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后,如何应对灾后的心理创伤?

原创 看理想编辑部 看理想

这两天,特大暴雨袭来,河南多地出现了严重的洪涝灾害。各种拍摄于现场的照片和视频,以及相关的媒体报道,牵动着大家的心。

被困水中的人经历了巨大的心理冲击,在有关郑州地铁救援的报道中,有人回忆,在被困的数小时里,身边陆续有人出现缺氧、发抖、大喘气、干呕的状况,还有人晕倒、窒息。

救援工作不断开展,但对于曾经被困的人来说,脱离险境或许并不一定意味着危险的结束,内心的恐惧也不会因此散去。

作为旁观者,可能光是看见这些影像和描述就已经感到非常害怕了。网上有人提到,自己看见这些消息时,会感到头疼、呼吸困难、失眠,还有人又想起了去年新冠疫情时紧张、焦虑的感受。

的确,在灾害中,不仅仅是亲历者可能受到心理创伤,旁观者同样可能受创或被激发出已有创伤的应激反应。

灾害所导致的创伤是亟需被理解和治愈的,不仅仅因为它会带来个人的痛苦,创伤引发的无意识行为还可能对他人造成伤害,使得创伤在家庭、社会、历史中循环重复。

所以关于灾后重建,我们需要考虑的不仅仅是身体健康,还有如何治愈集体以及个人的创伤,毕竟身体和心灵是不可分的,长期未治愈的心理创伤最终会导致身体的各种疾病。

其实,只要我们理解创伤,就会发现即使创伤比我们想象得要常见得多,但我们的心灵和身体蕴藏着巨大的潜能和智慧可以治愈它。所以,让我们试着理解创伤,更好地帮助那些经历了不幸的人,治愈自己和保护我们所爱的人。

1.

什么是PTSD?

说到创伤,大家可能立马想到PTSD(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创伤后应激障碍)。虽然PTSD是人们常常提起的词汇,但对于它到底意味着什么,很少有深入的了解和关注。

人们对创伤或PTSD的认知似乎处于两个极端,要么觉得它非常可怕,觉得所有经历了灾难的人都会有PTSD,会突然有很反常的举动和情绪,这些灾难的幸存者从此就是个破碎的人了;

要么觉得只有经历过生死攸关的事件的人才会有PTSD,如果没有表现出危及生命的症状,那么创伤就不值得一提,所以旁观者感到的恐惧和焦虑都是矫情、“玻璃心”的表现。

精神病学对PTSD的定义是:由于经历或目睹了巨大的创伤性事件,如自然灾害、重大事故、战争、强奸、死亡威胁、性暴力或严重身体创伤而导致的精神障碍,常见症状为对某些事件、人、情景的回避,对创伤事件的记忆闪回,对事件认知和情绪的扭曲,以及身体出现的过度应激反应。

所以,因为暴雨而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人都有可能发展出PTSD。但是,即使在创伤研究最多的退伍士兵中,PTSD确诊率最高约为35% (Xue et al., 2015),为什么经历同一事件的人有的受到重创,而有的人却可以将伤害降至很低呢?

美国著名创伤治疗师Peter Levine在《唤醒老虎:启动自我疗愈本能》一书中举了一个例子:1976年,美国加州有3名绑匪把26名5-15岁的儿童和1名校车司机劫持到了一个采石场,用枪逼迫他们爬进两个大铁箱里,将他们被活埋。幸运的是,校车司机和孩子们挖出了通道,在被劫持了近30个小时候后成功脱逃。

虽然逃生后孩子们看起来并无大碍,但精神病学家Lenore Terr之后发现,这些孩子有的不停地做噩梦,有的展现出严重暴力倾向,有的无法与家人朋友正常交流——他们几乎都出现了较严重的身心障碍。甚至在40年后的采访里,一些幸存者仍然被阴影笼罩,被焦虑和恐惧折磨着。

不过,其中有一个叫Bob的孩子却例外,他的创伤后遗症要轻得多。为什么?

