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谷河传媒 布谷岛
文 | 施毅敏
“要瘦，要皮肤好，其实五官也不咋满意，觉得自己脸长，眼睛小，反正离好看差的远。”章羽缓缓数出自己内心好看的标准。自己今天是不是又重了，脸上又多了几颗痘，其他人是不是在议论自己的长相……对于外貌的焦虑，整整伴随了她七年。
没有人觉得章羽不好看，在朋友高放的心目中，章羽“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特别让人心疼”。但她感到镜子在四面八方围绕着她，只要睁开眼，那些缺点就直直地暴露在镜子中，甚至放大了一千倍。
“你知道吗，我真想让世界上所有的镜子消失。”章羽说。
事实上，这种“外貌焦虑”不仅仅是一种心理状态，在医学上有专门的名称来形容这种病症——躯体变形障碍（Body dysmorphic disorder, BDD），是指身体外表并不存在缺陷或仅仅是轻微缺陷，而患者想象自己有缺陷，或是将轻微的缺陷夸大，由此产生心理痛苦的心理病症。它是一种指向外表的社会评价性的焦虑，属于精神障碍的一种，并进入了领域权威《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DSM-5），作为一种疾病，它会对人造成真实而严重的伤害。
与容貌焦虑相关的演讲片段
曾经的小太阳：“完美怎么追也追不到”
曾经的章羽，并不是这样的。在朋友刘鹤一的回忆里，小学的她是让所有人都羡慕的小太阳，活泼开朗，无论走到哪里，四周都围着一圈朋友。“老师也总表扬她，说她数学作业写得好，还老念她的作文。”那时候刘鹤一和她还不熟悉，远远看着小羽“辫子扎的高高的，在人群里发光”。
转变发生在上了初中后。章羽告诉记者，青春期的大家开始议论班上哪个女生最好看，对外貌的关注弥漫在躁动的空气中。那时学校要求剪短发，章羽觉得自己并不适合那样的发型，她的脸上开始长青春痘，学习任务变重加之她不爱运动，慢慢地变胖了。本来章羽对此并不在意，直到发现曾经的好友渐渐疏远自己。她将这样的疏远归因为自己不够好看，“（他们）带着开玩笑的语气说我不好看，那时候没整牙也被人笑话过牙不齐，还有头发少啥的。”说完后章羽自嘲似的笑了起来，旋即就陷入了沉默。
章羽试着把那些话当成是玩笑，但来自曾经亲近伙伴的嘲讽与疏远还是让她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她相信一定是因为自己不够好，她说话的时候左侧嘴角有一个小小的梨窝，“如果能好看一点就好了。”
过年时，长辈们夸赞别的兄弟姐妹“真漂亮，又好看了”，夸小羽“身体真好”，亲戚聚会成了章羽最讨厌的事情。父母工作都忙，不太有空关心她的情绪，在章羽的记忆里，从事设计类工作、忙于画图的妈妈会一次又一次从电脑前抬起头来问自己怎么又胖了。章羽回忆道，母亲从来没有跟她说过“你已经很好了”，只会不断地要求她做到完美。“完美就像挂在小毛驴面前的萝卜，怎么追也追不到。”
焦虑洞底：“为什么我不能好看一点”
在种种因素的影响下，章羽开始变得不自信，曾经朋友一大堆的她感到自己患上了“社交恐惧症”，“走路都选人少的，不想遇到任何人。”她将这个过程描述为“慢慢暗淡下去”。
无法抑制的焦虑开始控制着章羽。她经常会毫无征兆的开始大哭，“不全是因为这个（外貌焦虑），但很大一部分是。”
除了变好看，章羽想不出其他能让自己好起来的方法。她开始用节食的方式减肥，高中的一个假期，她每天都只吃西瓜，这段经历让现在的她发誓余生不再吃西瓜。高中学习压力大，章羽每天处在饥饿之中，一抬头总觉得黑板在旋转，眼前经常会突然一黑。
