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辈成名记:从埃及到中土的“老鼠克敌”传说之路

澎湃新闻 09-10 10:01

仿佛双生的故事

当唐玄奘印度求法归来经过于阗国时,曾听闻一个老鼠克敌的传说,并记载在《大唐西域记》卷第十二《瞿萨旦那国》(即于阗国)中,其文曰:

王城西百五六十里,大沙碛正路中,有堆阜,并鼠壤坟也。闻之土俗曰:此沙碛中鼠大如猬,其毛则金银异色,为其群之酋长。每出穴游止,则群鼠为从。

昔者匈奴率数十万众,寇掠边城,至鼠坟侧屯军。时瞿萨旦那王率数万兵,恐力不敌,素知碛中鼠奇,而未神也。洎乎寇至,无所求救,君臣震恐,莫知图计,苟复设祭,焚香请鼠,冀其有灵,少加军力。

其夜瞿萨旦那王梦见大鼠曰:“敬欲相助,愿早治兵。旦日合战,必当克胜。”瞿萨旦那王知有灵佑,遂整戎马,申令将士,未明而行,长驱掩袭。匈奴之闻也,莫不惧焉,方欲驾乘被铠,而诸马鞍、人服、弓弦、甲縺,凡厥带系,鼠皆啮断。兵寇既临,面缚受戮。于是杀其将,虏其兵。匈奴震摄,以为神灵所佑也。

这个故事颇为传奇,在于阗与匈奴战争前夕,老鼠啮咬了匈奴的军事装备,使之武力无法施展,从而帮助于阗取得了胜利。从此老鼠成为了于阗国崇拜的灵物。于阗人不但为老鼠建祠设祭,经过鼠穴多下马礼拜,甚至于阗王以金鼠为冠,在《北史》和《隋书》之《西域传》中,便有于阗王“金鼠冠”之记载。1900年斯坦因在于阗附近之丹丹乌里克发现一块木版画,其上绘有头戴金冠之鼠王形象,亦可为于阗崇鼠之一大证据。

鼠王 丹丹乌里克出土木版画 唐代

无独有偶,在遥远的埃及,也流传着一个关于老鼠克敌的故事,在希罗多德(Herodotus)的《历史》第二卷中,其叙述如下:

下面的一个国王就是海帕伊司托斯的祭司,名字叫做赛托司。他看不起并且毫不重视埃及的战士阶级,认为他根本不需要他们;他不仅是侮辱他们,而且把在前王时期送给他们每一个人的十二阿路拉上选土地收了回去。因此国王撒那卡里波司立刻率领一支阿拉伯人和亚述人的大军前来攻打埃及:但埃及的战士不愿对他作战。这个走投无路的祭司只得跑到神殿里去,在那里的神像面前为眼看便要到临他身上的危险而哀哭。当他正在哀哭的时候,他睡着了,在梦中他梦见神站在他的面前,命令他鼓起勇气来,因为在和阿拉伯人的大军相对抗时,他是不会受到什么损害的。神说他自己将要派军队来援助他。他相信了这个梦,因而便率领着还跟随着他的那些埃及人在佩鲁西昂扎下了营(因为这里是埃及的入口),没有战士愿意跟着他去,愿意去的只有行商、工匠和小贩。

他们的敌人也来到了这里,而在一个夜里有一大群田鼠涌入亚述的营地,咬坏了他们的箭筒、他们的弓,乃至他们盾牌上的把手,使得他们在第二天竟不得不空着手跑走,许多人又死掉了。而在这一天,在海帕伊司托斯神殿里有一个埃及国王的石像,手里拿着一只老鼠,像上还有一行铭文,大意是:“让看到我的人敬畏神明罢。”

比起玄奘听闻的传说,希罗多德记述的这个故事更有迹可循,战争发生在公元前701-700年,此时,鼎盛时期的亚述帝国威震四方,亚述王辛那赫里布(Sennache-rib,即上文撒那卡里波司)征讨腓尼基和巴勒斯坦,一路攻城略地,直到兵临犹太和埃及国境。

