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唐晔 晔问仁医
人 物 介 绍

彭代辉,主任医师,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心境障碍科主任,博士研究生导师,中国神经科学学会理事,精神病学基础与临床分会副主任委员,CSNP抑郁障碍研究联盟主席。曾获第三届(2017)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上药杏林育才奖”,2015-2017年度上海市卫生计生工作先进工作者,2019年度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杰出带教老师奖”,2020年第三届“仁心医者”、上海市杰出专科医师奖“提名奖”。2020年3月,荣登《上海援鄂医疗队英雄榜》,2020年9月,获“上海市抗击新冠肺炎疫情先进个人”称号。

采访笔记
“一个产妇,刚刚生了二胎,因为带孩子和婆婆有矛盾,她失眠、焦虑、抑郁了,一时冲动自杀了,没有抢救回来……”说话的时候,彭代辉有些沉默,他难以忘记这个抑郁症的病人。
在他看来,每个人都会有抑郁的时候,但是抑郁症和抑郁不一样,多了一个“症”,是一个精神科的疾病,需要治疗。
“抑郁症是大脑产生了病变,除了公众所认为的外环境心理因素,内环境需要关注其遗传因素、关注其脑神经的变化等,大脑病变是疾病发展的一个过程,这个过程让人的情绪持续低落,无法缓解。健康的人情绪低落了,大脑有修复功能。但是抑郁症的人,会一直无法调节,对人生怀疑,对生活失去兴趣,甚至产生自杀的念头。”
如今一句很流行的话就是“我抑郁了”——大人在说,孩子也在说,于是就产生了极大的误解。有些人把抑郁症当做洪水猛兽,另一些人又认为,抑郁症仅仅就是郁闷、焦虑,认为这只是社会环境带来的不愉快情绪,中产焦虑、学业焦虑、工作焦虑,大家困在不同的焦虑中。
“我也会抑郁,也会不开心,但我不开心是可以自我调节的,而抑郁症的人靠自己无法调节,因为他病了,一定要来看医生,积极治疗。”
彭代辉经常这样跟人们解释,到底什么是抑郁症。

1.从医之路
彭代辉的父亲是一位医务工作者,打小就在医院周边长大,高考时,他听从父亲的建议,考取了湖北医科大学(今武汉大学医学院)临床医疗系精神卫生专业。当时,精神卫生领域国内了解者甚寡,很少有人主动选择这个专业,而很多精神科的医生都是从别的专业转来。
毕业后,彭代辉留校分配到附属医院——湖北省人民医院的精神卫生中心,进入临床,他开始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精神疾病。
那个年代,对精神科的疾病诊断非常单一,但是“抑郁症”亚专业在彼时已经逐渐形成。之所以选择抑郁症作为学科方向,是因为一个服药自杀的病人。
病人是一个产后抑郁症患者,一次把九十多片抗抑郁的药全吃了。洗胃、心肺复苏……整个抢救持续了五个小时,这个年轻的母亲还是离去了。
事实上,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精神科是个冷门的临床学科,一方面,学科发展缓慢,精神病人常常被认为是“神经病”,饱受偏见和误解。另一方面,很多医生都不愿意当精神专科医生,同专业的同学考研也要考去别的专业,但这时,彭代辉看到了这个学科的重要性——它同样可以救人性命。
研究生期间,他发现某些精神疾病是有遗传性的。“遗传学研究是我选择的方向,在实验室里做基因研究——带着研究的思路去看病人,我要帮到他们,解决他们的问题。”同样诊断为抑郁症,有的人治愈,有的人不能,问题在哪里?这可以部分通过遗传学解答,不同的遗传特征,对药物的反应不一样。此后为了探索抑郁症病人脑部的变化,他继续研究抑郁症患者脑影像学特征。
同时,他认为,作为一个精神科医生,可以从医疗角度去帮助病人,但是有很多问题是无能为力的。因为,这个学科掺杂太多的人文和社会因素。做一个精神科医生,必须要懂社会学,有人文情怀,这才是热爱精神科专业的基础。
2.让病人回归社会
近年来,国家加大对精神医学的宣传力度,社会越来越接纳精神疾病人群。但“坦率说,接受了治疗的精神病人出院回到家,并不等于回到社会。”
怎样才算是回归社会呢?
彭代辉解释说,比如得过抑郁症的小孩子,回到学校能正常上课,这叫回到社会。但是如果这个孩子,一听到学校这两个字都很恐惧,那他的功能还是没有恢复,这样即使回家了,回归社会就很困难。所以回归社会,不是病人走出医院,回到社区,而是他能回归正常生活。
相比起抑郁症,彭代辉解释了另一个名词——双相抑郁。“有一部分抑郁发作的人情绪是极度低落的,但低落后会变得狂躁,进入另一种状态,这就是双相抑郁。”
研究表明,全球有3.5亿抑郁症的患者,中国有约9000万抑郁症患者——包括部分只是轻度抑郁,或者已经缓解或康复的患者。
心境障碍最主要的两大疾病是,抑郁症和双相障碍。这几年,他发现一个较为严重的情况,来就诊的青少年越来越多。
彭代辉讲起刚接诊不久的一个女孩子。
这个姑娘小学和初中一直是个学霸,进入一所全市重点高中后,成绩赶不上,她接受不了,自此沉默寡言。前几年她有了弟弟,妈妈忙于照顾弟弟,又产生了被抛弃感。
来就诊的时候,女孩已经进入到亚急性阶段,同时有了“非自杀性自我伤害”行为。
“女孩有自虐和自残行为,不是为了自杀,而是在她感觉痛苦的时候,比如考试成绩10名以外,或者跟哪个同学吵架了,好朋友跟别人一起玩了,她都会用小刀给自己身上做一个记号。孩子的身上留着一道道疤痕,最开始是腿上,后来是手腕上。”
彭代辉表示,孩子有边缘性人格的特点,需要很好的精神分析和动力治疗。这类情况目前还没有做相关调研,但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

