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南京艺术学院，如同走进露天的雕塑博物馆，从达利的《海神》到潘鹤的《艰苦岁月》，以及校史留芳的名师先贤。在李向民副院长的办公桌上，也摆放着他创作的一尊雕塑——放浪形骸的嵇康，手挥五弦，目送归鸿。
但他并不单纯是一位雕塑家——很难用一句话界定他的身份：一位年少成名的经济学者，一位励精图治的政府官员，一位在中国农村躬身扶贫又在美国联邦政府农业部研究小麦政策的农业专家，一位策划过四十多部影视剧的文化集团董事长，一位半路出家却获得了全国十佳的电视剧编剧，一位知识渊博颇受学生仰慕的学者型导师，一位高端文化智库的领军人……
在人生的舞台上，他不停地跨界，每一个角色都令人印象深刻。他的经历绚烂多姿，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盛气和得意，洋溢着朴素的微笑。
李向民创作雕塑《一蓑烟雨任平生——苏东坡像》
李向民，他现在的身份是南京艺术学院副院长、紫金文创研究院院长。
与钱学森成为忘年交
李向民1966年9月出生于江苏建湖一个普通家庭。父亲极有艺术天分，母亲学习名列前茅，却都因为家庭原因而与大学无缘。高考那年，李向民由于志愿没填好，结果读了扬州大学财会系。因为他的舅公和叔叔都就读于复旦大学，李向民少年时期就有一种“复旦情结”，大学毕业后如愿考上了复旦大学研究生。
而扬州大学这个几乎被他放弃的学校，却让他“一鸣惊人”，奠定了一生的事业。聪明好学的李向民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读书之余，办诗社，开画展，忙得不亦乐乎。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日，刚睡醒的李向民隐约听到校广播站在播送自己的诗歌。“这首诗上周不是播过一次了吗？”一个有趣的问题油然而生：如果诗歌是一种商品，一次交易可以使用几次呢？经济学讲交换，你一把斧子换我一只羊。但是你要是买了我的诗，你拿回去欣赏，我自己还可以欣赏。在经济学上怎么说明这件事呢？他觉得这是个课题。
那是在思想解放的1980年代。当人们还在争论物质产品能不能自由交易的时候，未满20岁的李向民，思路已经飞升到精神产品的交易了。他隐隐感觉到这个小问题背后藏着思想领域的空白，进而想到精神产品的交易和物质商品不一样，前者交换的是版权，而后者是物权。“之前所有的经济学关注的都是物质产品的生产再生产过程，而随着人类社会的进步和需求层次的提高，精神产品会越来越重要。”他暗自思考着。
对于一个系统学习过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学生，这样的思考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儿。他发现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三卷中说，“撇开真正的艺术作品不说（按问题的性质来说，这种艺术作品的考察不属于我们讨论的问题之内）……”于是，李向民跃跃欲试，沿着“精神经济”这条思路，写出了人生第一篇论文——《人类应当建立一门崭新的学科——精神经济学》。
此文一出，反响热烈。著名经济学家蒋学模、卓炯表示赞赏，新华社《国内动态清样》《半月谈》发文予以介绍。著名科学家钱学森读过此文后，写信给编辑部，高度评价此文的价值。钱老后来在中央党校作报告，以及发表在1987年第一期《文艺研究》的文章中，引用了李向民的文章。钱学森评价说：“这个大问题，我看我国经济学家也出不了多少力，他们也没研究过。我看还得有志于此的同志自己动手。”
因为这篇文章，20岁的李向民与钱老结缘，成为忘年交。他与钱老关于精神经济学的讨论持续了十多年，从精神产品到精神经济时代的产业划分和农村劳动力转移等问题，通信达数十封之多。2009年出版的《钱学森书信选》，收录有多篇钱学森写给李向民的信。
2008年1月19日，中央电视台报道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胡锦涛看望钱学森。胡锦涛欣然翻阅《钱学森书信选》，镜头推近，正好定格在钱老写给李向民的一封信上。图为当时新闻联播截屏
2008年1月19日，中央电视台报道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胡锦涛看望钱学森。钱老将新出版的《钱学森书信选》送给了胡锦涛。这部书汇集了钱老3000多封书信，胡锦涛欣然翻阅，镜头推近，正好定格在钱老写给李向民的一封信上。