埃及此时正处于第二十五王朝治下,该王朝是由来自努比亚的外族人建立的。或许因此,埃及国内人心不齐,导致了无战士愿意应敌的局面。而率军者是海帕伊司托斯(Hephaestus)的祭司赛托司,海帕伊司托斯即首都孟菲斯(Memphis)主神普塔(Ptah)。异族法老努力与祭司阶层保持良好关系的努力,在此时发挥了效力。亚述与埃及军队遭遇之处在佩鲁西昂(Pelusium),这个城市正位于尼罗河三角洲的最东部,是进入埃及的入口。

同时,亚述军队也包围了犹太首都耶路撒冷,该战在《圣经·旧约·以赛亚书》中也有记载,不过犹太人自然把莫名其妙打败亚述人的荣耀归于了上帝:

耶和华的使者出去,在亚述营中杀了十八万五千人。清早有人起来一看,都是死尸了。

比较于阗和埃及的两个故事,会发现它们出奇相似,都是大军压境,都有祈祷,都有托梦告慰,而克敌制胜的方式,都是老鼠咬坏敌军的军事装备。这两个相似故事,只是纯属巧合,或是有所关联?我们可以放宽视野,来探索这相隔万里的两地之间,是否有可能的路径,使得故事流传远播,从而启发另一些人们的心灵?

乱入历史的埃及老鼠

事实如果越出人意料,它便越有机会在稍纵即逝的如烟往事中被铭记,成为故事。埃及老鼠克敌的故事便是这样的幸运者。

众所周知,古埃及人是古代世界著名的猫奴,他们喜爱猫,认为猫是女神巴斯彻特(Bastet)的化身,甚至猫死后还要被制为木乃伊。

猫受到古埃及人的热捧,一定程度上因为它是鼠的天敌。作为农业革命最早兴起的地区之一,丰饶的尼罗河三角洲不但粮食满仓,而且鼠患连连。对于老鼠,古埃及人自然是除之为快。

渔猎场景中的猫和鼠 埃及底比斯奢赫阿布得艾尔库尔纳(Sheikh Abd el-Qurna)TT67提班墓(Theban Tomb) 内室北壁壁画 新王国十八王朝(约前1575年-约前1308)年

而当如亚述帝国大兵压境的危急时刻,却是一群受人鄙夷的田鼠拯救了埃及,当这个事实发生时,自然会对古埃及人造成很大的精神冲击力,甚至不由得将卑微的鼠和高贵的神联系起来,希罗多德所听闻的埃及国王石像手里拿着老鼠一幕,便是鼠辈在古埃及最光辉的一刻。由此,这个神奇故事在古埃及人中热传,直到两百多年后,它传到了爱打听各种稀奇事的古希腊人希罗多德的耳中,并被他郑重地记录在他即将传世的名著《历史》之中。

但老鼠在古埃及的荣耀是转瞬即逝的,不久,它们又回归到卑微的地位中。幸好,它曾在历史中留下了一个英勇的形象,这个形象或许将在许多年后,在另一个地方,再度焕放光彩。

把故事带往犍陀罗

当希罗多德写了《历史》约百年后,一位年轻国王征服了小亚细亚、埃及、两河流域、波斯、巴克特利亚,直至印度河畔,开创了空前的大帝国。亚历山大大帝英年早逝后,由其部将瓜分后的帝国依然延续着希腊化的风潮,大批的希腊人迁居散布东方,将希腊的信仰、艺术和风俗带到那里。

如果一些希腊人到了犍陀罗(Gandhara),那里是希腊化势力所及的东方尽头,他们可能会见到了一幅奇怪的景象——神的手中拿着老鼠。

犍陀罗即今天的巴基斯坦北部、阿富汗南部和克什米尔一带,是北印度的门户。在印度婆罗门教的世界图景中,东西南北皆有大神守护,东方为天帝因陀罗(Indra),南方为正法神/死神阎摩(Yama),西方为水神伐楼那(Varuna),而北方为财神俱毗罗(Kubera)。

像印度的其他神一样,俱毗罗也有一只小宠物——印度獴(India Grey  mongoose),它是食肉目獴属獴亚科的一种动物,生活在南亚一带,其英文名Mongoose便源自南亚语言。在俱毗罗的形象中,它们往往蹲在俱毗罗的手里或他的宝座上。

