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脚鸭”（Lame Duck）是一种只发生在总统制里面的权力掣肘现象。在制度层面这是一个术语，是指在大选结束后的新旧权力交接时期，继任者已经确定、却尚未就职，而现任者面临着权力让渡的处境。以美国为例，跛脚期长达70多天，从当年 11 月初大选结束后一直到次年 1 月 20 日为止。此时，总统选举中的获选者会组建“总统过渡委员会”，从而从执政党手中接收各种权限。过渡委员会不仅在执政党出现更迭时才成立和运作，哪怕是同一政党，此委员会依然要组建和运作。在这一时期，媒体和公众对现任总统的关注度变得很低，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下一任总统身上。这就是所谓的“机制性跛脚”。
在内阁制国家中，议会解散后立即进行大选并很快任命新的总理，所以不会出现跛脚鸭现象。传播学学者凯伦·约翰逊的一项研究发现，美国舆论对处于跛脚期总统的态度十分势利。他们在报道中主要放置总统的坐像，给人展示一种安静的形象。而且在政治类新闻中，关于总统的报道不会超过10%。即便这样，这还是以负面新闻为主。所以，政治学家认为处于跛脚期的总统根本无法正常行驶职权。
另一方面，“操作性跛脚”是指在任期不足一年的情况下，现任总统由于持续走低的施政支持度，会与执政党产生矛盾并引发权力掣肘问题。这时候就会出现一个现象，在民意调查中总统的支持率与执政党的支持率相近，甚至更低。从历史上看，如果总统的支持率低于30%，一般就被认为出现了跛脚问题。虽说制度性跛脚在所有总统制国家中都会存在，但总统与执政党之间冲突加剧的问题，即操作性跛脚，是韩国政治的特征之一。
在韩国政治中，“跛脚鸭”一词被赋予更多的意义并被广泛使用。跛脚问题不仅出现在大选以后的权力让渡期间。当总统的意志不被执政党或官僚群体所接受时，也被认为跛脚问题开始出现。如果总统的支持度在任期还剩一年左右时出现低迷，正准备下一次大选的执政党就会对总统做出歧视性政治活动，于是执政党与青瓦台（总统府）之间便日生嫌隙。此时，就被认为跛脚问题开始出现。总统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无法全力执掌国政，绝非幸事。
在韩国政坛，像有定好的规矩一样，每到总统任期的最后一年就会发生跛脚问题。其关键性契机就是总统的家人、亲戚或亲信里面有人被揭发存在不正之风。纵观韩国政治史，实现民主化后的第一任总统卢泰愚及其亲信为了谋取经济利益，以特别出让的方式非法将水西住宅区卖给韩宝集团，后来因此受到司法处理。卢泰愚也因此迅速丧失了权力。接下来，前总统金泳三的儿子金贤哲通过施加政治压力进行非法的贷款游说活动，此后在国政调查中被发现并被拘捕。这件事导致金泳三的总统声誉受损。
再往后看，是金大中总统，他的两个儿子因有受贿嫌疑被捕。与之前的总统一样，他也是因为亲信的腐败受到道德批判进而国民支持度迅速下跌。主张实施新政的卢武铉总统，他的亲哥哥因为有炒地皮的嫌疑，以及依仗总统的权力对证券出售施加非法影响的嫌疑而被捕。同样，卢武铉的支持度也因此受到重挫。再接下来就是李明博总统，他的亲哥哥国会议员李相得因为违反了“斡旋得利”和“政治资金”相关法律被捕，李明博则因此受到国民嫌弃。再看朴槿惠总统，她的亲信崔顺实被揭发干涉国政，不久朴槿惠被弹劾。
就像前面所讲的，由于总统周边的人发生丑闻，导致总统的权威和国民的信任度受损，进而使总统和执政党之间的矛盾也愈发严重。对于准备下届总统选举的执政党来说继续支持不受欢迎的总统对选举没有多大帮助。他们会迎合国民情绪、谴责总统的错误，并制定战略，要求新的大选候选人强调与现任总统的区别。当总统亲信的不正之风被揭露后，执政党首先会对总统的政策提出反对意见，或者面对总统的立法意志时表现出消极的应对。而且，随着执政党和青瓦台之间的矛盾（“党青之争”）逐渐深化，总统成为被批评、被孤立的对象，甚至会被执政党要求退党。
仔细观察韩国政治史就会发现，跛脚期的“党青之争”确实会导致总统退党的事情发生。前总统金泳三、金大中和卢武铉，就是因为亲信丑闻而被党内的未来大选角逐者要求退党的例子。此外，由于执政党内部的派系斗争，前总统卢泰愚在任期内退党，前总统李明博在卸任后退党，前总统朴槿惠在被弹劾后的第七个月被开除党籍。如果把卸任后退党的情况都算上，韩国自从民主化以后没有一个总统不退党的。
最近，国民力量党的洪文杓议员和国民之党的安哲秀代表就在要求文在寅退党。在野党认为文在寅已经进入了跛脚期。对总统最近的支持率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方面，可以说这是文在寅上任以来的最低支持率；另一方面，回看历任总统的任期第四年之第四季度的支持率，文在寅现在的支持率是最高的。在这看似矛盾的两种解释中，在野党自然偏向前者，而执政党则侧重后者。因此，执政党和在野党对文在寅总统是否进入了跛脚期，持有不同的判断。尽管去年四月的改/补选失败，但是其支持率并未出现急剧下滑。而且执政党对总统的施政方向也没有提出尖锐的批评。总统对政党的掌控力一如既往的牢固，所以谈跛脚期还为时尚早。而且，也没有听到有关执政党内部存在严重派系斗争的消息。总的来说，除了支持率偏低，现在并没有发现如往届总统的跛脚期一样的其他征兆。但是，随着大选时间的迫近，执政党对总统的态度也会发生重大变化。具体来说，如果文在寅政府的主要政策，如收入导向型增长、房地产三法案和对朝鲜政策，没有得到公众的支持、且成为下届总统选举的负资产，执政党就会要求修改国家施政路线。