2009年10月31日，钱学森逝世。《扬子晚报》当天就采访李向民，报道了钱学森对一位青年学者的鼓励和教诲。2011年纪念钱学森诞辰100周年，北京大学和中国教育电视台邀请李向民出席纪念活动。同年落成的上海交通大学钱学森图书馆，展出了钱学森致李向民的书信复印件。
如果说，李向民最初那篇论文，反响仅仅在业内，而后各种媒体的公开宣传，则让他闻名遐迩。回顾钱学森的关怀，李向民充满深情地说：“钱老对我的研究并不是只有表扬，也有严肃的批评。同时他又非常谦虚。他的谆谆教导，语重心长，表现出一位伟大科学家的思想深度和人格魅力，是我一生的动力。”
复旦校园的洒脱才子
大学毕业后，李向民留校任教两年，如愿考入复旦大学，成为经济学硕士研究生。
复旦大学的魅力在于大师的耳濡目染。在开学典礼上，时任校长、著名物理学家谢希德院士说：“文科生要以图书馆为家，理科生要以实验室为家”，让他受益匪浅；在校园里，他看到老校长、著名数学家苏步青先生，手上拿个大牛皮纸袋，独自行走，他会默默地跟着走一段；在复旦，他听过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弗里德曼、舒尔茨等人的讲座，与中科院院士何祚庥教授的交往延续至今。
1989年，李向民硕士毕业，进入江苏省社科院《江海学刊》编辑部担任助理研究员。工作之余，遁入艺术经济史的研究，为深化精神经济学的实证研究积累材料。1991年，他回到复旦大学攻读经济思想史博士学位，整日泡在图书馆，只用一年，就写出64万字的《中国艺术经济史》，得到海内外专家的肯定，年过九旬的刘海粟先生为他的这本著作欣然题写书名。
复旦大学杨福家校长为李向民颁发博士学位证书并拨穗
拿着这本60多万字的专著，李向民问导师叶世昌教授，能不能以此作为自己的博士论文。叶先生语重心长地劝他：“在复旦时间难得，最好再多写点东西。”李向民乖乖听话，又呆了一年，每天泡在图书馆，完成了导师交待的学习工作任务。最后，用42天时间写完21万字的博士论文《大梦初觉:中国的经济发展学说1840-1949》。这部论文通过严谨的经济思想史梳理，论证了发展经济学理论起源于中国，观点新颖，水准上乘。以经济史学泰斗胡寄窗教授为主席的答辩委员会一致认为，这是一项填补空白的优秀博士论文。
有趣的是，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的博士论文是什么时候写的。只见他每天上午睡到11点，起床吃午饭；下午泡在图书馆，晚饭后回宿舍打牌。其实，他的写作都在深夜，一口气写到早上6点，一夜最多能写一万字。
这部博士论文出版时，哈佛大学威尔士奖学金获得者、国际公认的发展经济学奠基人张培刚教授亲自作序，高度评价。相关学术成果发表在《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上。
就这样，李向民只用了两年时间就在复旦大学拿到博士学位，提前一年毕业。
上世纪90年代在家中写作《精神经济》
进入复旦大学前，他已是蓄势待发，复旦的培养让他飞得更高。毕业后他先后出版《大梦初觉:中国的经济发展学说1840-1949》（1995）《中国艺术经济史》（1996）和《中国艺术品经营史话》（1996）等专著，奠定了艺术经济史学的学科基础。1999年，李向民出版了《精神经济》，对他所提出的精神经济理论作出了系统论述。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这本经济学理论著作，竟然登上各大城市畅销书排行榜，销量与余秋雨的《霜冷长河》难分伯仲。
从理论思考到亲身实践
27岁博士毕业，手上已经有上百万字的专著，按说，做学术这件事对于李向民来说顺理成章，他本应该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他一转身，从理论思考转向了亲身实践。
1993年，复旦大学举行毕业典礼，杨福家校长宣读全校39位博士生的毕业去向：一半人留校从事学术研究，另有接近一半去其他科研机构工作，3人去证券公司，1人到江苏省政府办公厅。其时，博士去政府工作十分少见，大家议论纷纷。
这个人正是李向民。
尽管时任经济学院院长洪远朋教授和著名艺术史家、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教授高居翰(James Cahill )都邀请他去做博士后研究，但李向民已经抱定决心不再留在学术机构，而要到政界施展一番作为。这是一种经世致用的情怀，也是一种证明自己的实践。