手持獴的俱毗罗像 砂岩 10世纪 现藏美国圣安东尼奥博物馆

当希腊的远行者到达犍陀罗地区,亲眼看到一尊俱毗罗神的像时,他们并不认识印度獴,而很有可能将其认作是一种相似的动物,那就是老鼠。

印度灰獴

印度獴灰棕色的被毛,突出的吻部,短小的四肢,还有长长的尾巴,确实和老鼠很像,只不多体型要大得多。但是初来乍到的希腊人搞不清两者的差别。而当看到俱毗罗神手中抓着的印度獴时,他们感到似曾相识,或许有好学者会去翻阅随身携带的希罗多德的《历史》,当他翻到埃及那场战争的章节时,或许会恍然大悟,从而把那个老鼠克敌的故事讲给周围的人听。这个故事有一天传入了当地人的耳朵,在当地人的脑海中留下了一个印象。

印度灰獴分布区域 来自wiki百科

虽然我们无法知晓这件事情具体是怎么发生的,但是后来犍陀罗一度为希腊化的巴克特利亚王国统治,希腊文化在此蓬勃生长。这样看来,希腊人和犍陀罗人有充分的时间来交流彼此的传说,所以我们推断,这个故事传到犍陀罗地区的可能性非常大。

然而,故事并非就此停下脚步,随着一群人的迁徙,故事将走向更遥远的东方,在那里,再度化身为一段传奇。

神的变身和人的迁徙

俱毗罗另有一名称,为毗沙门(Vaisravana,意为毗什拉瓦之子)。当佛教兴起时,俱毗罗以毗沙门的名字进入佛教,并变身为一位威风凛凛的护法神,成为四大天王之一。对于犍陀罗人来说,作为北方守护神的毗沙门天的地位显然要高于其他三位天王,并且他们对毗沙门天寄予了格外的崇敬,以至于当他们远走他乡时,毗沙门天也将成为他们的庇护者。

那场迁移是如何发生的?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卷第十二《瞿萨旦那国》为我们记录下了于阗人的建国传说。

无忧王太子在呾叉始罗国被抉目已,无忧王怒谴辅佐,迁其豪族,出雪山北,居荒谷间。迁人逐牧,至此西界,推举酋豪,尊立为王。

关于无忧王(Ashoka,又译阿育王)太子被后母所陷害,惨遭抉目的故事,玄奘经过故事发生地呾叉始罗国时也有听闻,记述更详。

呾叉始罗即今天的塔克西拉(Taxila),是犍陀罗的重镇,也是著名的犍陀罗艺术的中心。玄奘在《大唐西域记》卷第三《呾叉始罗国》中记述道:

此太子正后生也,仪貌妍雅,慈仁夙著。正后终没,继室憍淫,纵其惛愚,私逼太子。太子沥泣引责,退身谢罪。继母见违,弥增忿怒。候王闲隙,从容言曰:“夫呾叉始罗,国之要领,非亲子弟其可寄乎?今者太子仁孝著闻,亲贤之故,物议斯在。”王或闻说,雅悦奸谋,即命太子而诫之曰:“吾承余绪,垂统继业,唯恐失坠,忝负先王。呾叉始罗,国之襟带,吾今命尔作镇彼国。国事殷重,人情诡杂,无妄去就,有亏基绪。凡有召命,验吾齿印。印在吾口,其有谬乎。”于是太子衔命来镇。岁月虽淹,继室弥怒,诈发制书,紫泥封记,候王眠睡,窃齿为印,驰使而往,赐以责书。辅臣跪读,相顾失图。太子问曰:“何所悲乎。”曰:“大王有命,书责太子,抉去两目,逐弃山谷,任其夫妻,随时生死。虽有此命,尚未可依。今宜重请,面缚待罪。”太子曰:“父而赐死,其可辞乎?齿印为封,诚无谬矣。”命旃荼罗抉去其眼。

