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嫉妒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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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汪昌陆

余英时说，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创造了两个鲜明对比的世界，分别叫“乌托邦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大观园是乌托邦的世界或干净的世界，也是曹雪芹的理想世界。看似很有道理，其实并不尽然。

理想与现实只是相对的存在，现实中不乏美好。而世外桃源般的大观园也有风刀霜剑，花开花谢，还有人去楼空一片荒芜之时。宁荣两府及大观园，表面上风和日丽，饮酒吟诗作对，一派闲适安逸景象。实际上，波涛暗涌，绵绵不绝。讥讽、谩骂、群殴、跳井、绣春囊等不和谐之音不时弹出，园内园外充满了嫉妒、憎恨与报复。

一

嫉妒属于心理学概念，是一种敌视的心理状态，嫉妒严重时就会产生恨。说到嫉妒，也许大家首先会想到林黛玉。不错，曹公也是这样认为的，否则，他也不会将“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作为第八回回目来写。

第八回很重要，这一回宝黛钗三人首次相会，并开始了因“金玉良姻”与“木石前盟”问题而产生一系列连锁反应。唉，也是的，本已有个“木石”，为何又来个“金玉”，都是那癞头和尚“惹的祸”！更何况论长相、才学、待人接物都不在黛玉之下，也难怪黛玉嫉妒。当宝玉宝钗刚看完金锁，黛玉就摇摇的走了进来，见宝玉查问宝钗体香，就怪声怪气地说：“嗳哟，我来的不巧了！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不由得“醋由心中生”。在薛姨妈处吃饭时，宝玉听从宝钗规劝不喝冷酒，黛玉急中生智，借紫鹃让小丫头送来的手炉借题发挥讽刺奚落宝玉。

黛玉因“金玉”嫉妒宝钗也非此一回。第二十八回，贾宝玉看到薛宝钗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不觉就呆了，怔住了，黛玉来了，就讥讽他是个呆雁。读者若细看就会发现，林黛玉所有“嫉妒”都是因贾宝玉而起，由“金玉”“木石”产生的钗黛矛盾，一直到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结金兰语”才“化干戈为玉帛”。

平时一贯自云守拙，安分随时的薛宝钗是不是就不会嫉妒呢？非也。

第四十九回，薛宝钗的堂妹薛宝琴来到贾府，这个堂妹美貌绝伦，聪敏伶俐，才华横溢，开朗热情，是个罕见的奇女子，她虽于第四十九回姗姗来迟，却如冰天雪地里一枝傲然盛开的红梅，惊艳亮相，冠绝群芳。她深得贾母喜爱，要王夫人认薛宝琴为干女儿，连园中也不命住，晚上要跟着贾母一处安寝。贾母还把珍藏多年的孔雀毛，就是野鸭子头上的毛做的凫靥裘给了薛宝琴，贾母又派琥珀来给宝钗传话：“老太太说了，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他还小呢，让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去，别多心。”

宝钗听了，推宝琴笑道：“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福气！你倒去罢，仔细我们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你看，这虽是句玩笑话，则暴露了宝钗内心的真实想法，宝钗是真的嫉妒宝琴。也许宝钗心里想，我来了这么久，怎么就没换来贾母这种喜爱？金玉良姻在贾母眼里到底算什么？剪不断,理还乱,真是“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相反，林黛玉看到贾母将凫靥裘给了宝琴之后，却没有任何反应，即使湘云等认为黛玉会嫉妒宝琴，黛玉也没有一点儿嫉妒的意思，反而对宝琴格外亲热。

第五十一回，宝琴做十首怀古诗，宝钗先说道：“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做两首为是。”黛玉却没有落井下石，忙拦着：“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见过不成？那三岁的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探春便道：“这话正是了。”李纨也支持黛玉的看法。黛玉喜欢宝琴，也许知道宝琴已经许给梅翰林之子，对自己没有威胁，完全把宝琴当作小妹妹一样爱。女人的心思难以捉摸，因此说，女人有无嫉妒心，不能一概而论，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二

怡红院里的丫鬟一刻也不会消停。小红趁人不在为贾宝玉倒了一杯水，就遭到秋纹、碧痕的无情攻击，秋纹把小红骂的狗血喷头：“没脸的下流东西……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水不配！”

晴雯也曾当众讥讽过小红，芒种节那天，小红帮王熙凤拿荷包，晴雯责备她在园子里闲游瞎逛，不去浇花喂鸟。小红举起荷包说自己是在给凤姐送东西。绮霰、碧痕听说是凤姐使唤她做事，都缄口不言了，只有晴雯牙尖嘴利，继续嘲讽小红：“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兴的这样！……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好的呢。”

第六十三回，晴雯、袭人等丫鬟要凑钱给贾宝玉举办生日晚宴，林之孝家的说宝玉最近直呼袭人、晴雯等人的名字，而这几位大姑娘原本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人，宝玉这样乱叫，会显得眼里没有长辈。贾宝玉陪笑说只是偶尔在背后叫下名字。林之孝家的笑着说：“这才是读书知礼的……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的。”

从表面上看，林之孝家的是抬高晴雯等丫鬟的地位，其实明褒实贬，她暗中嘲讽晴雯等人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相似的话之前在怡红院中也有过一次。秋纹得了王夫人赏赐的两件衣裳，晴雯取笑那是别人挑剩下的衣裳。秋纹却不以为意地说：“哪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大家都笑着说衣裳就是给哈巴儿狗，暗指袭人的。没想到有一天林之孝家的会绕弯子把她们几个说成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隔了这么长时间，林之孝家的也算是给女儿小红出了一口气。

