言:“会生病的人并不是没抗压性,而是抗压性太高,压抑太久。”

千二曾担心自己的故事承载着太多负面情绪,但阅读她的故事时,我看到的是一个人在不断努力地坚持着,从一次次挫败中慢慢站起来。我很高兴千二可以终于说出这段经历,希望这次写作可以让她心中的重负少一些。她的经历也又一次提醒了我,每一句不经意说出的话都有重量,都会对他人造成影响,不应轻浮地去评判任何人。

文 | 千二

编辑 | 恕行

这是个藏在我身体七年的秘密,一段历经六年多的过往——神经性暴食症。

情绪性暴食,不择手段地用手指强抵着咽喉催吐。丑陋和不堪的过程,连自己都无法接受自己。除了我的精神科医生,在过去七年间我无法向任何人透露我患有暴食症。在这个广为宣导“自律”的社会,我害怕被贴上标签或被歧视,用尽全力隐藏,不要让这不光彩的事曝光。

康复至今约一年多,我的内心还是恐惧着好转的暴食症会再次复发。

今年五月,在一次课后去午餐的车上,我和几位一起固定训练的朋友们说,“我之前有暴食症。压力大就会暴食。” 这是我第一次脱口承认。大家没有很激烈的反应,你一句我一句地分享过去暴饮暴食的经验。“我心情不好也会吃很多零食,这样算暴食症吗?”

这一次的小小“暴露*”让我得到巨大支持,肩颈上被赋予隐藏任务的肌肉一松,我可以不用再刻意避讳“暴食症”三个字,把生病的过往摊在阳光下。我逐渐敢开口和亲近朋友透露暴食症的煎熬过往。

亲近的朋友们都非常讶异。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怎么完全都看不出来。”

“我一直以为你是很有自信的人。”

因为我很努力地隐藏。我在人群面前表现活泼自信,但实际却深深被“瘦就是美”所绑架。

*暴露疗法是透过反复接触这些事物或情境,焦虑症患者会增加其能控制局势的感觉,使焦虑感削弱。

01

翻开儿时相簿,看到照片中四岁的我和大一岁的姊姊。相比之下,我的脸很圆,O型腿,大腿粗壮。我像爸爸的复制人,大半辈子体重超重的爸爸。

印象中我从小就不喜欢吃正餐,爱吃零食,一直嘴馋想吃东西。因为爸妈都要工作,担心我们放学回家饿肚子,总会囤放些零食。爸妈辛勤地工作,房贷、车贷、保险费,再加上小孩的学费,不想做也得做。妈妈晚上在我们的英语补习班兼职,贴补补习费开支。

小学时,妈妈买了一件贴身的粉色T恤给我,在和爸爸朋友的聚餐上,一位叔叔嘲笑着说,“你看看你肚子上的游泳圈。”我当下不敢再动筷子。从此之后,我开始很在意我的游泳圈,意识到要瘦才好看,才不会被取笑。小学六年级,青春期快速长高,肚子上的游泳圈被拉撑消失,我在毕业纪念册的照片里是个标准身材的青少女,是至今最接近“标准”的短暂时光。

进入国中后长高趋缓,我的体重却还是一直增加。每学期全班的身高、体重检查,对我来说都是场恶梦。我开始羡慕体重很轻的同学,又瘦又高,外加竹竿腿,为什么他们可以吃那么少呢?虽然BMI还在正常值内,但我对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没自信。高中时期我立下许多减肥计划,七点到校先去跑十圈操场,或是放学后游泳两千公尺,但从来没有人和我说“你是不是瘦了?” 巨大的学业压力下,我养成每天一杯手摇饮料的恶习,而且饮料必须加波霸。

进入大学后,我的体重BMI来到过重边缘,明显感受到身材和外貌是交友的关键。疯狂跑步、游泳,配合极低热量的饮食,我成功减回标准体重,但无法维持太久。

我不断尝试各种减重代餐、减重打卡社群。低热量饮食严重影响睡眠,甚至造成心悸。两周是我的减重极限,失眠总是可以轻易地摧毁我的意志力,让我半途而废。我讨厌我的基因、不自律和消极。我嫉妒身边女性朋友苗条的身体,却也天天光临学生餐厅里能疗愈我的面包店和零食摊。

大二的暑假,我到美国中部的国家公园打工度假。有位蒙古同事嘲笑一位台湾女性朋友,“你怎么那么肥啊!” 一旁美国主管听到后,立马严肃地斥责,“你不能取笑别人身材胖,你这样有可能会引发别人‘饮食失调’的。”