显然,这是一桩阿育王朝重大的政治阴谋。当阿育王后来与太子重见,了解到事件的来龙去脉后,对在事件中不作为的呾叉始罗辅弼官员予以了严厉的惩罚,“王乃责彼辅臣,诘诸僚佐,或黜或放,或迁或死。诸豪世禄移居雪山东北沙碛之中。”(《大唐西域记》卷第三《呾叉始罗国》)呾叉始罗的辅弼官员们,自然很大一部分是犍陀罗当地的豪族,而且此事打击面很大。

这个故事,在于阗和呾叉始罗的传说中可以对应吻合,且行经两地、博学多闻的玄奘法师亦无异见,料想并非空穴来风。我们可以据此推断,由于政治斗争,在阿育王时代,大批犍陀罗豪族被迫流亡。

这些流亡者翻越了兴都库什山脉和帕米尔高原,到达了于阗境内。在玄奘接下来的记述中,他们在这里遭遇了另一支来自东方的部族。双方发生了交战,东方部族赢得了战争。

于阗早期的居民应该是属于蒙古人种的羌人,这支古老的民族曾经在昆仑山北麓长期活动,在《汉书》卷九十六《西域传》的记载中,如若羌、西夜、子合、蒲犁、依耐、无雷等国都是“其种类羌氐行国”,可为旁证。

当西方移民刚到来时,羽翼未丰的他们为于阗的羌人部族所统治。但经过一番或明或暗的争斗,西方移民还是占了上风,这在建国传说中体现为于阗的下任继承者地乳王诞生于毗沙门天的额头。玄奘在《大唐西域记》卷第十二《瞿萨旦那国》中继续记述道:

功绩已成,齿耋云暮,未有胤嗣,恐绝宗绪。乃往毗沙门天神所祈祷请嗣,神像额上剖出婴孩,捧以回驾,国人称庆。既不饮乳,恐其不寿,寻诣神祠重请育养。神前之地忽然隆起,其状如乳,神童饮吮,遂至成立。

显然,毗沙门天是犍陀罗的移民带来的神祇,在此受到了隆重的崇拜。而这个诞生自毗沙门天的婴孩,自然是崇拜毗沙门的西方移民的后裔。由于某种原因,如东方王统绝嗣,而西方势力又强大起来,于阗国的王统最终被西方移民所继承。

而犍陀罗和于阗的关系并没有停止。在未来的几个世纪,随着丝绸之路的畅通,还会有其他犍陀罗人陆陆续续翻越雪山来到于阗,其中佛教的传入便是两地人员交往活动的一大成果。

于阗与犍陀罗的密切关系还可以从于阗文字中得到证据。考古学家在和田地区发现了大量佉卢文书写的于阗国文书,而佉卢文正是源自犍陀罗地区的文字,并在阿育王时代使用。公元1世纪至3世纪流通的的于阗货币“马钱”上也有佉卢文铭文,而其铸造方法又是希腊式的打压法,可见受希腊化影响的犍陀罗与于阗的关系密切。玄奘言于阗“文字宪章聿尊印度,微改体势”(《大唐西域记》卷第十二《瞿萨旦那国》),《于阗国授记》言“教法及其用语则几同天竺”,这些都表明其文化上与犍陀罗的血脉相连。

在于阗尉迟王朝,来自犍陀罗的毗沙门天自然受到了隆重的尊崇,被认为是祖先神和保护神,玄奘说地乳王“遂营神祠宗先祖也”,到了唐代,对毗沙门天的敬意依然毫不消减,“自兹已降,奕世相承,传国君临不失其绪,故今神庙多诸珍宝,拜祠享祭,无替于时。”(《大唐西域记》卷第十二《瞿萨旦那国》)

那么,毗沙门天的獴呢?

