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辞90后:过0.5倍速的生活

原创 慢下来的 GQ情感研究所

辞职,是许多人的脑海里高频出现的词汇,虽然知道下一份工作不见得更好,但两份工作的间隙几乎成了唯一可行的「疗伤」时间,让人能片刻回归0.5倍速的生活。

最近,我们采访了三位裸辞的90后,他们有着完全不一样的辞职历程:有人躺了三个月继续扎进人潮;有人躺成了自由职业者;有人为了彻底躺下重返职场。

他们代表了三类人的选择与视角,让我们借此重新审视生活和工作的关系。

Ade 退掉7个工作大群,删掉将近100个项目群,上下滑动了一下,呼出一口气,手机终于两页就能滑完了。

Ade 是前 4A 公司的品牌策划,月薪3万,离职没有具体原因,就是身体和精神都到达了临界点,之前每天4点睡,12点起;和客户 call 到凌晨2点当晚出方案,累到没洗漱就在沙发上睡着是常有的事;焦虑每日叠加,最后 Ade 听到微信提示都觉得厌烦,明明是朋友发来的段子,他也不想回。Ade 越来越不像自己了——他意识到问题,于是抬手叫停,收拾东西离开坐了3年的工位。

离职一周后的晚上,他在小区里散步,碰到同小区的前同事。她背着电脑,站在灌木丛边回消息,静止得像个雕塑。Ade 第一反应是惊讶,「都10点了,怎么才下班」,同事翻了个白眼「你才离职几天,不要一副不知道这里几点下班的样子好不好」。Ade 抱歉地笑笑,但3年形成的作息,确实短短几天就抛之脑后了,因为回归生活这件事,是不需要适应的。

辞职后 Ade 睡眠好了不少,每天自然醒,喝杯咖啡,心情好的时候做做午饭。上班时他也想做饭,只是到家就晚上11点了,煮个泡面、饺子也就对付过去了。

「以前吃饭只是为了吃饱」现在有时间了,会想着今天吃个糖醋小排吧,明天学个莲藕汤吧,做饭有洗菜、切菜、配料的流程,像是一种对生活的梳理,让人也不紧不慢起来。

下午 Ade 会打游戏。他是狂热的游戏爱好者,光 DOTA 就打了将近6000个小时,家里 Switch、ps4 都齐全,只是工作后老积灰,「心里装着事,打游戏是不尽兴的」。

Ade 要抓紧离职的空档打个过瘾。他最近在和女朋友玩《双人成行》,游戏里男生头上有一片绿色的树叶,女生扎着蓝色的丸子头,有时候在玩具屋里拼积木,有时候在城市下水道系统流浪,偶尔跟小松鼠打架,两人会坐在地毯上为通关欢呼。

晚上 Ade 常常有约。从前约 Ade,他常因工作推脱,后来大家都不问他了,现在像是要一次性补齐,今天约剧本,明天约麻将,后天约喝酒,大家打趣说现在约他都得提前定排期了。和朋友们聚在一起嘻嘻哈哈,永远是理想的充电方式。

他也旅行,去了海南、云南、重庆——泸沽湖的水清亮得能看见水草,重庆的旅馆总是「内设机麻」,Ade 最喜欢海南,「时间是0.5倍速的,看不到急吼吼的赶路人」。

Ade 在海南的大部分时间用于发呆。静静坐在床上、阳台上、沙发上,听楼下小孩跑步的声音,听环卫工人用竹扫帚扫地的声音,听风穿过树叶沙沙的声音,他开始重拾对周围环境的敏感。「工作时是不会关心今天是大风还是微风的」他盘腿坐着,望着窗外发呆,「只会想起风了还要出门见客户,好烦。」

一晃神,已经休息三个月了。以前的 Ade 停不下来,躺了两周就急着找工作,「年轻时我也是卷组的」。Ade 的第一份工作一周工作6天半,23岁的他体检8项指标不正常,有明显的心率不齐,医生说再不注意可能会突然晕倒,Ade 不以为意,把体检单和医生的话都扔在一边,「没晕倒之前就接着肝」。

什么时候开始不想肝了?「大概是意识到肝和自我实现或财务自由不是直接对等的。」Ade 买不起北京的房,也不想回老家山东德州。德州到北京动车只要1小时29分钟,工作机会和城市建设的差距就远不止于此了。他现在偶尔会买两张彩票,「比起工作买房,中彩票的概率可能还大点」。彩票店老板对 Ade 这样来碰运气的年轻人早已见怪不怪,都不问他要买什么类型,随便拿起一张递给他「两块,扫码就行」。

他有时候在想,老板卖了多少张彩票给想留在北京的年轻人?哪张彩票会帮谁梦想成真?

