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虹 张雷:田园诗宗陶渊明

朱 虹  张 雷/文

中国第一位田园诗人陶渊明,以一己之力开创了中国文学史中的“田园诗派”,他身上好像有一种近乎魔力的吸引力,让那些有着超凡思想、脱俗灵性的人们靠近他、解读他,李白率先在诗中引用陶渊明的诗句和典故“何日到彭泽,长歌陶令前”;杜甫高度肯定陶渊明的文学地位,第一个将陶渊明与谢灵运并称。白居易和苏东坡把陶渊明比作知己还嫌不够亲密,纷纷把陶渊明当成自己的前世。白居易自称“异世陶元亮”,作《效陶潜体诗十六首》;苏东坡说“只渊明,是前生”,将陶渊明推为历代诗人第一、独冠古今,并作了124首“和陶诗”,几乎将陶渊明留下来的每一首诗都和了一遍,掀起了“和陶诗”的潮流。黄庭坚把陶诗作为诗歌创作的最高境界,开创江西诗派;辛弃疾几乎每写十首词,就有一首提起陶渊明。朱熹、龚自珍、王国维对陶渊明从哲学思想、艺术境界上总结归纳出了新的高度。

陶渊明(约365-427年),又名潜,字元亮,私谥“靖节”,自号“五柳先生”,浔阳柴桑(今江西省九江市)人。陶渊明是中国伟大的诗人、文学家、思想家,流传于世的作品有诗125首,文12篇,后人编为《陶渊明集》。

陶渊明生活的朝代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政权更迭最频繁的时期,乱象频生,战争不断,民生凋敝。陶渊明家世居吴地,曾祖陶侃官至东晋大司马,外祖父孟嘉是吴地士族、当时名士,有“孟嘉落帽”的轶事流传。纵览陶渊明一生,陶侃一系留下的“耕”,孟嘉一脉留下的“读”,几乎就是陶渊明身体力行的生活宗旨,给他的田园诗的创作埋下了伏笔。陶渊明在青少年时期,受过较为正统的儒家教育,博览群书,勤于思考,兴趣广泛,精力充沛,非常注重自身的品德情操和文化修养。“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不仅读千卷书,还行万里路。

在陶渊明二十九岁开始出仕为官,先后任江州祭酒、桓玄幕僚、镇军参军、建威参军、彭泽县令等职务,这些官职虽然不高,但是因为江州(九江)在东晋时期的特殊军事地理位置,陶渊明几次被卷入权力斗争漩涡,看尽政治倾轧的黑暗和残酷,最后他任彭泽县令八十余天就借故辞官回归田园。

公元405年,陶渊明以一篇立意高超如行云曜月,文辞畅达如流水归舟的《归去来兮辞》,告别仕宦生涯,开始了自耕自种、饮酒读书的田园生活,像一个号角,一声亲切的呼唤,在后世那些渴望自由、寻求超脱、怀念故土的人耳边响起:“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陶渊明作为中国第一位田园诗人,他创作的田园诗高标逸致,一千多年来引发诗人们跟随效仿,形成了中国文学中独辟蹊径的一个派别。他最大的成就之一就是把日常生活诗化,把鸡、狗、锄头、种豆、喝酒这些生活琐细作为诗的主体,从每个人都习以为常的日常起居中参悟生命哲学的思考。

对于陶渊明的诗歌特点,有两个字是所有人都认可的:平淡。乍一看不像褒义词,梁实秋解析得好:陶渊明诗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但是那平不是平庸的平,那淡不是淡而无味的淡,那平淡乃是不露斧凿之痕的一种艺术韵味”。平淡成为诗歌的境界是从陶渊明开始的。在陶渊明所处的时代,人们对诗歌语言追求的是对偶铺陈、辞藻华丽、声韵靡曼,陶渊明平淡自然的诗歌完全是个另类,以致于他同时代的人无法洞见其光华。只有离它远一些,目光视野更宽广一些,诗歌发展更成熟一些,才能看到立在云雾之间的这一座高峰。

陶渊明的五言诗里最负盛名的应该是《饮酒》诗的第五首: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后世对这首诗的推崇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甚至认为是“从前诗里不曾有过的句法”,首联“结庐在人境”,语言通俗易懂,在人群聚居处做了房屋,起句就别有意味,诗人不是隐居江湖,退守田园吗?为什么不离群索居,远离人境呢?但是他说得太轻飘飘了,让人的疑问还来不及出口,他就淡淡地往下接了一句“而无车马喧”。于是人们又被他牵着绳子走,被他设置的这个悬念给迷惑住了,为什么在人群聚居之地居住却没有人情世故车马之喧呢?“问君何能尔”,诗人自己替读者问出来了,语气散淡,带着些许调侃的意味,于是人们疑问的急切也被削弱,好像诗人悠然含笑的神态让人又把催逼的疑问给咽下去了,屏气凝神听他到底要怎么回答。“心远地自偏”。这一句蕴含佛教至理的回答一出来,读者无不叫一声好,果然有理,越品越有味道,让人想起“是风动是幡动还是心动”的佛教故事,想起“相由心生,境由心造”,好像有无穷的滋味一瞬间涌上心头,把抽象的哲学道理具化为生活的场景,毫无讲道理的痕迹,却让所有人心领神会,这就是陶渊明的“平淡”,陶渊明的“自然”!