李向民进入江苏省政府办公厅，先后任秘书、副处长，主持起草了多年的《江苏农业白皮书》，并主持完成多项软科学课题。1997年被授予首批“江苏省优秀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荣誉称号。
1996年，时任江苏省委扶贫工作组组长的李向民在田头向江苏省副省长姜永荣汇报项目进展
李向民并不只是坐大机关。1996年，他下乡扶贫一年，在江苏省淮阴市一个贫困乡担任省委扶贫工作组组长。他没有在农村生活过，这成为他了解中国国情的最佳机会。“在上面发号施令很容易，只有近距离接触过社会底层，知道有些地方穷成什么样，才知道基层工作有多难。”他说，“无论是农业生产、基层组织建设、计划生育、扶贫，没有一个是容易的。”
为起草《西藏自治区十三五文化产业规划》，在纳木错考察早期岩画
这一年，他为当地落实了21个扶贫项目，总投资逾400万元，从修道路、拉电线，到建学校、医院、敬老院，再到建设千亩农田水利示范区，每件事都为当地百姓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临走的时候天天剪彩，直到确认项目真正落实后，我们工作组才撤出。”这一点让他深感欣慰。
机关的实践，农村的实践，到1999年，李向民又迎来另一种实践——以世界银行专家的身份赴美国农业部访学一年。这期间，他参与了美国政府小麦政策的前期研究。没想到，就在李向民结束访学即将归国的前一天，两位美国联邦调查局的便衣警察把他堵在了家里，盘问他：有没有看过美国农业部的机密文件？“难道钱学森当年在美国被羁留的厄运要在我身上重演吗？”想到这里，机智过人的李向民实话实说：“我看过的文件都是我的上司指定我看的，至于哪些文件可以看、哪些不可以，应该去问我的上司。”在这样滴水不漏的回答面前，对方无计可施，软硬兼施地盘查了两小时后，只得放他回国。
从1993年到1999年，李向民通过省政府机关的工作经历增强了宏观意识，通过下乡扶贫了解了贫困农民的生活，也通过出国访学感受到“世界中心”的先进与傲慢。这种经历使他成为江苏年轻干部中的佼佼者。2000年，江苏省首次公开选拔副厅级领导干部，21个职位竞争异常激烈，平均150人竞争一个岗位。作为江苏省政府办公厅的第一个博士，李向民竞聘江苏省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办公室（省体改办）副主任，他在168名候选人中考取了第一名。最后，经过层层考察，34岁的李向民，成为江苏省最年轻的厅局干部之一。任职期间，李向民积极推动国有企业的公司制改革、期权期股激励、社会中介组织建设等重要改革，还主持并完成国务院体改办《中国县乡政权体制研究》、人事部回国留学人员资助课题《外国政府农业政策研究》等多项课题。
文化产业的拓荒者
在省体改委工作不到三年，李向民遇到了人生中又一次转折。2003年，江苏省委决定成立江苏省文化产业集团，这是当时全国第一个省级文化产业集团。寻找掌门人，需要三个条件：副厅级干部、了解文化艺术、懂经济会经营。作为中国最早研究文化产业的学者，此前，李向民刚由原文化部授权在南京航空航天大学成立了国家文化产业研究中心，并兼任主任。省领导与李向民谈话时说：“选来选去，你是最合适的。”于是，他转身成为国有企业的董事长，从一个文化产业理论的探索者，转变为文化产业实践的拓荒者。
李向民披挂上阵，展露了他的文化管理才能。江苏省文化产业集团迅速形成以影视为核心业务的集团公司，先后制作四十多部影视剧，包括电视连续剧《上将许世友》《决战南京》《大清盐商》等脍炙人口的佳作，并且首次将百老汇音乐剧完整引进中国。集团被文化部授予“国家文化产业示范基地”称号，李向民当选“中国文化产业十大杰出人物”，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与演员张嘉译在《大清盐商》拍摄现场
让人们想不到的是，他不仅是文化产业的领导者，而且也是影视编剧的创作者。他亲自操刀的电视连续剧《大清盐商》，作为2015年的开年大戏，在中央电视台播出后，先后获得“飞天奖”“金鹰奖”，被誉为“国产古装剧的扛鼎之作”，豆瓣评分达8.5分。
李向民成为编剧并非偶然。他年少时博览群书，写故事倚马千言，文学创作能力早已崭露头角。在美国访学期间，他曾写过一部20万字的长篇小说，把美国房东看得眼泪汪汪。拍摄《大清盐商》时，邀请曾经打造国产电视剧巅峰之作《走向共和》的张黎担任总导演。初次见面，李向民以集团董事长和总制片人的身份出场。看过剧本后，张黎的评价是“现在编剧能这么写的不多见，剧情厚重，人物把握得好，台词有功底。”张黎问：“为什么还没有见到编剧南柯？”李向民回答：“我就是南柯。”张黎会心一笑，说：“一见面我就看出来了，一个集团老总不可能把剧本吃得这么透。”