当下听到我只觉得很有道理,但没和自己连结在一起。其实当时我已有“饮食失调”的前兆,暴食症也即将会发生在我身上。

02

大学时我念的是设计学院,从小觉得自己和学校体制格格不入的我,天真地以为从此可以不再被拘束。但进去后我才了解,“设计是要解决问题”,而我混乱的脑袋总抓不到老师认为“好“的方向。我讨厌学校,也陷入对于未来的迷茫。于是临近毕业前,我选择休学半年,打算四处旅行看看世界,探寻生命的意义。

申请休学的过程中,教务处专员拨电话给爸爸:“你女儿申请休学,你知道吗?”

“嗯,知道。” 电话那头说。

爸妈对我很失望,尤其是当朋友问起二女儿现况时,“阿就读到休学了。” 边说边叹气,摇摇头,想摇走这不光彩的二女儿。

延毕期间,我进入一所剧团,并被派驻上海工作。工作中需要安排剧目宣传行程,敲通告,带演员跑通告、各地出差演出或是拓展新业务,每天都被繁琐杂事榨干。为了让工作顺利完成,我需要很细致地照顾演员们的情绪,尽可能让行程万无一失。但总是有意外,我总会忘了一些事情,也害怕犯错让主管或演员生气。下班后回到家我经常瘫软在床上,发着呆,一手把零食往嘴里塞,一手滑手机,这是卸下扮演角色的仪式。镜中自己腹部捏起的脂肪越来越厚,搭配粗壮下盘,蝴蝶袖手臂,像馕一样的大圆脸。

我越来越讨厌自己,也开始出现社交恐惧,和其他人在一起时会担心被批评,或自己说错话、失态出糗。不知不觉,我的社恐和身材画上连接线:社恐是因为我的体重不在常态分布曲线正常值以下,因为我总是放纵。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食物成瘾的情况愈发加剧。我开始尝试用催吐来排出食物,看到马桶里满满的食物糜时,罪恶感会少一些。催吐也慢慢地成为我的日常——对抗焦虑的自我解药,胃酸经过咽喉的不适,口腔遗留的酸臭,通红的双眼流下满脸眼泪,这是对自己的处罚。

一开始暴食症从原本只敢在回到家锁上门后发作,随着心瘾渴求越来越强烈,病态暴食逐渐到延伸到任何空间和时间。

在公司,我会躲在没人的角落暴饮暴食,再趁厕所没有其他人时,洗好手,蹲在马桶前,按下冲水键的同时催吐,希望水声能盖过呕吐声,不让突然进来的人发现。有时候一个人在公司加班到深夜,食物瘾发作时,我会去同事桌上找食物,一样暴食后催吐,再想办法买回那些被我偷吃的食物,在隔天上班时间前放回食物,像什么都没发生。

但催吐并不会让体重减轻。催吐后仍有约30~75%的食物被吸收,如果服用泻药,吸收的食物高达九成。“你最近好像又胖了。” 每当听到这句话,我总会笑笑着回应,“噢,可能最近吃多了。” 内心却羞耻得只想往地里找个洞钻。

03

在上海工作两年后,我辞职回台湾,打算把大学学分修完,拿到父母期待的大学文凭,让他们亲友面前有面子,同时也让自己放一年假,希望可以改善暴食情况。在上海这两年的情况,我没有和爸妈说,觉得说再多他们也无法同理我的压力,那干脆什么都不说。

回到学校,我再次挑战攸关是否能毕业的专题制作——构思两年的煎饼果子摊车。煎饼果子是台湾没有的食物,我在旅行时吃到就深深爱上,想把当初的惊艳化成毕业作品,推着车环台,用煎饼去认识人和他们的故事。

可惜教授并不买单,每个月的评图,永远得到的都是质疑。为了毕业,我只能按照教授们的提议去修改,当个顺民混混日子,做出“教授”的设计作品。

勉强自己做内心抗拒的事情,暴食症症状越来越严重。在家里、在学校、甚至旅行路上,我透过暴食安抚焦躁的情绪后,在最短时间找到安全的马桶进行催吐,徒手擦拭马桶旁的呕吐物残渣,清洗双手和漱口,擦干眼泪,淡定地走出厕所,除了洗不干净散发呕吐酸味的右手。