最近 Ade 开始投简历了,因为房子快到期了,督促他确定下一个安置点。爸妈在视频里眉头紧皱,要他找个清闲点的,60后不能理解,为什么周六人要工作,以及还有人会找人工作。Ade 当然不想996,但也不想降薪换清闲,「职场上降薪跳槽是很奇怪的事,对职业生涯规划也不利。」所以他也投大厂,允许工作在一定程度内再次挤占生活。Ade 横躺在客厅的地毯上,显然对休息意犹未尽,「如果有一份工作能上两年班,躺三个月就好了」。

北上广的生活图景像大海。壮阔、美丽,浪潮不断掀起又落下,这里有鲜艳的珊瑚,也有随时会来临的风暴。Ade 还想顺着颠簸的浪航行一段。

Ade 不期待下一份工作做多了不起的事,他不是项目落地能开心很久的人,「有人能兴奋一个月,有人能兴奋一天,我是后者」。他只想找一份工作节奏和薪资相对平衡的工作,能有余力去工作之外寻求一些自我实现。

怎么算工作之外的自我实现呢?

Ade 低头想了一会儿,「比如今天是个晴天,不热,有风。楼上楼下没有装修,外卖和快递也准时送了过来。然后,或许打游戏赢了,看书看到一个新知识或者观点。晚上可能和朋友出去玩,喝酒聊天之类的。回家后躺在床上,没怎么费劲就睡着了。」

刚听觉得简单且美好,细想下来,又因为如此简单却难以实现而有些失落。

在写字间奔忙的人潮里,谁又有多贪心呢?

滕子是 Ade 的反面,对工作,她是极不贪心的人——年轻时滕子在意爱情,现在她在意生活,总之从没在意过工作。

最近她刚过完30岁生日,回想起8年前从北京辞职,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当时她毕业2年,在一个培训机构教雅思,工资从4千慢慢涨到2万,2万在13年是非常可观的收入。回想这份工作,除了通勤要一个多小时,上课多到有时说不出话,没别的缺点。但当时初恋男友从上海军校毕业,准备回浙江金华,她想都没想也辞职回去了,「爱情比工作重要,而且都要回家的」22岁的滕子简单又热烈。

回家后不到半年,两人分手了。因为发现对方劈腿,用尽 PUA 话术,还在朋友面前语言侮辱滕子。三观被重塑的痛苦大过于失恋,她试图回避社会,大半年没怎么出门,时间颠倒到别人以为她出国了。

直到某天傍晚出门取东西,过红绿灯时看到下班的人潮——骑自行车的阿姨把买的青菜挂在车把手上;小女孩孜孜不倦地跟妈妈说今天学校发生的事;小情侣的机动车发出一阵阵的轰鸣,余晖洒在人们的脸上,红灯变绿,大家又分散、穿行,回到自己熟悉的、贴满小广告的楼宇。

就那一个画面,让滕子发现自己还是需要工作,需要和人产生连结。

她用积蓄开了家培训机构,但只收了40来个学生,除了周末来兼职的老师,没有再额外招一个人,「我是任课老师,兼任保安、前台、校长」。滕子很佛系,寒暑假是朝九晚五,其他时候一天工作3-4小时,马虎得连学生的学费都常常忘记收。

滕子认为自己的「工作观」很守旧,和父母那辈一样,只把工作当作换取粮食的生存工具。回金华8年,滕子的脑海里再没有出现过北京国贸和 CBD 崭新的写字楼,她喜欢小城市「想见一个人,开车10分钟就能见到」的浪漫。

四线城市的生活图景像溪流,狭窄、蜿蜒,岸边野雏菊开放,柳条垂落。这里有一眼能望到底的清澈,也有一眼能望到头的单调。滕子不在意局限,比起大海,她认为溪流足够美了。

现在滕子一个人住,常常去爸妈家蹭饭。当年滕子差点没出生,因为家里已经有个姐姐了,是爸爸说一个桌子有四个角,还是四个人坐在一起吃饭比较好,因为这句话,这个家多了副碗筷。

夕阳西下,饭菜的香味从饭桌传来,一食一餐里是对生活的虔诚。

小周是 Ade 和滕子的中间值,她的目标是逐渐从「拿高薪」变成「每周工作4小时」的。

离职是2年前的事,当时她硕士毕业回国,进了某互联网大厂做运营,1.2w的月薪在当时算得上丰厚,但10个月后,她递交了离职申请。

一是受不了螺丝钉的工作内容,「做一个月,做六个月都是一模一样」;

二是加班严重,吃饭睡觉都是为了工作,环境高压又枯燥。她开始吃宵夜,不饿只是想咀嚼——说不清道不明的空洞只能靠最实在的东西塘塞上;

三是领导咄咄逼人,他每天抽背数据,答不上来就用整个办公室都能听见的声音发问「是你自己做的吗?」「是怎么答不上来?」「用心做了吗?」一度让小周看见他的脸就紧张,「感觉肠胃都搅在一起」。小周想内部调岗,需要领导评级,A 或 B 都行,当时领导已经准备跳槽了,临走还给她打 C 膈应她。