写到这里,情思丰富敏感的读者已经想得入神了,而诗人却突然画面急转“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芬芳的菊花隐着一道篱笆,一座山峰撑起天地,诗人漫不经心地一边手采菊花,一边眺望南山。这是多么悠闲的生活场景和姿态!在这一句里,所有自人类文明历史开始的一切利害关系都不见了,庙堂江湖,征人思妇,爱憎怨别离苦都消除了,或者说被稀释得很淡很淡,淡到如南山上的一棵草一样可以忽略不计,突然浓郁到仿佛充满了整个画面的是凛冽的菊花香气,天地间充满菊花的芬芳,把尘世污秽的血腥气铜臭气都驱逐干净了。而在这明白干净的画面里,我们看不见诗人的表情,他似乎是背过身去的,只有悠然的意味传递出来。

不管是从景物的选摘还是诗人的存在,一切都是极大的留白,在这简炼到极点的画面里,一种浑然如庄子笔下逍遥游的宏大宇宙向读者开放,这种玄妙的意境征服了所有人。苏轼说:“渊明意不在诗,诗以寄其意耳。‘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本自采菊,无意望山。适举首而见之,故悠然忘情,趣闲而累远。此未可于文字、语句间求之。”悠然忘情,神游物外,情景交融,已不知何为我何为物何为情,让人击节赞叹。

在他的诗里没有那些响亮铿锵的音调和让人紧张的元素,一切都是刚刚好的,篱笆边的菊花是刚刚好的,采菊时南山的视野是刚刚好的,看见南山时的夕阳是刚刚好的,日暮时分鸟群的飞翔也是刚刚好的,在傍晚时分的乡村,大自然的时间规律在主宰着一切,所有的人与物都有着各种的去向,世间万物都是有序而安定的,这种安定感再一次对读者形成了暗示和渲染:归去来兮,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胡不归?陶渊明的这种召唤能引起人们心灵深处的共鸣和向往,那是刻在人们的自然基因里的。

被认为是陶渊明田园诗力作的《归园田居》组诗,将陶渊明的田园生活分别从正面、侧面、反面进行摹写,运用了蒙太奇、特写镜头、白描、渲染等各种手法,构建了宇宙时空里某一种理想生活的范本,之所以说它是宇宙时空,是因为它脱离了某个朝代某种阶级,唐代人能够引起共鸣,清代人也能引起共鸣,高居庙堂的人欣羡这样的生活,远处江湖的人也欣羡这样的生活。在东方能得到人们的认同,在西方也能得到认同。

在这一组《归园田居》诗里,陶渊明从第一首讲述“归园田居”的前因后果,“性本爱丘山”,却“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归来后“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开启了田园生活的序幕。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这是江西乡村里最常见的景象,田亩、草屋、榆树柳树、桃花李花;“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远远村落里飘来的炊烟,带着柴火余温,是让人心安的人间烟火气。深巷传来的犬吠,“深巷”的设置是有很深的心思的,既消除了狗叫声带来的些微惊吓和威胁,又将乡村的安静渲染出来了,如果是嘈杂的弄堂或车水马龙的街头,深巷里的狗叫声是传不出来的。

“鸡鸣桑树颠”,这是非常深刻的农村生活细节,有学者曾怀疑鸡怎么会在树颠鸣叫,是不是陶渊明通过这种“不合理”的细节表达政治的隐喻。其实生活在乡村的人就知道,傍晚时分,除了进鸡橱,还有人家的鸡是像鸟一样栖息在不高的树桠,桑树、油茶树等等,这些种在人家附近的树一般会年年修剪,便于采桑叶和摘油茶果,树不高,枝条粗壮,很适合鸡的栖息。这种生活的细节只有陶渊明才写得出,能够穿越千年的界限,放到今天的乡村也依然是成立的。这两句是陶渊明化用汉乐府《鸡鸣》的诗句“鸡鸣高树颠,狗吠深宫中”,但是比汉诗的境界活泼得多。桑树还有另一重意味,就是耕织中的“织”,乡村养蚕织布,必不可少的是桑树,这个意象在桃花源里也出现了,“良田美池桑竹之属”,这是农业社会的根基所在,所以陶渊明的田园生活既是理想化的,又存在现实的一面,像小宇宙一样,是具有实行性和可续性的。

