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兰藉文化 红楼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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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肖旭,原名郑喜林,中文教授,中国艺术研究院特聘研究员,河北作家协会会员。
作者
肖旭
十有八九的人会说林黛玉小心眼儿。可是,林黛玉真的小心眼儿吗?从黛玉初进贾府的随份从时,可以看到黛玉性格中并没有多少逆反的因素。凹晶馆月夜谈心,也说明对于环境和人生,黛玉想的甚至比豪阔爽直的湘云更加宽远。
日常小事,透露出黛玉的和善和大方。原本伺候贾母的紫鹃,也和黛玉情同姐妹,这种平等的情意,在贾府的丫鬟和小姐之间,是少有的。但是,下人们对黛玉“小性儿”的评价从何而来,的确令人费解。也许,来自生性中的不喜笼络结党吧。也许,来自于黛玉常出酸言醋语。
然而,我们考查这些含酸带刺儿的话语时,便会发现,这些话皆源自对宝玉的真情。黛玉出醋语的密度和宝玉的移情嫌疑度数成正比。所以,黛玉的小心眼儿,出自对宝玉的紧张,源自宝玉给她的不安全感。
黛玉的眼里,只有宝玉。黛玉和男性的交往,简单至极。和贾雨村,虽有师徒之名,未见师徒之谊,除了封建社会的礼教间隔,两人的情性非为一类也是重要原因。而贾琏,也只是护送黛玉往返,除此未见一语。薛蟠,只是在马道婆施法术贾府大乱时才得见到黛玉美色,平时连见到一面的可能都没有。北静王水溶,清贵非凡,但在黛玉的眼里,也只是个“臭男人”。
而宝玉的眼里心中,可爱的人物算得上是重重叠叠。他和薛蟠混在一起喝花酒,还时不时地和俊秀男孩子蒋玉函同性恋。他喜欢给丫鬟们跑腿,随时见到一个可看的女孩子便心牵情挂,如农村的二丫头,更别说看到美丽的宝姐姐了便:“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了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而这一幕又尽收颦儿眼底。看着自己的心上人痴望别的女子,没有哪个女子会无动于衷的吧,一般情况下,感情越深,醋海翻起的波浪也会更大的吧。幸好,宝姐姐对于宝玉并没有十分动情,至“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黛玉和宝钗芥蒂全消,成为感情融洽的好姐妹。但真正的威胁仍然存在,那就是时时处于宝玉身边的花袭人。
按世俗的想法猜度,花袭人只是个丫鬟,大不了以后做宝玉的妾,怎么也夺不了夫人的位子。但是黛玉并不是对着宝二奶奶的位置而来,她要求的更高,要求的是和宝玉心心相印的爱情。也许,黛玉并不排斥男人三妻四妾,在那个年代,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对待将来的宝玉纳妾,黛玉很可能像接受贾府的饮茶习惯一样,虽然不喜欢,但是,入府随俗。
但是,显然,袭人在宝玉的心里也占了一席之地。《红楼梦》中两次出现过一句俗语;“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对貌美才高的黛玉而言,宝玉的爱情,岂容他人分享?但是,宝玉对袭人的情意,却是即使在黛玉面前也不加掩饰的。
红楼众女子中,以黛玉的心地最为澄明,感情最为真诚执着。然而正应了一句俗话:拥有时不知道珍惜,失去了才知可贵,对黛玉的真情,宝玉是身处其中而不知尊重的:
“且说宝玉正和宝钗顽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抬身就走。宝钗笑道:‘等着,咱们两个一齐走,瞧瞧他去。’说着,下了炕,同宝玉一齐来至贾母这边……正值林黛玉在旁,因问宝玉:‘在那里的?’宝玉便说:‘在宝姐姐家的’黛玉冷笑道:‘我说呢,亏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宝玉笑道:‘只许同你顽,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去他那里一趟,就说这话。’”
宝玉未尝不知道黛玉对他的情意,也听懂了黛玉婉转的醋意,此时情景,对他来说,不啻一次甜蜜的外遇被拆除,本来处于无理可辩的劣势,本来应当默不做声,装个糊涂。但在另有一番美貌的宝蛆姐面前,宝玉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弃黛玉的尊严于不顾,把黛玉委曲影射的问题摆到桌面,把黛玉置于难堪境地。
这种事情不久便又重演:
“宝钗因笑道:‘你正经去罢,吃不吃,陪着林姑娘走一趟,他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呢’。宝玉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
