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镜相栏目高校激励项目“小行星计划”入选作品。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文 | 杨文瑛 陈必欣（复旦大学）

编辑 | 王迪

国产古装剧《赘婿》完结后，关于赘婿的报道争议颇多。一则《杭州富家女招赘婿，每个月生活费2万，外加一辆路虎和两套房》的新闻留言区里，有网友感慨，“这种方法招来的女婿可能是别有用心的人”，也有人眼红不已，“入赘的待遇可真好”，“您看我成吗”。

不管有怎样的争议，《赘婿》确实是出圈了，并将这一很长时间都处于人们关注盲区的话题正式带到了舆论焦点之下。

电视剧《赘婿》剧照

“赘婿文的内核是一个男人如何找回自尊”

有学者指出，男性偏爱阅读的小说大多是事业向的，感情一般只是锦上添花。打破这一规律的，正是一众以“赘婿”为主角的网络文学的兴起。

《至尊狂婿》《女总裁的上门女婿》《上门龙婿》……这些从标题到故事都极为相似的小说在不知不觉间占领了各大网络小说平台的热门榜单。普通男性“嫁入”豪门，成为赘婿，在顶着“废物”人设忍辱负重多年后，终于凭借各种隐藏技能与运势一鸣惊人——这样的套路设定一如当年的“霸道总裁爱上我”一样，让赘婿文逐渐发展出鲜明的类型特征，一跃成为“爽文”阵营中新入大将。

某网文平台上的赘婿文

不仅主角性别设定与一般的玛丽苏爽文完全反转，赘婿文的读者群体也令人意外地以男性受众为主。2020年9月9日，疯读小说发布《疯读小说40+男性读者人生观报告》，报告指出，约四分之三的赘婿文读者为男性，并且81%的读者年龄在30岁以上。被这类婚后逆袭故事戳中痛点的群体，或许正是处于婚姻关系中、对这座“围城”怀有复杂感情的中年男性。

“赘婿文的内核是一个男人如何找回男性自尊。”有着10年小说写作经验的网文作者“逍遥之神”这样总结。

一如在摸爬滚打的打工人爱看《延禧攻略》里小透明一路升级打怪的桥段，总是情场失意的都市女性容易沉浸于玛丽苏小甜剧中真情实感地磕cp，赘婿文所拥有的“爽文设定”则最大限度满足了男性群体从生活的诸多不如意中暂时解脱出来获得心理需求。

电视剧《赘婿》剧照

工作上的中年危机、婚姻里大大小小的矛盾摩擦，还有父母养老、子女教育等等时刻悬在头顶的焦虑，中年男性被这些难以逃避的问题重重围堵，他们所陷入的困境远非一句“油腻大叔”的调侃。“逍遥之神”曾感慨，“赘婿文一定程度上是现实的映射，是一些隐忍沉默的中年男人的生活现状。自己要养家，但无法实现阶层跨越，他觉得自己很窝囊，也得不到家人的认可，对家庭中的男女关系很敏感。”在生活的重压之下，他们渴望挣脱、渴望“逆袭”，从家人与朋友的苛责与偏见中突围而出，重拾男性的尊严。

赘婿小说风靡之后，有关赘婿的各类短视频剧作也随之出圈。演员管云鹏扮演的“歪嘴龙王”那自信的邪魅一笑，成为剧情陡然发生反转的标志，主角光环开始显山露水，把从前受过的屈辱一概奉还。而这得意的一笑，或许也是某个结束加班后乘末班地铁赶回家的普通男性一天中难得的快意时刻。

“赘婿”主题的短视频

赘婿，在历史中曾被列为与罪犯同类

一个年轻书生，家境贫困、前途迷茫，饱受身边亲友的冷眼，人生一片灰暗。然而意想不到之际，一段与富家小姐的邂逅突然降临，小姐被迅速俘获芳心，甚至毅然放弃原本门当户对的豪门联姻，书生更是凭借才华获得整个豪门家族的肯定，从此借势踏上仕途，平步青云，迎来飞黄腾达的大好结局。

乍一看，人们或许会以为这就是一部典型的当代赘婿网文，从虐到爽、打脸反转样样不缺。但实际上，写出这类剧情的，是生活在数百年前的元杂剧作者们。

以“赘婿”为主角的文学创作其实从来不是完完全全的现代产物。有学者考据，早在元代，“赘婿”就已经是一系列杂剧作品中频频出场的男主角，人们耳熟能详的《西厢记》、《窦娥冤》都可以名列其中。