第二首讲安静的乡村生活,“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这是“而无车马喧”的另一种表达,生活做了减法后,时间大量留白,陡然轻松通透起来。“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大白天可以把门一关,静坐室内发呆,每一句都在讲岁月静好,将“静”字层层递进。“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静极思动,诗人不是要遗世独立,从此不见人,他也会有来往交际,“披草”写的是一种动感,在野外小路上人迹罕至的地方穿行,野草茂盛,拂衣披草,好像能听见茅草扫在衣服上的声音。这是以动写静,可想而知长满野草的小径是极度安静的,那是一种旷野。下一句“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这里有对话,但是这种对话不是“人事”的,也不“喧”,谈论的是植物的生长,植物的生长是可喜的,这样的对话散发着淡淡的喜悦和慵懒的语调。描写的是回归田园后,不管是在虚室还是与人来往,诗人内心那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放松状态,与“尘网”中的生活一比,这样单纯美好的田园生活无比可贵。

第三首“种豆南山下”,是陶渊明田园诗里个人形象最突出的一首,读着这首诗就好像跟在陶渊明身后一起到南山种豆一样。他扛着锄头的背影,不疾不徐的脚步,狭窄弯曲的山路,道旁拂过身体的草木枝条,渐渐打湿衣服的夜露,天边升起来的渐渐明亮起来的月光,或许还能听见陶渊明一脚一脚踩在泥土上的脚步声,嘴里哼着的无调的歌声,山里的鸟鸣声,一一在诗里隐现,如一组电影镜头在眼前展开。无需更多的描述,更多的生活场景,这个剪影如今近的就在眼前,近到好像能看清他锄头上的泥土,泥土中卷曲的草茎,闻到他身上未干的汗气,隐约可见的嘴角的笑意。诗人这种“愿无违”的快意和满足洋溢诗外,人们读到这里也会感觉全身上下暖洋洋的,像是劳作一天后精神充盈身体放松,生活充满微小而确定的意义,所有眼前的琐碎都堆叠着触手可及的幸福。这是平淡的,自然而然的,也是和谐的,安稳的,充满希望的。

第四首“久去山泽游,浪莽林野娱”,写的是陶渊明田园生活里的一个重要方面,即他的娱乐,类似于现代人的旅游活动或是登山。这实际上拓展了田园生活的外延,田园生活不仅仅局限于围着庄稼劳作和乡村,还有更多的参与方式。“久去山泽游”与“久在樊笼里”又形成了一种对照,再次暗示我们田园生活与“尘网”生活的反差。这首诗写的是陶渊明和家人“携子侄辈”一起出行,在山里徒步,看见一些昔年有人居住的地方,“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杇株”,房子已经倒了,只遗留下井台和灶的痕迹,桑竹都是有人家居住才会栽植的树木,也需要有人打理,这里的桑竹因为无人打理,长得不太好了。“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余”,在这首诗里陶渊明触及的是生死问题。有人认为这是写当时的社会现实,战乱更迭,流民四起,十室九空。其实不然,在诗里陶渊明去往的地方是一个比他居住的田园更为偏僻的山泽林野,如果这样的地方都因为战争和乱局而出现“死没无复余”的状况,那陶渊明的田园生活是不成立的。陶渊明在诗的开始特意设置了“试携子侄辈”,将伦常中比较牢固的亲族关系挑明出来,就是为了和下文的“死没无复余”产生触目惊心的对比,将生与死跨越时空并列在眼前。当年在这里居住的人们也是子侄成群欢声笑语,而今安在哉?百年之后的诗人和子侄们又在何方呢?“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陶渊明揭示生命的死亡并不是主张勘破虚妄,从而不要对世间留恋执着。

在《归园田居》第五首中,他写了从山林里归家,一开始心情还是怅然的,但是“山涧清且浅,遇以濯吾足”,大自然里一道汩汩流出的清澈溪流,就唤起了诗人对生之美的无限眷恋。死亡固然是空无的,可是生于世间,生命也自有其丰饶。大自然里充满了勃勃生机,一条清浅的山涧,活泼泼流淌于山间,像洗去脚上的污垢一样洗去了死亡的阴影。诗人回到自己的田园,“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与死亡对峙后,诗人向死而生,对生更加热诚,这就是陶渊明的态度。

陶渊明的田园诗和他创作的不朽名篇《桃花源记》互为印证,把当时处在社会里最高层的贵族们鄙视的农家劳作生活,安置在了艺术的最高层,让所有读过田园诗的人都向往桃花源,向往诗意的田园生活,给每一个中国人心中都种下了“田园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