只有在登山时,因为食物匮乏和大量体力消耗,我才可以不用担心暴食,短暂夺回身体自主权。回学校这一年,我参加了高海拔攀登训练。为期半年的课程,从攀岩、极限体能训练、雪地训练、冰攀,最后到四川五千多米的山,自主阿尔卑斯式攀登作为结训。

在山里,我发现我有超出常人的忍耐能力,忍耐冰冷环境、忍耐疼痛、忍耐高原反应全身器官肿胀、忍耐连续失眠的夜晚,忍耐女性在极端环境下的不便。粗壮的下半身,让我能背得更重,走得更久,但也让我在攀岩上吃尽苦头,上半身肌力无法拉起沉重的下半身。

我找了体能教练想恶补肌力,“不用特别饮食控制,我经常吃炸鸡,碳水一样照吃。”肌肉线条很漂亮的教练说。我照做,规律运动,不纠结在食物上。

但放开吃不久后,攀登教练看到我就说,“你好像最近胖了喔。”我尴尬地笑着回复,“最近开始重训,可能吃多了。”天生体型的局限和后天没自制力,看着精瘦结实的其他人轻易地在岩壁上移动,这对我来说像是一辈子都达不到的状态。

历经许多煎熬后,我完成了毕业设计,拿到毕业证书。原本以为这就能取得话语权,但我已不想说话,只想逃离,越远越好。对学校、对权威的厌恶和恐惧,我光回想呼吸就会不自觉变急促。

毕业后我再次回到上海,但原本的台湾主管已生病离世。少了主管的庇护,我需要扛下更多责任。我变得越来越急,一刻都静不下来,无法等待,马上需要答案或是新解决方案。我的社交恐惧也越来越严重,但为了工作,我压抑恐惧,逼迫自己去做。工作餐叙或会议后,我会急忙地找最近的厕所,抱着马桶,吐出刚刚陪笑的疲惫和伪装。我关掉了经营两年的脸书社群,不想再说谎,我的日子被焦虑和恐惧所佔据,已经没有正面事物能和其他人分享。

我害怕被批判,害怕被抓到把柄背后闲言闲语。当我做错事或找不到东西时,我会害怕到颈椎僵硬,全身发抖,严厉地拷问我的脑袋: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回到上海工作一年半时的一天,我在会议上被一位同事用职场霸凌的方式百般刁难,那一刻我彻底被击溃,第一次在公司拍桌大吼,情绪就像溃堤般完全失控。

之后,正巧公司装修,我把自己彻底封闭,除了例行工作,阻断对外联系,透过大量的垃圾食物中的脂肪和糖,刺激大脑里的奖励回馈机制,再用手指暴力地抵住喉咙,把所有“愉快“吐到马桶中,狠狠地惩罚自己的身体,然后逼自己入睡逃避现实的无助。

就这样,连续两周,一天二到三次的暴食仪式,一周洗一次澡,耳朵挥之不去的耳鸣,我窝在厚棉被直直看著天花板上的灯泡,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劲,甚至冒出人生就应该结束的念头。直到一天下午的暴食仪式时,抱着马桶,浑浑噩噩地看着马桶上缘一圈冲不掉的呕吐残渣,我意识到:我生病了,我需要向外求援,我需要去治疗。

04

“妈,你帮我电话去挂号,说我有失眠问题。”我请妈妈帮我在精神科诊所挂号。我无法和妈妈坦白,我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那时正逢春节假期,我提早返台就诊。精神科诊所简约的木造装潢,让我放下一些紧张。医生很温柔地问诊,我用微笑掩饰不安,努力以很轻松的口吻说出我的暴食症、生活与工作中的压力和我的家族史。听妈妈转述,阿嬷在年轻时曾因邻居间的闲言碎语发狂过,姑姑年轻时多次进出精神医院。如果基因是有关联性,我内心的自我谴责能少一些。

“基因遗传有可能,但也有可能是‘遗传’的沟通方式、生活型态。会生病的人并不是没抗压性,而是抗压性太高,压抑太久。”医生一眼看穿我的状况。

医生表示治疗方式有药物和心理咨询,如果要治本还是需要咨商介入,但这要自费,且会需要至少一年以上才能看见效果。“我先开给你血清素,它的副作用就是会抑制食欲,你先连续吃七天再来回诊,看看药物需不需要调整。”讨论评估后,医生让我先以药物治疗。