老鼠克敌并成神物

前文提到,财神俱毗罗变身为毗沙门天,但是他的小宠物印度獴,应当还是那只印度獴。

在斯坦因获得的一幅8世纪敦煌绢画中,清晰地描绘了毗沙门天及其侍从,侍从手中持着一只小动物,虽然瘦小苍白,但显然是獴类动物,而非鼠类。同样的例证还可以在榆林窟第15窟中看到,在该窟前室北壁中央,毗沙门天左手放在膝上,手中持着的一只茶色的獴,且獴身上装饰有宝石,口中还在吐出珠链。

毗沙门天及手持獴的侍从 绢画 敦煌莫高窟 8世纪 现藏大英博物馆

毗沙门天及手持的吐宝獴 瓜州榆林窟第15窟 中唐(吐蕃占领时期)

因此,于阗人不可能不知道,他们所崇拜的毗沙门天的宠物是谁。

只不过,于阗人遇到一个困难,于阗地区没有印度獴这种动物存在,这使得他们即使想敬奉崇拜,也找不到实物。但是,于阗的沙漠中却有许多老鼠,而且特别大。

如果希腊人会将印度獴误认为老鼠,那么见不到印度獴的于阗人将情感投诸老鼠,也是十分可能的。于阗人隐隐地感到,这些大老鼠或许如同他们的毗沙门天的宠物一般,会有些神力?但一开始,于阗人还对大老鼠们敬而远之,直到一个危急事件的发生。

让我们再回到玄奘对那张战争的描述文本,“昔者匈奴率数十万众,寇掠边城,至鼠坟侧屯军。时瞿萨旦那王率数万兵,恐力不敌”,强大的匈奴兵前来攻打,于阗危在旦夕,国王心中惴惴。按常理,于阗王若要祈祷,应该求助于神祇,至少是他们的祖先神毗沙门天,但令人惊讶的是,于阗王想到的求助对象却是老鼠!

“素知碛中鼠奇,而未神也。洎乎寇至,无所求救,君臣震恐,莫知图计,苟复设祭,焚香请鼠,冀其有灵,少加军力。”从这一段描述可以知道于阗王向来对老鼠抱有一种神力期望,但是没有向其求助过。在此危难时刻,把国家的安危寄托于他并未有过交往的老鼠身上,他的信心来源于何方呢?并且,于阗王希望老鼠能够使其“少加军力”,即增加其军队的力量,但是老鼠显然不像是一种如虎豹般有战斗力和威慑力的动物,为何于阗王觉得它的军力可用呢?

这些看似有悖常理的情节背后,很可能有一个被忽略的情节,即于阗王听过一个故事,在这个故事里,老鼠是神的军队,可以帮人克敌制胜。而这个故事正是曾在埃及发生的,经过希腊人万里迢迢传到犍陀罗,又随着移民进入于阗的老鼠克敌故事。

当同样的危难降临到于阗人头上时,于阗王脑海中浮现出相似的情景,使他感到:不如求助于老鼠。于是埃及故事里的情节又一次上演了:大鼠托梦与他,让他放心,必然胜利。然后老鼠潜入匈奴军营,咬坏了匈奴人的军事装备,于阗人真的取得了胜利。

于阗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我们无法断定,因为它不像埃及故事那般有着精确的时间和人物。但从以上文本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这个故事与埃及故事的背景和情节惊人相似,唯一的不同就是于阗故事里的老鼠在事件发生前就被寄予了神力的期望,因此,我们很难否认两个故事之间存在着衍生关系,甚至它们之间的不同却恰恰证明了于阗故事受到埃及故事的启发。

埃及的老鼠虽然帮助埃及人取得胜利,但并未引起人们的崇拜,埃及人依旧当着猫奴乐此不疲。于阗人则不同,救国的老鼠受到人们的顶礼膜拜,这个老鼠克敌的故事被当做神迹而被口耳相传。

或许正因为老鼠的功绩,加之它们与印度獴的外形相似,在无印度獴可满足崇拜的于阗,老鼠取代了印度獴作为毗沙门天小宠物的地位,一跃成为神物,这在另一则类似故事中可以得到证实。唐代李笙的《神机制胜太白阴经》卷七记载了这么件事:

毗沙门神本西胡法佛,说四天王则北方天王也。于阗城有庙,身披金甲,右手持戟,左手擎塔,祗从群神殊形异状,胡人事之。往年吐蕃围于阗,夜见金人被发持戟行于城上,吐蕃众数十万悉患疮疾,莫能胜,兵又化黑鼠,咬弓弦,无不断绝,吐蕃扶病而遁。