高中时的章羽脾气变得很差，会冲着父母和亲近的朋友发火，在刘鹤一的形容中，“她有时候像个汽油桶，一点就哗啦着一片”。可章羽没向刘鹤一，也没向任何人分享她的焦虑，“说了也没用。”那些崩溃的时刻她总是一个人承受，让一切结束的想法不止一次在脑海中闪过。但她养的小黑（宠物狗）总是过来蹭蹭她，黑亮的眼睛望着她，一声也不吭。章羽说，她会和小黑对望，“为什么我不能好看一点呢？”
高中老师回想起她时，“我记得她，脸圆圆的，作文写的很好，很灵动。”其他的细节老师却说不上来了。她穿着宽大的校服，隐匿在人群中，像许许多多其他的外貌焦虑者一样。
困在镜子世界：“外貌成了评价标准”
章羽不是少数。
2015年德国咨询企业组织了“全球外貌满意度调查”，调查结果显示，中国大陆只有10%的人对自己的外貌完全满意，三分之一的人介于满意和不满意之间，还有13%的人以不满意为主。
在患有外貌焦虑（appearance anxiety）的情况下，个体对自己外表是否符合审美标准的忧虑、对外表可能受到消极评价的预期，会使个体处于担忧、烦恼、紧张，不安情绪中。西南大学于庆鼎的研究证明，外貌焦虑与自我客体化显著相关，具有外貌焦虑的个体通常会对自己身体进行持续性的监控，将自己的身体当作基于外表评价的客体，即自我客体化。
“我”不再具有主体性，而是时时刻刻被他人评价的物体。当外貌焦虑变得严重时，就可能成为一种精神障碍——躯体变形障碍。这种精神-心理疾病容易和抑郁、焦虑共患，严重时会退出社交，甚至可能引起自杀意愿或行为。
外貌焦虑下，有人在试着与困住自己的这种抑郁和焦虑和解。同样有外貌焦虑、就读于华南某高校的大二学生徐望认为，每个人出生就携带了许多的不公平，有的体现在财富，有的体现在智力层面。“外貌也一样，生来有差异，只不过它是以一个透明屋子的方式成为了评价标准。你不会发现它在那里，只是在你晃荡转悠的时候会突然碰壁。”
然而，每个人受周边环境影响产生的对外貌的评价标准，虽然在平时是隐形的“透明屋子”，但有时却是让人窒息的枷锁。苏尹是公认的美女，她妆容精致，穿着时尚，脖子上戴着紫黑色的电子烟，很难看出她有外貌焦虑。接受采访时，苏尹因为脸上长了一颗青春痘所以戴着口罩，说自己“脸烂了”。
体重成为很多人的困扰
为了不长胖，她一直节食，吃味道“和白纸差不多”的减肥餐。有时候干脆睡一整天，她说这样就不会被食物的香气激的头晕眼花。她不相信那些对自己外貌的肯定，坚信一切都是化妆的作用。她发誓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素颜的样子，来不及化妆她就戴口罩，把帽子压得低低的，“不跟任何人打招呼”。
外貌焦虑者们看起来没有不同，只是路过镜子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偏过头；精心自拍后修很久的图然后删掉；长了一颗芝麻大的痘就带着口罩不敢摘下来；节食，催吐，抑郁……日复一日地陷入自我怀疑和否定之中。社会的评价与凝视在他们四周放置了一面面镜子，逼迫着他们以所谓的“美”的标准进行自我审视。没有人质疑镜子后究竟是谁在望向他们，他们紧紧地盯着镜子，责怪自己的不完美。
镜子与玻璃：“被否定的不完美和缺陷”
镜子是玻璃做成的，外貌焦虑引起的躯体变形障碍（BDD）产生的原因在医学界仍有争议。南京医科大学的张宁教授等刊登在《中国临床心理学杂志》上的一篇文章总结了目前关于躯体变形障碍成因的研究结果。在精神分析的观点中，BDD源自个体对性冲突、情绪冲突、罪恶感, 以及不良自我印象的无意识转换。而生物学理论认为BDD源于大脑中某种神经递质的紊乱以及神经系统的损害。当前，文化因素，生物和心理易感性以及早期童年经历对BDD的影响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