我的身体像是间实验室,密切观投放药物后、不同生活刺激,生理和心理的反应。“精神疾病”与“心理健康”是光谱的两端,我在两端中间或快或慢地摆荡。

或许是因为回到家里,浸润在新年新盼望的喜乐中,温暖天气,与家人生活在一起精神上暂时有依靠,再配合血清素,我的暴食情况短暂消失。“医生,我状况好很多耶,暴食症状减少很多。” 回诊时,我开心地和医生说。

“可能是你最近比较放松,但我还是开给你三个月份双倍剂量的药。你还是先一天吃一颗血清素,当将面临比较大的工作事件前再调整成两颗。” 用机票换三个月份的药,是台湾健保的制度。我握着一包手掌大装满像糖果般鲜艳的绿白胶囊离开诊所。

我搜寻药袋上手写的英文药名,网页跳出来:氟西汀(英语:Fluoxetine),商品名为百忧解。“百忧解”把我吓住了,心里瞬间蹦出被宣告抑郁症的想法,我有些抗拒,也担心药物依赖性。连续吃一周后,我并没有感受药物的明显效果,于是擅自在心情平静时停药,想等严重焦虑和密集暴食时期再恶补。

我也决定开始自救。

我知道自己一旦到高糖、高脂肪的食物,大脑会产生多巴胺,让我取得短暂的快乐。像毒瘾一样,一被触发渴望机制就会不择手段地取得“毒品”。于是我开始增加获取食物的难度,配合缓慢调整饮食结构。在家里、办公室,不放任何现成可食的高糖或高脂食物,如零食、面包、冰淇淋、巧克力等,让“毒品”在陷入焦虑情绪时没那么容易取得,争取多一些冷静和聆听身体的时间。问自己:“我现在是饿,还是焦虑想要用糖来获得愉快感?”

当陷入严重焦虑,预期又要出现暴食前,我会提醒自己“不要再执着,放过自己吧!没有做到也没关系。” 当消极情绪来袭,暴食冲动即将降临,想把自己踡缩在没有人看见的角落,我会找了解我病况的朋友聊,重述触发我焦虑的事件,获得对方同理与支持,情绪会平稳许多,也缩短消极期的时间。除此之外,我还减少外食次数,自己做饭,多摄取食物原型,琐碎且漫长的备料和烹煮等待过程让进食的冲动大大降低。做好饭,好像也没那么饿了。

通过这些微小的调整,暴食症的频率逐渐降低,从原本最严重一天三次,慢慢减少到一周三次。每次抱着马桶催吐后,看着镜子中自己涨红的双眼,感觉极为羞愧时,有股声音和自己说:“你很棒,你一直在进步。”

洗把脸,我会去做一些能转移情绪注意力的事情。

自行停药的那段时间,每回出差执行新任务、要见很多新的人,我必定每天都失控,只想躲在酒店里。有一天我突然在后脑勺头皮上摸到一块光滑皮肤。我拨开头发,用手机拍照想看那到底是什么,照片是块大概直径3厘米圆形秃头,像是外星人登陆地球UFO留下的草圈,但一根毛都不留。

我网上一查,这叫圆秃,台湾俗称“鬼剃头”。皮肤科医生在圆秃处注射类固醇,并解释那通常是因为生活压力所致。压力的外显表象又多了一项。

我再次前往精神科诊所向医生求救,和医生承认自己停药很久了。那时我因为频繁出差,已经失眠一个月,医生苦口婆心希望我定时服药。“我拜托你,你先连续吃一个月的血清素,如果真的没效果,就当作被我骗。”

那一次除了一大包绿白胶囊,又多了几板肌肉松弛剂,低剂量的镇定安眠药。

暴食症也造成了一些不可逆的受损。暴食严重时期,咽喉因长期被胃酸侵蚀,我的粘膜有些受损,吃刺激性食物时很容易发生呛咳。牙齿珐琅质长年被酸蚀,我的牙齿除了变得十分敏感,还多了许多蛀牙,几颗甚至严重到牙髓坏死,必须根管治疗。

05

就医后的两年,我依旧在暴食症的汪洋中,载浮载沉,奋力抓紧漂来的小浮木。因为反复催吐牙齿和手背皮肤受到摩擦形成的老茧,随着时间慢慢退去,但我依旧在焦虑光谱上摆荡。

去年底,焦虑症又多了一个生理表象:头痛和晕眩,CT和脑波检查都无异样,神经内科医生诊断是自律神经失调,开了些放松的药物给我。我请妈妈陪我去精神科诊所回诊拿药,和她说,“妈,如果你心情很不好或是一直失眠,可以来这里挂号。” 妈妈有些惊讶地回:“喔,原来可以来这里看喔。”