当时邻近春节,她干脆辞职回老家内蒙过年了。期间看了本名为《每周工作4小时》的书,讲数字游民如何利用信息差和距离差,实现不坐班,每周工作4小时。小周被击中了「这就是我一直朦胧中想做的事,只是有人写出来了」。

小周不是温吞的人,她加大量数字游民的群,学可以远程工作的技能。因为当时疫情爆发,她4月底才离开家,去上海待了一个月,和朋友们告个别,顺便办离职、收拾行李。

那是重回规律的一个月。小周在上海的老弄堂租了个一居室,每天6点起床,去隔壁公园散步,大爷们在遛鸟,小周是整个公园里年龄最小的。回家后看看书,就该吃午饭了,家里的饭桌正对着一个开阔的窗户,窗外是五月的梧桐,枝干白皙,叶子大片大片,绿得透亮,吃饭时小周不看剧,用音箱放《菊次郎的夏天》,看着窗外的梧桐吃了一顿又一顿饭。

不工作后时间变得异常耐用,这让小周生出了玩闹的心思——

她在拼多多花三百块买了个巨大的镜子,把客厅腾出来作舞蹈房,在朋友圈po日更编舞30天;

她学《奇特的一生》,以「几点几分-几点几分,在做什么」记录了整一个月;

她打着硕大的彩虹伞在没雨的夜晚穿行,想看会不会有行人发现「行径异常」的她......

一个月后,小周决定去成都践行数字游民。刚到成都时,她每天都在惊呼「怎么会这么便宜!」

在上海2千4只能租一个极偏的8平米单间,在成都能住市中心的40平高级公寓。吃的也便宜,冰粉5块,猪脚饭12块,一顿串串也就30多......本来习惯做饭的小周每天被「明天尝尝 XXX」的兴奋包裹,两个月都没想起做饭这回事。

小周在豆瓣找了两份英语家教的工作,每周上两次课,工资6千块。她拿这笔钱买了舞蹈室的双月卡,在成都吃吃喝喝,每天跳完舞就骑着共享单车在成都大街小巷转悠:

IFS楼下的滑板区7点人最多,男孩们一次次尝试抛台,赤裸上身的大爷驻足凝望;

经华北路菜场里的卤味6点就抢购一空,客人常提议多做一些,老板摆摆手说嫌累;

群光广场8点正是人声鼎沸,大爷大妈们沉浸在广场舞的音乐里身影绰绰......

夏夜的晚风缓慢凉爽,生活像漂浮在海洋里一样不需要用力。

打破节奏的是姥姥的去世,小周第一次意识到意外和责任这两件事。她决定攒钱买房,房是固定资产,对她,对家人都是一个兜底。

所以她回北京,老实上班的前同事早已月薪3w,而自己得从基础岗做起,频繁加班,工资也不高,每个月3千块的社保都要父母交,每次伸手向家里要钱,都免不了要听一顿数落「为什么就你越混越差?」「看你还敢不敢做什么无业游民」......

「我不后悔,后悔也是后悔没早点开始尝试」,她熄掉手机不去看妈妈责问的微信,「但我确实发现,社会对一个人的容错率挺低的」。

为了解压,小周更频繁去跳舞。跳舞需要身体和大脑结合,人全神贯注了,就可以什么都不想,她靠出汗完成无声的发泄。跳舞跳到抬不起腿了,又能在生活面前再迈一步了。

小周又开始996。同事不知道她的过往,不懂她的视频号为什么叫「旅居者小周」,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在给生活插上一面指向性旗帜。

溪流千千万万,辗转汇入大海。小周是那个身处大海,偏要回到溪流的人。

等时机成熟了,小周想第一时间去日本。日本是她旅行那么多的地方里最喜欢的,因为街道干净,因为彻夜霓虹,因为夕阳总是很美。

她一直记得那天她和朋友去奈良喂鹿,突然下起大雨,因为不舍得买店里的雨伞,两人就挤在屋檐下等雨停。雨停后正好是傍晚,整个天空都是淡淡的红橙色,金色的云边镶嵌,夕阳映在草坪的水洼里。

小周想把生活安顿在这样的画面里,一种浪漫到我们几乎忘记的可能性。

人的一生平均需要工作35年,乍听起来占了人生约三分之一的长度,实践起来却像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长路。

两份工作的间隙像马拉松的补给站,只能让人稍作休息。但或许就是这休息的片刻,回归生活的片刻,能让你明白,自己更向往大海还是溪流。

日复一日里,希望定好闹钟起床工作的人,关掉闹钟辞职休整的人,都是在接近自己想做的选择。

策划:GQ情感研究所

编辑、撰文:大怪

图片来源:《凪的新生活》剧照

原标题:《裸辞90后:过0.5倍速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