如果文在寅总统接受执政党的要求，可能会实现“党青之争”的软着陆。但是这种可能性看起来不大。因为总统在上次的就职四周年讲话中，已经明确阐述接下来的政策基调不会改变。但是在这次讲话后不久，在青瓦台举行的会晤中，新任党代表宋永吉指出接下来的政党运营重心将放在国政实施和大选上面。而这种表态与总统“坚守国政方向”的意志似乎有所抵触，这可能也预示着“党青之争”即将上演。尤其是，如果下届总统候选人一旦确定下来，为了塑造其新的形象，将着重凸显该候选人与文在寅总统在目前施政路线上的区别。如果支持率相当高的京畿道知事李在明被确定为执政党的大选候选人，那么亲文势力和亲李势力之间的派系冲突是不言而喻的。
根据5月第一周的盖洛普调查结果，总统业绩中所获评价最高的部分是新型冠状病毒（新冠）防疫工作，高达32%。但是另一方面，在否定评价中认为新冠对策应对不足的意见也高达17%，仅次于房地产政策的23%。这表明虽然此前的“韩式防疫”对总统的支持率抬升做出了巨大贡献，但接下来新冠疫苗的接种情况也将左右日后的支持率变化。另外，总统和执政党单方面推进的“公调处”（高级公职人员犯罪调查处）如何运营，也将成为政界的一大焦点。不仅如此，司法部对蔚山市长选举介入事件、庆尚南道知事金庆洙操作NAVER留言事件、以及前法务部长官曹国相关事件等做出的判决，也会对总统的政治生命产生巨大影响。如果这些案件的被告被宣判有罪，总统的权威和支持度很有可能会遭受重挫。
与文在寅总统相关的此类政治事件都在等待司法部的判决。鉴于其结果会影响到总统的支持度，跛脚问题的程度和波及面目前都还难以预测。但是，如果对此前历任韩国总统的支持度进行分析，就可以为今后跛脚程度的预测提供一些线索。如下表所示，所有总统在任期第四年第四季度的履职评价中，否定评价远远多于肯定评价。目前文在寅总统也处在这一时期，肯定评价和否定评价分别达到38%和53%，否定评价占压倒性优势。但是，与历届总统同期相比，文在寅还是获得了最高的肯定评价比率。一个有趣的发现是，如果第四年第四季度的支持率超过30%，那么在下届总统选举中，现任总统所在政党的候选人就会当选。金大中总统时期，同属进步派系的卢武铉就当选了总统；李明博总统时期，同属保守派系的朴槿惠也是在相同情况下当选的。当然，仅凭现任总统所获得的评价来决定大选结果是不可能的，这只是非常粗略的预测而已。
曾经宣布烛光政府、打出清除积弊旗帜的文在寅总统，也和过去的总统一样面临任期末的跛脚风险。这是因为总统过度集权的政治局面没有得到改变。特别是在执政党与青瓦台的关系中，总统拥有控制执政党的权力，这一事实是“跛脚鸭”现象产生的根本原因。在总统如日中天的时候，执政党在国会中只起到了传达总统意志的作用，没有与在野党妥协和让步的能力。即使总统的国政运营与民心相悖，执政党也没有机会向总统传达反对的声音、或提出调整施政路线的要求。因为总统已经被青瓦台组织包围起来了。
如果没有执政党的建设性掣肘的话，总统的国政运营必然会犯错误。国政事务的处理需要依赖对舆论敏感的执政党以及具有专业知识的官僚们，总统要随时与他们进行详细的讨论、并作出修正。但是，如果执政党丧失自主性，所谓官僚们再被局限于那些死忠的青瓦台人士们的话，总统的国政处理就会看起来完美无瑕、任何批评都不被接受。这时，如果连在野党的批评都被总统无视，那么就没有人可以牵制总统了。其后果就是荒诞的政策被推进、国民因此遭受损失，以及总统支持率下跌。文在寅总统也未能摆脱目前的这一权力格局，即总统的权力过于集中。不仅如此，“亲文势力”的强大前所未有，文在寅就被他们包在中间。这种支持是排他性的，不能实现对多数国民的团结。
“操作性跛脚”一旦发生就会一直延烧，直到总统退党为止，这一过程并不应该只被视为总统个人的不幸。过度集中的总统权力，会导致国政运营的混乱和麻痹。这种恶性循环不应该再继续下去，相关政治制度和政治文化要做出改变才行。韩国的总统任期只有五年，且不可连任。这种情况下，任期第一年会被前政权所编列的预算所束缚，而最后一年会遭遇跛脚期，实际上总统能全力处理国政的时间连三年都不到。
作为解决“跛脚鸭”问题的方法之一，有人提议把目前的总统任期由五年且不可连任，改为与美国一样的四年、可连任两届的制度。届时，就可以防止出现目前这种每五年就出现一个长达一年的跛脚期的问题。然而在四年且可连任的情况下，如果总统亲信滥用职权的事情无法消除，人们担心总统身边的人们会在长达八年的时间里，利用更巧妙的手段实现更长期的腐败。考虑到过去的政治历史，有必要加强对青瓦台内部幕僚的监督和控制、并强化相关机制，以使总统的亲信们不再倚仗总统的权力而犯下违法行为。
（作者：[韩]李贤雨，西江大学政治外交系教授，整理人：于婉莹，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博士后。本文原载于韩国《成均中国观察》202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