3.过家门而不入
去年疫情席卷神州大地,彭代辉是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驰援武汉的第一人。
2月15日,他刚过完生日没几天,卫健委的通知到了,他可以去武汉了。
“我是医生,又是武汉人,所以在疫情刚刚开始的时候,就主动报名去武汉支援。谈不上害怕,只有牵挂——去武汉是回家,如果没有疫情,我本来是回家过年的,但是真正到了武汉,家就顾不上了。”
在武汉的40多天里,彭代辉去各个医疗点,例如金银潭、武汉三院、雷神山、光谷医院等,调研人们的实际精神状况,找重点人群访谈。但这些他是不敢让母亲知道的。“刚开始大家还是蛮抗拒的,一是因为太忙了,二是因为大家都是密接者,尽可能减少互相接触。”
彭代辉背靠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大后方,在上海市卫健委前方工作协调组支持下,迅速制订了《上海援鄂医疗队心理援助方案》,在第九批医疗队队长及队员的帮助下,进行心理应激应对干预的传播。
“方舱里的人需要心理支持,要不然医护人员的工作压力太大了,走进那么大的场子,满满被隔离的人,大家心理状态会很复杂。调研以后,我们做了很多海报,海报上有二维码,扫进去有一些心理测评内容,还可以看到我们的电话,有需求的话可以对隔离人员,以各种形式进行干预。”
彭代辉说,在这场抗疫中,志愿者的付出,尤为让人动容。
“志愿者对医疗人员像对亲人一样。每天有志愿者开车送医生去各个点,帮我们做面对面的心理疏导,把抗焦虑药分发出去——这些志愿者有的是街道派下去的公务员或者干部,有些是通过审核自愿加入的。他们有些就住在帐篷里,但是竭尽所能提供好的生活条件给我们。我当时很内疚,因为我是武汉人,这是在守卫我的家乡。还有,武汉人平常泼辣、粗犷,那个时候我看到很多男性工作人员的周到、耐心,每时每刻被他们感动着”。
这是一段难忘的经历, “这一切是值得的,这是医生的价值。”彭代辉坚定地说。