《窦娥冤》《西厢记》电影剧照

如果说，赘婿文如今的流行，折射出的是当代男性面对生活压力寻找精神寄托的真实图景，那么古代文人们对“书生赘婿”的偏爱，则同样来自于一些不切实际又满含心酸的幻想。

“十载攻书，半生埋没”，古代书生面临的现实真相其实恰恰是文学作品中的反面，入赘往往也是生活困顿之下的无奈之举，和浪漫的爱情故事或是天降贵人之类的大好事根本关系甚微。

而成为赘婿之后，这些书生的生活也完全不像那些古早“爽文”中描绘的那样一帆风顺。在“男尊女卑”思想深入人心的古代，赘婿一直都处于被压迫歧视的低下地位，从未如文学作品中这般扬眉吐气过。汉武帝时，甚至有法令将赘婿与各类罪犯列为同类，贬到西域去打仗。一幅敦煌壁画记录的“赘婚”场景中，新郎匍匐在地上磕头，新娘则在一旁站着，高下尊卑一眼尽显。

如此卑微“嫁”入女家的赘婿，想要借势女方家族地位来打通自己的仕途，基本可以说属于痴心妄想。

“遮莫姻亲连帝城,不如当身自簪缨”——与其和皇亲国戚结婚，还不如自己努力，经历过两次赘婚的李白就曾得出如此痛彻心扉的领悟。在重农抑商的唐代，出身商人家庭的李白虽然并不缺钱，但却由于地位低下而被排斥于进士考试之外，如果想要谋得一官半职，唯一的出路只剩下入赘有权有势的官宦人家。

抱着这样的目标，李白的四段婚姻里有两段都成功“抱”上了豪门的“大腿”，其中第一段是与唐高宗时期的宰相许圉师的孙女，最后一段是与武则天时期宰相楚客的孙女。

然而，即便是这样顶配的豪门望族，也终究没有让李白从此在官场一路顺风顺水。而李白有如此多段婚姻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为第一任妻子许氏早亡，作为赘婿的李白没法再留在许家，只好带着一双儿女另寻出路。

和现实真相对比之下，文学作品中对书生赘婿的美好想象所寄托的，实则更多关于同为落魄文人的作者们对“学而优则仕”的渴望。在漫长的历史中始终被轻视的赘婿，或许也只有在这些文人笔下才会获得幻想中美满的大团圆结局。

“两头婚”：将资源不平等强行拉平的新形式？

与古代赘婚的传统相一致，现代的赘婚对于男女双方而言，也是一场基于两人及其家庭需求的利益交易。

对于男方而言，入赘是其获取金钱、资源的一条捷径，2005年，新华社就曾发过一篇报道《“萧山招赘”引发德育反思》，报道中，一名杭州大三的学生说自己愿意到萧山当上门女婿，但条件是要女方提供1000万以上的创业资金，自己的观念就是“先成家后立业”。当被问道女方年龄比他大七八岁时，他直接道：“没有关系。都什么时代了？我的前途更重要。”报道中的另外一名硕士研究生则表示自己是迫于事业和生活压力，自己同寝室的另外3个同学也都愿意去萧山当上门女婿，“我们的共识是，女方家底殷实，至少不用为买房买车犯愁。”

萧山。视觉中国  图

对于女方而言，传宗接代是有些入赘男的唯一使命。这样的招赘婚姻往往很快就会陷入危机。以杭州萧山为例，在2004年到2005年间，杭州市萧山区法院瓜沥法院受理的“招赘婚姻离婚案”就有近20件。在这些离婚案中，绝大多数都是富家女起诉希望接触婚约，她们以婚前双方缺乏了解、婚后脾气不合、男方有拈花惹草的恶习等为理由，坚持要离婚。而男方的说辞则是自己“嫁”过去之后毫无地位可言，就像个生育机器。儿子跟老婆姓，丈人和丈母娘一直不分青红皂白地数落自己，自己父母想看看孩子都极为得困难。

此外，在这些离婚案中，大多数离婚入赘男几乎是“净身出户”，因为他们自身并没有什么财产，离婚时的财产分割对于他们而言讨不到任何好处。而离过婚的入赘男，再婚的难度比离过婚的富家女也要大得多。

外国文学《简·爱》一书中，对于婚姻的阐述是这样的，“爱是一场博弈，必须永远保持与对方不分伯仲，势均力敌，才能长此以往地相依相惜，因为过强的对手让人疲惫，太弱的对手让人厌倦。”

电影《简·爱》剧照

入赘婚姻饱受争议的原因之一在于男女双方利益、资源的高度不平等，上门女婿被戏称为“吃软饭”，追求高富帅的女生被嘲“拜金女”，这两者在本质上有着相同的内核：不用努力就实现阶层的跃升。