在强调外貌和身体吸引力的文化背景下，不完美和缺陷是被否定的。赵薇执导的短剧《魔镜》里，女主角每天花两个小时三十七分钟打扮自己。观者则处在镜子的视角，看她上妆卸妆，因为不自信而痛苦流涕。而在这部控诉“外貌焦虑”的短剧里，弹幕上依然不断飘过对她外貌的指指点点。说她，“粉底太厚，鼻子奇怪，眼袋太重……”
“这是个看脸的时代吗？不是，还看胸，看腰，看腿，看屁股，看脚后跟。”赵薇执导的短剧《魔镜》里女主角直视着镜头，诉说着那些不亲身经历就无法感同身受的的痛苦。
《魔镜》短剧截图
此外，低自尊、家庭的不和谐、不愉快的童年经历、外貌遭到家人的反复批评等, 都可能影响BDD的发生。南京中医药大学的郑铮教授对BDD患者临床访谈后发现，家人的情感忽视和不断接受到有关外表的负性评价会让个体更可能患上躯体变形障碍。郑铮教授认为，体像（外形）虽然是个体的内心感受和主观评价, 但它也极易受到外界的影响。
即使没有确诊患有躯体变形障碍，外貌焦虑也足以影响正常的生活和社交。然而，我们并非被焦虑控制而别无他法。西安市精神卫生中心精神心理科的副主任医师刘晓凤告诉谷河记者，正念呼吸训练是缓解外貌焦虑的有效方法。集中于自己的呼吸，将注意力从对外貌的关注上转移。学会倾诉，注意提高睡眠质量，更重要的是学会适应。“躲避终究不是办法，要让自己去适应它，勇敢地面对它。”刘医生说。
冲出镜子：“索性都过去了”
上了大学后，章羽被容貌焦虑的阴影笼罩着的生活开始被更多的琐碎铺满。她读的会计专业里名目繁多的数学课程让她的注意力逐渐被转移。“（外貌）焦虑只是生活烦恼的一个来源。”她还是继续减肥，但会吃午饭。她开始化妆，这是让她自信不少的好办法。面对自己之前的照片，章羽会不断地询问，“我现在是不是瘦了一点。”
章羽表示，尽管更多时候仍然选择宅在家里，但自己在尝试着克服社交恐惧。认识新朋友对她来说依然很难，初中时同学的嘲笑常是在耳畔回响。但对于容貌的焦虑在逐渐被身边的人瓦解。尽管章羽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保持了八年友谊的刘鹤一却是唯一知道她有外貌焦虑的人。高考完的某天刘鹤一在公园给她拍照，在章羽左右翻看照片、心烦意乱的时候，刘鹤一突然捏了捏她的手，看着她说，“你是好看的，真的。”章羽回忆道，那天在回家的公交上，她戴着口罩哭了一路。
大一寒假，在偶然的原因下，记录了章羽所有焦虑和烦恼的微博账号被母亲找到。“我女儿是世界上最好看的。”是母亲给自己最坚定的鼓励。“我本来以为那些东西写下去就像石沉大海，不会有任何的回应。”
对于章羽母亲来说，女儿被容貌焦虑影响是自己没有想到的，“我没有想到她（章羽）对这件事那么在意，有时候会说她胖了，但胖乎乎的多好啊？”。
“索性都过去了。”
虽然还是很介意这件事，但现在的章羽正在努力降低外貌焦虑在自己的烦恼清单里的占比。有时候正在看电影，焦虑突然就浮现上来，她会暂停电影然后呆呆地坐上一会儿。那种时候她会感到恐惧，好像所有反光的东西里都传来嘲笑和指责的声音，她只能努力习惯并适应。
美的模样
有一次章羽去迪士尼玩，看着女孩们兴奋地跑来跑去，白的，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脸上有雀斑的，小腿很粗但健美的……“美只有一种模样吗？”她头一次问自己。
（应采访对象要求，章羽，高放，刘鹤一，徐望，苏尹均为化名；图片来源于网络）
原标题：《外貌焦虑者：“我想让世界上所有的镜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