这个年代更晚的故事,很明显是之前于阗故事的一个新版本,且已流传到汉地。在故事中,于阗的敌人由匈奴换成了吐蕃,老鼠也是毗沙门天所指使的,但鼠咬坏弓弦装备这个主要情节依旧没变。可见,这个生命力很强的故事,在新的历史情境下,面对新的敌人,能进行重生,不断满足逆境中的人们对卑微之物神力的渴望。

这个故事的发生场景并未止步于于阗,随着西域与中原交往的频繁,毗沙门信仰进入中原,并且一度十分流行,于是已与毗沙门信仰结合的老鼠克敌故事也在新的语境中再度化身。

在不空翻译的《毗沙门仪轨》中,我们可以读到这个故事的新的变体:

唐天宝元载壬午岁,大石、康五国围安西城。其年二月十一日,有表请兵救援。圣人告一行禅师曰:“和尚,安西被大石、康□□□□□□国围城,有表请兵。安西去京一万二千里,兵程八个月,然到其安西,即无朕之所有。”一行曰:“陛下何不请北方毗沙门天王神兵应援。”圣人云:“朕如何请得?”一行曰:“唤取胡僧大广智即请得。”有敕唤得大广智到内,云:“圣人所唤臣僧者,岂不缘安西城被五国贼围城?”圣人云:“是。”大广智曰:“陛下执香炉入道场,与陛下请北方天王神兵救急。”入道场请真言未二七遍,圣人忽见有神人二三百人,带甲于道场前立。圣人问僧曰:“此是何人?”大广智曰:“此是北方毗沙门天王第二子独健,领天兵救援安西,故来辞。”圣人设食发遣。至其年四月日,安西表到云;“去二月十一日巳后午前,去城东北三十里,有云雾斗暗,雾中有人,身长一丈,约三五百人尽着金甲。至酉后鼓角大鸣,声震三百里,地动山崩,停住三日,五国大惧尽退军。抽兵诸营坠中,并是金鼠咬弓弩弦及器械,损断尽不堪用。有老弱去不得者,臣所管兵欲损之,空中云放去不须杀。寻声反顾,城北门楼上有大光明,毗沙门天王见身于楼上。”

此段应为弟子补入的不空事迹,同一故事可见《唐京兆大兴善寺不空传》。这场战争虽时间确凿,却史无其证,显然只是个编出来的故事,而且,是于阗故事的翻版,只不过将敌人改为石、康等国,于阗城改为安西,又加上了地动山崩等情节以烘托气氛,而鼠咬弓弦器械的内核依旧不变。

随着这系列故事的流传,老鼠便实实在在地与毗沙门天联系在了一起,中原人不熟悉的印度獴逐渐被遗忘,毗沙门天的小宠物被替换为老鼠,在寺庙供奉的四大天王形象中,这位北方天王往往手持一只银鼠,直至今日。

此后,毗沙门天又几经变身,成为民间信仰中的托塔天王李靖,而《西游记》中托塔天王在人间有个老鼠精干女儿,恐怕也是毗沙门天与鼠亲密关系的一种表达。

手持银鼠的北方天王 北京雍和宫

《封神演义》中,四大天王体现为魔家四将,其中魔礼寿有一形如白鼠的紫金花狐貂,这似鼠非鼠的貂,或许是关于印度版小宠物印度獴的一点残存记忆吧。

参考书目

[唐]玄奘口述,辩机笔录,董志翘译注:《大唐西域记》,中华书局2017年版。

[唐]李延寿撰:《北史》,中华书局1974年版。

[唐]魏征等撰:《隋书》,中华书局1973年版。

[古希腊]希罗多德著,王以铸译:《希罗多德历史》,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

《圣经》,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中国基督教协会2009年版。

[德]施勒伯格著,范晶晶译:《印度诸神的世界——印度教图像学手册》,中西书局2016年版。

[汉]班固撰:《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

朱丽双著:《〈于阗国授记〉译注(上)》,《中国藏学》2012年第S1期。

[唐]李笙:《神机制胜太白阴经》,中华书局1985年版。

石墨林编著,陈国灿校订:《唐安西都护府史事编年》,新疆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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