口述实录
晔问仁医:彭主任,您认为怎样才是一个好的精神科医生?
彭代辉:首先是一个医生,是一个合格的临床医生。精神科跟心理学不是一个概念,它和多学科都有关联——有很多精神科的症状是跟身体疾病关联在一起的。所以必须对医学通科有深入的了解,然后才是精神科的专业知识,否则很容易漏诊、误诊。
其次,精神科大夫一定要有情怀,尤其是社会和人文关怀——精神科有一个非常基本的职业技能叫共情,不是说病人哭你也要哭,而是他在非常压抑的时候,你要理解他为什么压抑,你要体验到他的压抑。精神病人的社会地位很边缘化,没有情怀的话,很难建立真正的医患同盟。
晔问仁医:有遇到过比较特殊的病人吗?
彭代辉:有一类病人比较特殊——围产期女性。我做主治医生的时候,有过一些关于产后抑郁的研究。女性特定生理阶段的激素水平是生物学上的,医生可以解决生物学上的问题,但是,她的家庭情况没改变,坐月子的文化不同、婆媳关系、夫妻关系、育儿观念不同,这些依然让她感到抑郁。所以抑郁症病人,需要整个社会支持系统,这很关键。
晔问仁医:您有出国留学的经历吗?
彭代辉:先后去过英国和美国学习。国外的体系受医疗保险的影响,算是短平快,病人要快速出院,甚至很多人是做完急诊处理就回家了。但他们值得学习的地方是建立整个系统网,病人回到社会生活后,只要登记注册在案,精神科大夫每周会有一个时间到社区,对他的病人随访,他们全病程管理做的很到位。社会对这类病人的歧视相对少一点。
我们国内的精神科和社会学范畴有关联,我们的病人会有监护人,例如父母或者兄弟姐妹去管理病人。我们也在逐步完善精神科大病登记系统,和三级防治体系接轨,虽然有病人不理解社区的做法,这也是为了给病人提供更好的评估、随访、监护和照顾。
晔问仁医:您现在还关注什么?
彭代辉:抑郁症以及这个学科在中国的发展。例如中国CSNP抑郁障碍研究者联盟,我们每年的全国性学术论坛聚焦于最新研究进展。再例如,上海心境障碍科学术沙龙,我们把疑难病例拿出来讨论,带动临床规范化的发展,已经坚持7年了;同时,我们医院牵头,帮助上海9家区精神卫生中心把亚专科建立并发展起来。
晔问仁医:您觉得,社会对精神疾病目前最大的误区是什么呢?
彭代辉:最大的误区是对这个学科的误区,有人还是把它当作“神经病”,这是不对的。经过这么多年不断的宣传,在某些方面已经有所进步——逐步接纳抑郁症患者了,但是放到医学学科去,对于精神科还是有偏见的。
晔问仁医:对于抑郁症,有治疗效果较好的例子吗?
彭代辉:有一个男孩子,中学时出现抑郁状况,学习能力受到影响,进行了治疗,回归了课堂。后来高考时,没有考上理想的学校,又回到了抑郁状态——这是他的一个模式,达不到理想标准,他就要“自我攻击”。从这个角度看,一时的治疗成功,不能管他一辈子不再生病,那么,精神科医生的作用在哪里?我们的作用是可以在急性期控制病人的症状,让他不要伤害自己,也不要伤害家里人,但是这不是真正的回归社会,还需要人格重塑——接纳自己才行。接纳自己,需要系统的心理治疗。
晔问仁医:您自己有什么调节情绪的建议吗?
彭代辉:接纳自己的情绪,首先要自我认同,哪怕是抑郁和焦虑,这是合理的,首先要接纳,然后再使用各种方法。比如,我焦虑的时候就喝咖啡,或者在街上走走,我特别喜欢湖南路那边的老建筑,漫无目的走这其实对我是“冥想”。其实,人性的价值从来就是在最日常的生活中,做出的选择、坚守与自我救赎。
晔问仁医:对病人,您有什么建议吗?
彭代辉:生病后,首先是接纳自己,部分抑郁症患者还是觉得这是一件需要掩藏的事情。你接纳了,才能够真正配合治疗。接纳,不仅仅是病人自己,包括他的家人、周围的人,都要张开双臂接纳他。人性是复杂的,心境障碍病人的状况也是复杂的,除了医学本身,我们要给病人更多的人文关爱,因为爱,世界才是温暖的。
采访/晔问仁医 编辑/殷亦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