原来,在巨大的威胁面前,当时大部分孩子都被吓到呆滞、麻木、瘫软,以至于在挖出逃生通道之后,他们也是被动逃离。但当时14岁的Bob却调动起身体,主动应对危机,他动员了另一个孩子一起挖出了通道,带领着其他的孩子们成功逃生。

所以,Bob在危机中的主动出击,不仅在当下救了自己的生命,也对他形成了长期的保护。

《唤醒老虎:启动自我疗愈本能》书籍封面

在面临危机时,哪怕只有30秒面临死亡威胁,我们身体都会释放大量的压力荷尔蒙使得心跳急剧加速、全身出汗、呼吸困难,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平静。可以想象,在30个小时的极度恐惧下,孩子的体内积聚了多少的能量。

身体产生这些剧烈反应的目的是让我们逃离或反击,Bob的行动与生理反应一致,使得他可以释放掉这些巨大的能量。但是,对于那些因恐惧而失去行动力的孩子来说,他们的生理反应如巨浪般涌来,但却没有出口,只能持续聚积在体内。

所以,能否采取积极的行动保护自己(和他人),是是否会留下长期创伤的关键因素。

大量研究表明,在危机后,大脑仍持续释放压力激素,仍然保持着活跃,可是如果这些巨大的能量无法得到代谢,就会扰乱人们的情绪、认知和健康,形成各种创伤后遗症。

因此,从洪水中脱困的幸存者需要的并不是放松,而是通过积极地参与生活来释放掉堆积的能量,让大脑和身体重新找回平衡。

2.

未治愈的创伤在代际间传递

在灾难中死里逃生的人可能留下创伤,但作为旁观者,创伤也不是与我们无关。

也许在关注河南灾情时,你也会感到呼吸困难、心跳加速,有莫名的紧张感。这并不一定是PTSD,我们天生就有共情能力,逃生的本能也会让我们在看视频或照片时产生压力荷尔蒙。

所以,即使作为旁观者,我们也需要去积极应对这种生理反应,可以主动做一些帮助他人的事情,或者通过运动释放掉体内的压力。

然而,有些人可以很快就排解掉这些压力,继续生活,但对于另一些人来说,旁观灾难却会让他们突然有种被拉回过去某个惊恐的时刻,与当下现实割裂的感觉。

也许是某条新闻,或者是某种气味、灯光、声音突然让你感到脊背发凉,甚至来不及回想过去哪个时刻也有过此情此景,就已经感到强烈的惊恐、害怕、无力。

也许是某个人说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即使并不是要伤害你,甚至和你毫无关系,但也会让你突然感到不可控制地愤怒、暴躁,表现出很强的攻击性。

对于没有经历过重大事故的人来说,可能并不会把这种反应和创伤联系起来。但想象一下,用同样的力度摩擦皮肤,一般人不会有什么感觉,可是对烧伤的人来说就是锥心的痛,会跳起来跑开甚至产生攻击行为。

很有可能你并不记得创伤是如何造成的,因为除了重大事故,经年累月的伤害也是创伤的重要形成机制,但我们却对生活里习以为常的事情反复划下的伤口并不敏感。

但如果你发现,即使旁观灾难时也产生了强烈的恐惧、愤怒、崩溃、羞耻等负面情绪,有无意识的要躲避或者攻击的行为,甚至出现头痛、失眠、恶心、无法集中注意力的状况,那么很可能是你未治愈的创伤被触发了。