其实，在李向民看来，编剧《大清盐商》只不过是他作为学者、官员、企业家的综合性经历的文学表现。他在扬州读书、任教五年，熟悉扬州的风物掌故；博士期间研习中国经济思想史，对清代的政治、经济情况十分了解；多年的政府、企业工作经历使得他对官商关系有独特体会。《大清盐商》以乾隆年间震惊朝野的“两淮盐引案”为主线，塑造人物，引发人们对社会治理体系许多重大问题的现实思考。这部剧奠定了他在影视编剧界的地位，2017年，他与刘和平、王丽萍等一起当选“中国十佳电视剧编剧”。
回归校园：左手学术，右手艺术
从复旦大学毕业后，李向民先后在省政府工作七年，在文化产业集团工作十二年。2016年，他主动要求从官场抽身，调到南京艺术学院，回到自己熟悉的校园。他对南艺的归属感来自父亲，当年父亲报考南艺擦肩而过。在南艺，他对学生一腔热忱，要求硕士博士生读书月中一天读一本书，并且要求博士生读《资本论》，每星期定期抽查学生读过的具体章节；他面对学院上百名硕士博士生激情授课，启发学生们的思考能力。在南艺，他的艺术创作也进入高产期，画油画，做雕塑，写剧本。他创作的动画片《郑义门》《大禹治水》先后在中央电视台一套黄金时间播出，荣获第15届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和国家广电总局“星光奖”。他最近创作的电视剧本《埃博拉前线》（原名《大国担当》），反映中国援非抗击埃博拉病毒的故事，被国家广电总局列入建党100周年四部重点献礼剧之一，正在紧张拍摄。
为创作《大国担当之埃博拉前线》赴非洲采风
在从事艺术创作的同时，李向民依然行走在学术研究的前沿。从2008年起，他创办了南京艺术学院文化产业学院并兼任院长，这是全国第一个文化产业学院，现已建成从本科到博士后的完整人才培养体系，学生规模超过500人。2016年1月，他正式调任南京艺术学院副院长，同时担任“紫金文创研究院”院长。这个研究院是江苏省九大新型重点高端智库之一。作为首席专家，李向民一举拿下了2017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国特色艺术智库研究”。2017年11月，由北大、清华、交大、南大等近百所高校共同发起成立全国首个文化产业学术团体——“中国文化产业管理专业委员会”，李向民当选为会长。
本刊记者范丽庆在南京艺术学院采访李向民副院长
从官员到董事长、编剧，再到导师和学者，什么工作最有挑战性呢？李向民的回答是：最有挑战性的，还是雕塑。从无形到有形，创作者的精神愉悦难以言表。他的办公桌上放着新塑的青铜嵇康，这是弹罢《广陵散》闭目谛听余音渐远的嵇康，小景之中，神形自足，可谓“土木形骸，不加饰厉，而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他雕塑的《一蓑烟雨任平生》，更将他心中竹杖芒鞋、挥洒自在的苏东坡，刻画得栩栩如生。著名雕塑家、中国美术馆馆长吴为山称他的作品“让职业雕塑家肃然起敬”。
下一次跨界，他会塑造什么形象？我们不知道。只有一点可以相信，每一次塑造他都不会重复自己。
2020年12月 6日，李向民主持第三届紫金文化产业国际论坛·智库与公共文化政策专题研讨会 范丽庆摄
人物简介
李向民，1966年9月出生，江苏建湖人。著名经济和文化学者、剧作家（笔名南柯），我国文化产业研究的奠基者之一。曾任江苏省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办公室副主任、江苏省文化产业集团董事长。现任南京艺术学院副院长、紫金文创研究院院长、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文化产业管理专业委员会会长。
20岁在扬州大学发表论文《人类应当建立一门崭新的学科——精神经济学》，受到著名经济学家蒋学模、著名科学家钱学森的高度评价。在复旦大学读研究生期间，写出《中国艺术经济史》；出版《大梦初觉:中国的经济发展学说1840-1949》《中国艺术经济史》《精神经济》等多部学术著作，奠定了精神经济理论和艺术经济史学的学科基础。担任江苏省文化产业集团董事长，制作《上将许世友》《决战南京》《大清盐商》等四十多部影视剧，当选“中国文化产业十大杰出人物”。作为剧作家，创作《大清盐商》《大禹治水》《埃博拉前线》（《大国担当》）等影视剧，荣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当选“全国十佳电视剧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