在众人面前,尤其是在竞争对手薛宝钗面前,黛玉的自尊几近扫地。
在脂砚斋暗示的“情榜”上,宝玉是“情不情”,以有情心对待不情无情之人事,在不能两垒的情况下,他选择的是怠慢“情情”的黛玉。
当专情遭遇泛爱,感受更多的大概就是委屈。
当情深无处诉或是委屈时,林黛玉只有把满腹幽怨付与诗词,从她的诗词中,我们可以看到一颗敏感的心,一步步走向碎裂。
《葬花吟》是林黛玉在访宝玉被拒之后,预感到自己的爱情理想行将破灭时发出的花落人亡的悲痛和哀愁,是感叹身世遭遇首发哀音之作,也是林黛玉对自己悲剧的总预言。蒙回后总评:心事将谁告,花飞动我悲。埋香吟哭后,日日敛双眉。《葬花吟》实际上就是林黛玉自作的诗谶。这一点,我们从作者曹雪芹的友人明义《题红楼梦》绝句中得到了证明。诗曰: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如。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
《咏白海棠诗》以梅花梨蕊芳香孤傲的品性表达了自己的个性,同时表达了感情没有确切皈依的寂寞。娇羞默默的秋闺怨女,在那个时代里不能以豪放的姿态追求和表达爱情,只能倦倚西风,不知不觉间夜色已澡。结合宝玉平日对众女子的多情博爱,我们不难看出这首诗中,黛玉以委婉的态度表达出的孤寂和哀怨。
《菊花诗》是林黛玉性情高标的集中表现。菊花是中国古代文人经常用来自喻的花,是中国古代文人典型性格的象征。从“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到“莫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的诗句中,我们既看到了林黛玉“孤标傲世”、感叹“举世无谈者”的傲岸之姿,又看到了黛玉的落寞。黛玉心中眼中只有宝玉一个,但是在宝玉的心中,并没有选定黛玉作为唯一,宝玉对众女子的泪水都来葬他的幻想,实际上表现了他对众美都心牵意念的博爱态度。即使宝玉赞赏黛玉的诗才,大概也没有看到醒时幽怨同谁诉。正是黛玉的自怜自艾之语,敏感的黛玉,情何以堪?
《秋窗风雨夕》是黛玉的一首堪称悲婉之绝唱,诉说了“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的愁情和“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的悲叹。通过诗句“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我们可以看出,黛玉在秋花惨淡、秋意凄凉的气氛中,由于自己病情渐重,更由于环境的冷酷,已没有了《葬花吟》中那种抑塞不平之气和傲世独立的态度,而是显得更加苦闷、颓伤,更加消沉了。
《桃花诗》更是是一首伤春之作,比悲秋更加凄苦悲凉:“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这首诗出现在第七十回,书中说,“宝玉看了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宝玉并不称赞,是因为领会了这“哀音”。
感情丰富而敏感的黛玉,和宝玉青梅竹马,情趣相投,但是,直至成为豆蔻少女,也没有长辈做主明确二人的亲事,而宝玉又不由自主地“情不情”,当黛玉看到了众多女子的悲剧命运后,至第七十六回,黛玉和湘云联诗时,猛然吟出“冷月葬花魂”这样颓废至极的凄清奇谲之语也就不奇怪了。
黛玉的眼里,只有宝玉。黛玉的小心眼儿,出自对宝玉的紧张,并不是泛泛的吃醋。所以尽管她知道妙玉暗恋宝玉,但她知道妙玉不可能和自己竞争,所以并不吃妙玉的醋。当她最终知道了宝玉的心,吃了定心丸后,与宝钗的芥蒂全消,也成为感情融洽的好姐妹。
而宝玉虽然钟情林妹妹,却是个泛爱主义者。这种例子在红楼一书中不胜枚举。这可能和当时社会对男子的要求有关:“你可以有三妻四妾,但只要你心中有我一方田地就行了。”社会这么要求,作者是这么想,宝玉也是这么想。
其实,宝玉引黛玉为平生知已,他对黛玉的感情,不可谓不真。但是他的感情,远远达不到和黛玉相对等的深度和纯度。按现在观点看,黛玉痴情专一于宝玉,而宝玉则像是泡在美女如云的蜜糖罐里,而且是到处留情的情种子。
一个女性,不管她多么高傲,多么才华横溢,一旦情到深处,竟成孤独,她便堕入了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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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谈“情不情”宝玉与“情情”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