此时,转移注意力,联系家人朋友做一些让自己身体找回掌控感的活动,也许会有帮助。

集体灾难给个人带来的创伤有时来源于直接的事故经历,但并没有直接经历死亡威胁的人,也会在集体灾难中留下创伤。

比如,去年新冠疫情爆发后,人们关注的创伤群体大多是失去亲属、留下后遗症,以及在疫情中失去工作的人。

但大家或许已经忘记,疫情后返校,一些城市传出有学生有自杀行为或倾向的消息。此外,还有些老师反映,有的学生返校之后非常难管,与疫情之前完全不是一个状态。

当时很多人认为这是孩子在家上网课懒散惯了,受不了学校的压力,嘲讽现在的孩子“玻璃心”、脆弱。可是回想一下,当时有多少家长的工作和收入受到疫情的影响,有多少夫妻因为无处可去而爆发更多的争吵和家暴......家长直线上升的压力可能使他们对孩子更暴躁,也可能因为抑郁或悲痛而变得冷漠和抽离。

这些都可能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孩子的身心发展。而这一代孩子身上未治愈的创伤,在未来的某个事件中又会被激发,从而把自己的创伤带给下一代。

类似间接的创伤很少被谈及,但它却是灾难变成集体创伤,且在群体中不断延续和重现的最重要方式。比如美国的黑奴制、纳粹的犹太大屠杀,这些看似已经结束的灾难却通过家庭关系在一代又一代人中延续。

那些我们以为已经远去的家族悲剧或民族历史以最鲜活的姿态重现在眼前时,并不是不可改变的家族遗传或民族命运,而是未治愈的集体和代际创伤被触发的表现。

3.

治愈:让意识和身体回归统一,

让自己和他人保持联结

也许有人觉得比起疫情或者洪水造成的伤亡,心理创伤并不重要,就算感到痛苦,也只要用意志力克服就行了。

但创伤的影响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从家庭和社会的角度来说,未被治愈的创伤一定会在历史中重蹈覆撤。

从个人身体健康角度来说, PTSD会使关节炎、心脑血管疾病、呼吸系统疾病、消化系统疾病以及糖尿病的发病率上升(Pacella et al., 2013; Quereshi et al., 2009)。

而童年经历导致的创伤更是使人们吸烟、酗酒、注射毒品和自杀的可能性成数倍上升,同时还增大了成年后冠心病、癌症、慢性气管炎、肝炎等疾病的发病率(Brown et al., 2010; Felitti et al., 1998)。

那么我们如何治愈创伤呢?

首先我们要理解,所谓的心理创伤并不只和心理相关。如上文所说,未治愈的创伤带来的伤痛并不主要在于意识中的记忆,而是那种如临其境的、直接威胁到生命安全的身体感觉。

所以,包括Peter Levine、 Gabor Maté、Thomas Hübl、 Bessel van der Kolk在内的多位世界知名创伤治疗师都强调,希望用理性去对抗和抑制创伤所致的恐惧可能适得其反,而忽略生理反应一味地探寻和追溯“创伤记忆”有时候甚至是有害的(Emmerik et al., 2002)。

既然创伤是意识和身体的割裂,那么治愈的关键就在于让意识和身体回归统一,找回自己对身体的掌控感。

所以,当很多中国人认为依赖西医的药物和谈话治疗才是“专业”方法的时候,西方越来越多的研究和实践发现太极、正念、瑜伽、非洲舞,以及糅合了呼吸和冥想的武术反而对创伤治疗更有效果(Grodin et al., 2008; Macy et al., 2018)。

这些看似古老的活动其实都蕴含着治愈创伤的简单道理——活动可以让身体代谢掉堆积的压力,同时,通过用意识关照身体,提高内在觉察力,了解身体的冲动和变化,让意识和身体达到协调统一。

治愈个人创伤的方法有很多,但是人作为社会动物,集体和他人的创伤难免会波及到我们,而我们个人的创伤也不可能只影响到自己。所以,治愈并不只是关乎个人,而是需要与他人、与集体一起修复我们共同承载的创伤。

我们不仅在理性上知道只有团结协助才能应对大型灾害,还本能地渴望集体给予我们安全感。因为只有在可以被信任的环境中,我们才能真正获得身体的掌控感,否则总是会感到强烈的不安,要用意识持续去抵抗焦虑和恐惧。