因为阿嬷和姑姑的缘故,精神疾病一直是家族中禁忌议题,不光彩、丢脸、最好隐藏起来。妈妈是个容易紧张的人,她会在不安时,习惯性抠着指甲旁的角质,也经常失眠。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和她很像。

去年我遭遇了一场车祸,脑震荡失忆和变形的小腿,瞬间改变了我原本的生活模式。卧床一个多月,疼痛难眠,焦虑掉发,头皮上又秃了一块。脑震荡的晕眩恶心让我毫无食欲,等到身体发出“饥饿”的信号时才勉强吃一些,这间接修复了我和食物的关系。

我发现听着身体发出饥饿信号进食, 虽然无法运动,我并没有一夕间肥肉横生。之前让我讨厌的身体也在帮助我尽快康复。粗壮的下半身,让我有充足的肌肉量加快血液循环骨痂生长,车祸后三个月我就可以再度背上背包回到山里,萎缩的腿部肌肉在半年训练下慢慢长回来,逐渐能双脚平衡地走路。

我不再批判努力练回来的粗壮双腿,非常珍惜它们的存在。

我知道自己有病,一辈子都好不了的病。我很努力治疗,在生活中做很多改变,尝试很多新事物,想改善现状,但低迷还是会偶尔找上我,还是会严厉谴责自己。

在最近一次消极期,社工朋友这样和我说。

“千,你真的好不爱你自己喔!你已经够努力了。”

“生命的驱力让你一直可以努力下去,驱力把过往生命经验的痛苦先盖起来,不要感觉,假装不存在,可是这不是真的疗愈和复原。驱力用到某天你会发现你好累,到底在转什么好想停,但一停就感觉到痛苦跟矛盾。”

我想起精神科诊所的心理咨询简介写着:“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议题,有些藏在心底的情绪和故事,似乎是自己都忘记、或是不愿意自己再去触碰,那些秘密也许一辈子都乖乖躺在那,但也许隐隐作痛,或是不自觉地影响着我们的决定和情绪,使我们在现实的环境中不断地重复一样的痛苦。”

我预约了第一次的心理咨询。我花了将近20年接受自己的身体,一个和社会审美不太一样的身体,想要和它在往后的日子共存。

作者后记

近期情绪很低迷,在大巴车上,我望着窗外和全世界道别,熟悉的一景一物,再见了。回顾过去的大小创伤,我已经很努力想抓浮木,但始终又被打回海面下,好绝望。我觉得自己因为生病,人生几乎失去了选择权,头脑昏胀,只想逃避一切恐惧,对所有事情失去了热情和动力。

短故事的写作课程,让我每天可以有很多小时耗在这里。失眠的夜里,焦躁地敲打着键盘,等待天明。很煎熬地暴露和整理,让我准备好正面面对创伤。

我去了第一次心理咨询,“当遇到恐惧,逃就是人的本性嘛。” 咨询师听我叙述我的情况后说,咨询师不会给你解答,但会提出多一个思考的方向。离开诊所,我去医院办理住院手续,准备拔除车祸植入的骨钉,我戴上耳机,重温《创伤的智慧》纪录片。

我们有自由吗?

我们有意识吗?

我们是在充分意识的基础下做出决定吗?

还是驱使我们的是那些无意识的摆荡,作为对童年创伤的回应,所继承或发展出来的。只要我们是无意识的,我们就没有自由。

我们这样的社会结构,它导致了很多人身上的创伤,它导致很多人的逃避现实和成瘾行为,这些内在的趋势与社会的表现是相一致的,并且非常自然。

传递的信息是我们是用心灵创造的世界,如果我的世界观认为这个世界是个可怕的地方,那在我所活的这个世界,我就必须侵略性、怀疑性、竞争性,并且让自己越强大越好,这样我不会被除掉,所以我必须是浮夸和狡猾的,因为那就是我生活的世界。

全身麻醉后,混沌的脑袋和疼痛的伤口,周遭的情绪瞬间被放大,但似乎不会被那些情绪牵动那么深。我把最终文章发给社工朋友。

“我看完了!看到一直流泪,最后好感动!你开始爱你自己了。” 她说。

“我还没爱自己,但我会学习努力爱自己。” 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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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每当感到焦虑就疯狂进食,这是藏在我身体里七年的秘密 | 三明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