晴雯认为怡红院内，我们都是一样的，谁又比谁高贵些。她对秋雯、麝月、袭人从来不客气，第三十一回晴雯吐槽道：“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作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的。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

第二十回，宝玉拿篦子替麝月梳篦头发，只篦了三五下，晴雯忙忙走进来取钱，一见了他两个，便冷笑道：“哦，交杯盏还没吃，到上头了。”晴雯一气之下走了。宝玉刚吐槽晴雯磨牙时，晴雯又回来了，还听到了宝玉的话，纠缠不放的时候麝月劝了几句，然后晴雯说：“你又护着。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话。”意思就是你们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

晴雯和宝玉吵架斗气，袭人来劝解时无意中说了一句“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就抓住不放，夹枪带棒，讥讽袭人说连个姑娘还没有挣上呢，只不过和我一样，哪里就称的上我们了，最后弄得袭人尴尬不已。

天下的女人大多爱嫉妒，就连“贤袭人”也不例外。第二十一回，宝玉大清早来到林黛玉和史湘云房间，又是用湘云洗剩的水洗脸，又是叫湘云给他梳头，这时袭人进来了，见此转身就走。袭人对来找宝玉的宝钗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然后袭人向宝玉示威，扬言宝玉这里横竖有人伏侍，她准备回去伏侍老太太，躺在炕上不理宝玉，使宝玉深为骇异，逼得宝玉折簪起誓，表示从此听话。这是因为梳头、贴身伏侍，这是她的专利，是不容别人侵犯的，何况是一起长大的史湘云。

晴雯被撵出去，宝玉说难得再见一面，说此事早已有预兆，院里海棠好好的枯了一半。此时袭人说“你也婆婆妈妈的了，那晴雯算个什么东西，她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

三

歌德说过：“憎恨是积极的不快，嫉妒是消极的不快。所以嫉妒很容易转化为憎恨，就不足为奇了。”王熙凤听说琏二爷偷娶尤二姐，并在小花枝巷过着舒服的“二人”生活，立即“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尤二姐模样标致，温柔和顺，若一年半载再为琏二爷生一子，自己地位就岌岌可危，后果不堪设想。她决定亲自上“门”去“请”尤二姐入住荣国府。这样，尤二姐就乖乖地跳进凤姐早已设好的陷阱。之后，尤二姐备受折磨，生不如死，最后只有吞金自尽。

夏金桂“若论心中的邱壑经纬，颇步熙凤之后尘”，就是说夏金桂和王熙凤一样，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夏金桂是桂花夏家的千金小姐，出身于官商之家，身世与薛宝钗相似。除了有几分姿色以外，夏金桂还颇通文墨，也算是文化人。夏金桂过门之后，不光处处辖制薛蟠，还与婆婆薛姨妈为敌，闹得家中鸡犬不宁。

更令人气愤的是，她对温顺美貌的香菱极其嫉妒。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她把一心一意盼她早嫁过来的香菱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她首先拿香菱的名字做文章，说谁能闻到菱角花香呢？便将香菱改成了秋菱。香菱名是薛宝钗起的，给香菱改名，就是看薛宝钗的反应，目的是辖制薛宝钗。而薛宝钗既不接招，也不应招，且做到无隙可击，她只得作罢。其次是设计陷害她，毒打她，对香菱实施百般凌辱和折磨，香菱终究应了那句“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了。香菱的结局应当非常凄惨，并不是像续书那样，香菱为薛蟠生下一子后，难产完劫，而夏金桂却机关算尽，到头来反送了自己的性命。

贾宝玉在听说夏金桂对香菱百般苛责和嫉妒后，就去天齐庙烧香还愿，向庙中王一贴道士，求一个“贴女人妒病的方子”。王一贴道：“这叫做‘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早吃这么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看似谑语，其实颇有几分道理。中医认为，梨和冰糖的润肺益气之功效能有效缓解肺受到的伤害。怒伤肝，思则气结，思虑过度，就会食欲不振，而陈皮的健胃理气能对此进行有效治疗。

嫉妒并非年轻人的专利，就连“鱼眼睛”也会时不时嫉妒。宝玉的奶妈李嬷嬷见袭人不理自己，拄着拐棍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大样的躺在炕上，见我来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听你们的话……”

赵姨娘是贾政的妾，她对贾宝玉和凤姐充满了嫉妒和仇恨。她有意贿赂马道婆，设法用魇魔法来毒害宝玉和凤姐，这就是嫉妒转为恨了，手段及目的，昭然若揭。宝玉死了，贾环将来就可以子承父业了；害死凤姐，也出了闷在心中的一口毒气，以解多年之恨，可最终未能如愿。但一直不受待见的赵姨娘，却得到了贾政之宠，书里写到贾政晚上在赵姨娘处安歇，却没写过王夫人与贾政共同生活，更不要说什么恩爱了，王夫人心里能不嫉妒吗？只是没有明显表现而已。

红楼中的嫉妒女人，远远不止这些，在此不再列举。

若一个人的嫉妒心过于强烈，久而久之，就会“中夜恨火来，焚烧九回肠”。红楼梦中凡是爱嫉妒的女人，大多没能得到一个好结局。红楼未完，黛玉宝钗结局自不必说，晴雯是曹公写完其一生的，终因“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而夭亡，年仅十六岁。秋纹欺软怕硬，仗势摆谱，这种人结局应该不会太好。凤姐机关算尽，最后反误了卿卿性命，夏金桂和赵姨娘的结局想必大概如此。正应了那句：嫉妒是一把无情的双刃剑, 它伤害别人, 同时也毁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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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红楼梦》里的嫉妒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