这也是为什么当我们看到普通人在洪水中守望相助、舍命互救的视频时会觉得那么温暖,那么治愈。因为通过一个个普通人之间的联结,我们修复着社会人际网络,就有希望让生存环境变得更安全。

所以,无论是集体还是个人创伤,更好的人际关系网络都可以使伤口更快速愈合。

而面对大型灾害引发的焦虑和无力感,最好的对抗方法就是为他人做点什么,也许你不能去一线抗洪救灾,但转发救灾信息、参加捐助活动、科普安全信息、安抚焦虑的家人朋友这样的行为,也可以缓解我们自己的情绪,对治愈集体创伤也有所帮助。

总之,创伤虽然可能带来很大的伤害,但它并不是给生命判处的死刑,它是我们生命中的重要印记,是我们和祖辈之间的纽带,是我们和集体共同承担的命运。治愈创伤的过程是深入了解自己和他人的窗口,也是整个社会走向新生的机会。

所以我们无需害怕和回避创伤,人不是玻璃,不会因为创伤就破碎了,只要给点养分,智慧的生命体很快就会长出新的枝丫。

参考资料:

1.Xue, C., Ge, Y., Tang, B., Liu, Y., Kang, P., Wang, M., & Zhang, L. (2015). A meta-analysis of risk factors for combat-related PTSD among military personnel and veterans. PloS one, 10(3), e0120270.

2.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26774974/

3.https://www.youtube.com/watch?v=cIJcZccyYyA

4.Pacella, M. L., Hruska, B., & Delahanty, D. L. (2013). The physical health consequences of PTSD and PTSD symptoms: a meta-analytic review. Journal of anxiety disorders, 27(1), 33-46.

5.Qureshi, S. U., Pyne, J. M., Magruder, K. M., Schulz, P. E., & Kunik, M. E. (2009). The link between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and physical comorbidities: a systematic review. Psychiatric quarterly, 80(2), 87-97.

6.Brown, D. W., Anda, R. F., Felitti, V. J., Edwards, V. J., Malarcher, A. M., Croft, J. B., & Giles, W. H. (2010). Adverse childhood experiences are associated with the risk of lung cancer: a prospective cohort study. BMC public health, 10(1), 1-12.

7.Felitti, V. J., Anda, R. F., Nordenberg, D., Williamson, D. F., Spitz, A. M., Edwards, V., & Marks, J. S. (1998). Relationship of childhood abuse and household dysfunction to many of the leading causes of death in adults: The Adverse Childhood Experiences (ACE) Study. American journal of preventive medicine, 14(4), 245-258.

8.Van Emmerik, A. A., Kamphuis, J. H., Hulsbosch, A. M., & Emmelkamp, P. M. (2002). Single session debriefing after psychological trauma: A meta-analysis. The Lancet, 360(9335), 766-771.

9.Grodin, M. A., Piwowarczyk, L., Fulker, D., Bazazi, A. R., & Saper, R. B. (2008). Treating survivors of torture and refugee trauma: a preliminary case series using qigong and t'ai chi. The Journal of Alternative and Complementary Medicine, 14(7), 801-806.

10.Macy, R. J., Jones, E., Graham, L. M., & Roach, L. (2018). Yoga for trauma and related mental health problems: A meta-review with clinical and service recommendations. Trauma, Violence, & Abuse, 19(1), 35-57.

11.《身体从未忘记:心灵创伤疗愈中的大脑、心智、和身体》|巴塞尔·范德考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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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伤与记忆:身体体验疗法如何重塑创伤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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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创伤疗愈之道:倾听你身体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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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从未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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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配图:《当怪物来敲门》《海边的曼彻斯特》

《永恒和一日》《疗愈心中的伤口》

撰文:杨芮

原标题:《如何应对灾后的心理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