而一旦将这样一种不平等拉平，男女双方实力相当时，人们似乎就会抱有更宽容的态度，这也是“两头婚”被广泛接受的原因之一。

“两头婚”的婚姻模式，即男不娶、女不嫁，小夫妻与原生家庭保持一定“黏性”，没有外公外婆的概念，孩子都叫爷爷奶奶。澎湃新闻2020年末曾在微博发起过关于“两头婚”的投票，超过七成的网友并不反对这样一种婚姻模式。

复旦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博士赵春兰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两头婚”是一种积极的尝试，因为它对代际关系的改善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从实际情况来说，在养老方面，“两头婚”很好的解决了两个家庭的情感需求问题，两位本地男女青年自由确立了恋爱关系，当他们去讨论婚嫁关系时，父母也会为他们做一些妥协。同时小夫妻本身也有孝心，想在当地既能照顾父母，又能享受生活，这是大多数选择“两头婚”家庭的实际情况。

现代婚姻：利益当头，爱情退场？

对于“两头婚”的追捧，体现了当代年轻人渴望实力相当的爱情，也是对日渐提升的女性地位的一种回应。从现实上看，女性能在两头婚中获得一部分的冠姓权，同时获得自己父母财产的继承权，在婚后组建的新家庭中也因此有了更多的话语权。

然而，也有观点指出，表面上实现了男女平等的“两头婚”，实际只是计划生育政策带来的副产品，女方在婚姻中所谓的“地位上升”，根本上其实来源于独生子女身份带来的“红利”，以及其原生家庭本身拥有的资产加成。这种仍旧建立在传统父权制上的公平，本质上依然是摇摇欲坠。

打破公平的假象，有学者将两头婚总结为一种“策略性婚姻”。不难发现，婚姻与利益交易的捆绑越发紧密，已经成为现代社会婚姻关系发展的一大趋势。婚姻的缔结被赋予了越来越多的复杂意义，它已经远远超出了与个体相关的内涵范畴，转而成为一场场基于冠姓权与彩礼价格的谈判，成为相亲角里明码标价的“资源整合”。

北京的中山公园、上海的人民公园、广州的天河公园……这些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相亲圣地，在这些地方，婚姻的“价码”格外清晰，户籍、收入、房产、学历等构成择偶的核心要素。

上海人民公园相亲角，两位阿婆在交换双方孙子与孙女的基本信息后相当满意。 杨一 澎湃资料

在北京的相亲角，“京籍、未婚、有房、经济条件好”早已是相亲市场的标配，有的还提出“名校本科以上”、“父母有工作的纯老北京”，还有的甚至要求“中共党员”、“知识分子家庭”等等。房子分出三六九等，户籍和地域间相互踩踏，身高属相锱铢必较……这些在相亲角都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发展战略研究院院长张翼曾直白指出，“利益问题是婚姻问题中不可避免的社会现象”。如澎湃新闻曾对上海人民广场相亲角中874份相亲报告进行统计，指出在户口与房产的要求上，无房无户口的单身人士许多都对于对方的房产和户口提出要求。一系列细致的量化标准之下，婚姻关系的建立所追求的不再以情感联结作为最大目的，而是最大限度地寻求男女双方乃至两个家庭所持“资产”的保值甚至增值。

“你不是嫁给一个人，而是嫁给一种社会关系”。2006年，一部以城市女孩和农村“凤凰男”结合为主题的电视剧《新结婚时代》播出，也带火了这句堪称金句的台词。无论是追求利益交易的赘婚、竭力维持平衡的“两头婚”，还是各大城市里条件严格把关的种种相亲角，显而易见的是利益考量在婚姻关系中的层层加码，而“爱情”，则悄然隐没在越发“锱铢必较”的婚姻市场中。

参考资料：

柏红秀,李昌集.元杂剧中的书生赘婿形象分析[J].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04):51-55.

张健.战国与秦汉的“赘婿”[J].淮阴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33(02):216-221.

《赘婿文作者：一支笔，直戳男性爽点》，真实故事计划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84144432538647076&wfr=spider&for=pc

《上门赘婿文，怎么火得一塌糊涂》，勿以类拒https://mp.weixin.qq.com/s/67wycU9I3OCBbPQ8LjyNkg

"萧山招赘"引发德育反思（特别报道），新华社

《缺乏感情婚姻难长久 招赘富家女遭遇离婚冲击波》，浙江法制报https://zjnews.zjol.com.cn/05zjnews/system/2006/08/16/007813959.shtml

《专访“两头婚”研究者：为什么兴起在江浙，家庭内部如何协商》，澎湃新闻

《女性想要自由，绝不能指望两头婚》，新周刊https://mp.weixin.qq.com/s/2XRtT461mRUYObJas7Pnp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